三人当机立断——等雪停。
可大雪什么时候停呢?
没人知道。
唯一明确的是等到正午,暴雪没有丝毫转弱的迹象。
黑峤差人过来请他们去正厅用中饭,前日已经婉拒了庆功宴,这会儿就不好再推辞了,三人便随丫鬟前去。
黑峤一见他们,立刻起身相迎,连说三位劳苦功高。
既灵觉得他客气得有些过分,便故意调侃地问:“黑老爷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吗,就劳苦功高了?”
黑峤笑得憨厚,也带着一丝年长者的圆滑,道:“虽不知详情,但三位法师出门时,幽村还亮如白昼,回来时,这三年未见的夜晚就来了,要说其中没有三位法师的功劳,打死我也不信。”
说话间,酒菜已陆续上来,黑峤招呼大家别客气,尽管动筷,三人也就没矫情。
刚吃几口,黑峤又好奇地打听:“究竟是何妖物弄得我幽村三年不见黑夜?”
既灵其实不太想多谈这些,但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现在他们在人家府上又吃又住,消解一些主人家的好奇也算分内事:“不算妖物,一盏仙灯,不小心落到白鬼山,其光照亮幽村,三年不灭,这才让幽村的夜看起来也如白昼一般。”
黑峤听得聚精会神,到后面干脆张大嘴巴,待到既灵说完好半天,才感叹道:“竟有这等奇事。”
冯不羁叹口气,凑过来用手指指窗外,插嘴道:“黑老爷,您别光为过去的事儿稀奇,眼前这场雪您难道不觉得蹊跷?”
黑峤怔了下,顺着冯不羁的指的方向看一下窗外,片刻后,收回视线道:“还好,幽村处墨州北端,南面又靠山,南风过不来,一入秋就天天刮北风,这种雪很平常的。”
冯不羁将信将疑,喃喃自语:“很平常吗……”
黑峤笑道:“法师终日捉妖,怕是看什么都有古怪了。”
既灵低头不语,似在沉思,忽然横空伸过来一筷子青菜,放到她碗里。
既灵心口漏跳一拍,微微抬眼,果然,是谭云山。
没来由的,既灵脸颊有些发烫,正不知是该道谢还是该给对方夹一筷子礼尚往来,就见谭云山眨了两下眼——哎,非得给你夹菜才能赏我一眼。
既灵怔住。
谭云山又挤了一下眉——我觉得黑峤有古怪。
既灵恍然大悟,然后就有点懊恼自己的自作多情,什么给她夹菜,那是屡次挤眉弄眼失败后,人家谭二少为了唤起她注意的最后一击,她竟然还想着要不要夹一筷子还回去!!!
谭云山眼里闪过疑惑——怎么了?跟谁生气呢?我帮你用雷劈他!
既灵想拿筷子戳他——那么可爱的雷你自己留着用吧!
冯不羁给两个伙伴一人夹了一块鱼肉,然后转回头,朝黑峤露出憨厚笑容:“我们的确在府上打扰太久了,现在幽村日夜交替恢复正常,我们也该告辞了。”
刚被唤回注意力的既灵和谭云山愣住,不明白怎么眨个眼的工夫,话题就进行到了这里。
黑峤连忙摆手:“法师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冯不羁一把握住对方的手,无比真诚:“不不,幽村已无妖邪,我们必须尽快上路,多耽搁一天,就是放任别处妖邪多祸害一天。”
黑峤一脸不好意思,可除了一直重复“这、这……”,再无半点真诚挽留。
既灵和谭云山面面相觑,心中了然——就在刚刚短暂的走神间隙,黑峤已经委婉下了逐客令,而冯不羁顺水推舟,索性告辞。
幽村已无妖邪吗?当然不是,至少崇狱还没收服。
但相比尚未见踪影的妖兽,这个迫不及待下逐客令的黑峤,更可疑;而观察可疑者,退到暗处比站在明处,更方便。
第27章
黑云压顶,风雪肆虐,刚送走如魇白昼的幽村,又陷入了灰暗天光。
三人自黑府告辞的时候晌午刚过,然而街市空荡寂寥,昨夜的喧嚣热闹仿佛都被关进了沿街紧闭的大门,半点踪影未留。
第三次路过酒肆,这回再不见跑堂,只有严丝合缝的门板,既灵却有点想念那个活泼话多的小伙计了。
正思忖着,就听见冯不羁自言自语嘟囔:“槐城下雨,幽村下雪,我估计剩下那仨妖兽得风雷电……”
最后两个字勾起了些许昨夜记忆,让既灵的心里异样一下,可还没等她品出这别样心绪的滋味,那边谭云山已迫不及待跟小伙伴显摆自己的新招数——
霹咔咔。
谭云山:“冯兄觉得如何?”
