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灵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去拿净妖铃,手腕却忽然被人压住。
既灵一僵,不动了。谭云山几乎没用什么力道,只轻轻压着,但从他手心传出的热度,却比任何法术咒语都好用。
谭云山没意识到这些,见既灵停住了,立刻劝道:“别急,黑峤既然敢单独等它,就一定留着后手,我们暂且再观望观望。”
既灵不着痕迹把手从谭云山掌低下收回来,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行。”
话音未落,正下方的屋内忽然传来打斗声响!
三人一惊,尚未来得及动作,就听见“咣当”一声巨响,屋檐下的门板被人从里面直接撞破,连人带板一同跌进院中!
迷茫的暴风雪里,重重摔到院中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赫然一窈窕美艳的女子!
女子一袭白衣,发如乌木,眉眼似有万种妩媚,然此刻她的眸子中迸发出的只有愤怒和杀戮,这让她身上几乎见不到一丁点人气,只剩妖气,烈得像火,一如她的美。
女子抹掉嘴角血渍,微微眯起眼底,浓浓杀机。
黑峤自屋内走出,从容得甚至带上些调侃奚落:“真想要我的命,就别每次弄这么大阵势,只有蠢人,才会在出手之前特地下场雪提醒对方……哦对,你不是人,是妖。”
女子扯了下嘴角,本该柔媚的声音尽显冷冽:“这雪不是给你提醒,是给你送葬。”
黑峤大笑出声,笑得太过,呛了口风,咳嗽半天才擦着笑出的眼泪道:“这都多少回了,你怎么还学不乖,你杀不掉我的。世间万物皆有高低贵贱之分,生来就注定的,你如果识相,就该躲进山里修炼一辈子别出来。”
“杀不掉?”女子冷笑,然而这样冰冷的笑,却依然让她又美了几分,“你让我拿刀扎进你心口,看看我到底杀不杀得掉。”
“冥顽不灵。”黑峤摇摇头,一副“你何必苦苦相逼”的无奈,“我原本想放你一马,但你这么不识相,我就只能替天行道收你了。”
屋顶上越听越迷糊的三人到此处彻底乱了。
女妖和黑峤必然有仇,而且是三番两次上门寻仇,这都好理解,但黑峤一个凡人能和妖结什么仇?好,或许黑峤不是凡人,也是一个妖,只是不知用什么方法掩盖了妖气,哪一个妖会说出“替天行道收了你”这种话?这是像既灵和冯不羁这样降妖伏魔的修行者才会说的话吧?
一团迷茫间,院内打斗又起。
女妖施展法术,无数雪粒聚集一处赫然形成一柄利剑,直直朝黑峤心口刺去!
黑峤不闪不躲,只口中念念有词,雪剑在他身前一寸处骤然停住,而后极速消融。
女妖并不气馁,继续施法,黑峤嗤笑,刚要张嘴,忽然觉得不对,等他反应过来身后还有一柄雪剑、而对方的二次施法不过是障眼法时,已经晚了,雪剑深深刺入他的左后背!
黑峤痛叫一声,眼中杀气也盛,下一刻不知哪里飞来个硕大的金项圈长命锁重重打在女妖身上!
女妖直接被打得蜷缩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黑峤不再理会她,而是用尽全力运气,后背的雪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转瞬成了水,与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在衣衫上晕染开来。
女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会……”
后肩的剧痛似乎终于挑起了黑峤的暴怒,他又招来长命锁重重砸向女妖,直到对方耷拉下脑袋,气若游丝,再没力气仰头怒视,他这才稍微顺了气:“下次记住,我和你们这些妖怪不一样,我的心在右边。啧,又忘了,没下次了。”
既