冯不羁:“不错,好生修炼,大有可为。”
谭云山:“冯兄为何丝毫不见惊讶?”
冯不羁:“哈哈,谭老弟你还是太年轻,昨夜我已经……”
谭云山:“嗯?”
冯不羁:“呃……已经被神仙托过梦了说你日后会修成仙雷之法!”
谭云山:“当真?”
冯不羁:“当然!”
谭云山:“那冯兄觉得我这招式起个什么名字比较好听?”
冯不羁:“谭氏仙雷?”
谭云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既灵无力扶额,完全不想承认与身后这二位是伙伴。
就在这时,酒肆门板毫无预警打开半扇,半盆水自门中泼出。
门内人只伸出了一只胳膊,看也不看,哗啦就是一扬。幸而既灵刚刚走过板门,而后面“兄友弟恭”的谭、冯二人还差两步才到,于是这半盆水就扬在了既灵身后、谭云山和冯不羁身前,只星星点点水珠溅到三人身上,混着暴雪,也就分不出来了。
但这一下着实吓了三人一跳,冯不羁立刻就嚷:“干嘛呢!没看见外面有人啊——”
门内人显然真没预料到这暴风雪天还有人闲逛,未来得及全缩回的手被吼得一抖,脸盆“咣当”落地,与此同时赶紧侧身出来,一个劲道歉:“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是真没……”
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酒肆跑堂,故而抬眼看清三位“受害者”,那道歉就在惊讶中戛然而止了。
四人在暴雪中大眼瞪小眼,既灵先“噗嗤”一声乐出来,连带着每个人都有了笑模样,场面赫然成了“喜相逢”。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第三回 见面了不说是朋友也绝对算有缘人,跑堂也就不再拘束,直截了当地问:“三位客官到底是做什么的啊,这两年几乎没什么外乡人来幽村,就算偶尔有来的,也是歇个脚就继续赶路,三位怎么天天在这条街面上晃……路过啊。”
既灵听出来了,跑堂咽回去的分明是“晃荡”。
“我们本来想今天就走的,不料突降暴雪,只能再多待一日。”谭云山巧妙略过了“到底是做什么的”问题,并很快抛出新疑问将跑堂的思绪引到其他路上,“小哥,这幽村一下雪就这样吗,遮天蔽日的。”
既灵心中讶异,因为谭云山问的正是她反复琢磨的,刚刚一直四处找开门的店铺也是希望能遇上两个人,问上一问。
“哪能啊,要是一下雪就这样,那还过不过冬了。”跑堂苦笑,“咱们这个地方吧,冬天确实雪多,但大家也都习惯了,就算那鹅毛大雪,街面上照样该开张开张,该出摊出摊。可今天您三位看见了,连开门的都没有,不是不愿意开,是不敢开……”跑堂的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三人道,“实话跟您们说吧,上次有这样的雪天还是在三年前,一连十几天都是这样的黑云暴雪,等到终于有一天雪停了,村里也就再没有晚上了,当时都传说这雪就是噩兆。”
谭云山料到黑峤说的“这样的雪天很平常”是假话,却没料到这雪还和三年的白昼牵连上了,忙问:“那这三年呢,还下过雪吗?”
跑堂先点头又摇头:“雪是下过,但今天这样的再没有。可是您看,昨天刚有了夜晚,今天这雪就来了,三年不来,村里刚变好一点就又来了,还不是噩兆?唉,也不知道这回雪再停,还要再来什么灾祸……”
谭云山抬头看伙伴,两个伙伴也一脸茫然。
跑堂的话他们听明白了,但个中缘由,他们和跑堂一样费解。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站在外面长时间聊天,说两句话,就要喝几大口风,跑堂见状便邀请他们进店里歇歇,喝两口酒暖暖身子。三人目前两眼一抹黑,除了确认黑峤有事隐瞒外,其他毫无头绪,加之客栈什么的都关着,也的确找不到落脚地,便从善如流进了酒肆。
三人在酒肆里待了一个下午,没再从跑堂和掌柜口中问出更多的事情,于是大部分时间里就是喝喝小酒,吃吃小菜,顺带谋划一下之后的行动。
这回跑堂给既灵上的还是桃花酒,不过最终大半进了谭云山的肚子,喝完这位公子还低头抬袖子的在自己身上各种闻,末了纳闷儿问既灵:“为何我喝了酒身上却没有桃花香?”
既灵用胳膊拄着下巴,看向窗外,忽视掉手心传来的脸颊的热度,也忽视掉谭家二少莫名其妙的追求。
天色越来越暗,终于,顺着门缝传来了不知谁家的菜香——炊烟起,夜幕降。
吃饱喝足的三人离开酒肆,于夜色中穿梭前进,最终轻盈跃上黑府后宅围墙……除了谭家二少。
第三次从高墙上滑落回原地,谭云山压低的声音里透着难得的咬牙切齿:“我发誓,以后绝对要……”
“苦练轻功?”站在墙上的既灵倍感欣慰。
谭云山抬头对上她的双眼:“尽量少翻墙。”
既灵:“……”
好不容易把谭家二少拽上墙,三人猫着腰一路沿着围墙来到后宅正房的屋顶。
黑峤居住的后宅有一间正房,三间厢房,分别是黑峤和他的三位夫人居住。借宿黑府期间,三人只见过一回黑府的三位夫人,不过印象深刻,因为大多娶了三妻四妾的老爷员外们,妻妾的年龄都会有些差距,年轻时候娶的自然同他岁数相仿,随着年纪增长,陆续再娶的,便一个比一个年轻。可黑峤这三位夫人却都是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所以见时,既灵他们就觉得有点惊讶,不过后面都一门心思解决宫灯的事情了,就没在意这些。
按理说趴房顶听人家后宅动静是十分无礼的行为,但眼下妖雪阵阵,黑峤又没一句实话,三人只能出此下策。
从屋顶往下看,黑府后宅尽收眼底。数盏灯笼映出些许暧昧光线,让后宅处于一种隐约看得见路,却又不至于将周遭看得太清楚的微亮夜色中。
暴雪没有任何转弱趋势。
三人靠在屋顶瑟瑟发抖。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谭云山牙齿已经开始打架了,说说话还好受点。
“灯都灭了,还想要什么动静。”冯不羁也觉得今夜可能要白蹲点了,“人家老爷夫人在屋里睡觉,我们在屋顶守夜,用不用这么惨啊。”
谭云山微微皱眉,挥手驱散一下眼前风雪,轻声却郑重道:“冯兄,非礼勿言。”
冯不羁呆愣,领会半天,终于悟了:“我说的睡觉就是单纯睡觉!”
既灵的注意力都放在下面院中,乍听到冯不羁提高的音量,根本没管内容,直接出声提醒:“嘘——”
冯不羁立刻收声闭嘴。
很快,天地间重新回归风雪呼啸,谭云山却又低低出声:“你们觉不觉得那三间厢房有点奇怪?”
冯不羁不懂:“半点动静都没有,怎么看出奇怪了?”
谭云山道:“就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才奇怪。我们刚才都看见黑峤进屋了,然后过了一会儿,关灯就寝,这是正常的。可另外三间房,从始至终都没亮过灯,我们也压根没看见那三位夫人,如果说她们三个一早就在屋里了,那我们来的时候根本没到就寝时间,顶多是刚吃过晚饭,屋里为何不掌灯?”
既灵明白谭云山所指了:“你的意思是三位夫人根本不在房内,换句话说,现在整个后宅只有黑峤一人?”
“对,”谭云山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过分清静的院子,道,“从我们来到这后宅,别说夫人,连一个丫鬟小厮都没见到。”
既灵眼睛一亮,思绪豁然开朗:“黑峤料到今夜会有危险,所以提前让三位夫人和府中下人躲到了别处!”
谭云山道:“也可能他早就胸有成竹,或者干脆已经布好了陷阱,正等着对方来自投罗网呢,当然要遣退闲杂人等,否则坏了事怎么办。”
既灵蹙眉:“是有这种可能,但第一反应都是先把人往好处想吧?”
谭云山冤死:“布陷阱擒妖就不是好人了?”
既灵:“……”
谭云山:“你现在踹我下去会打草惊蛇的,真的。”
既灵没好气地看着谭云山的无辜脸,终是收住了蠢蠢欲动的脚。
她和谭云山思索问题,就算方向一致,也永远是两股劲,更要命的是很多时候连方向都不一致。既灵不是第一次遇上和自己想不到一块去的人,但唯独和谭云山的分歧,让她心累。因为对于旁人,她可以说不通直接分道扬镳,但对着谭云山,她就有点舍不得。
已经成为了伙伴的缘故吧,既灵在心中叹口气,所以说啊,交友必须要谨慎,一步走错,步步坎坷。
“有妖气。”
冯不羁突来的急促提醒拉回既灵心绪。
她抬眼去看斜插在瓦片缝隙里的浮屠香,果然,已有了动静。
黑府原本没有任何妖气,但来的这位,却带着极强妖气。
而且随着妖气袭来,雪似乎更烈了。
终于,一团白光咻地越过围墙进入院中,而后没有半点迟疑,闪电般窜向黑峤所居住的正房。
白光的速度太快,三人压根看不清那光团里的形状究竟是鸡、狐、狗、狼亦或旁的什么兽类,甚至连大小都辨不分明,那光已经潜入了黑峤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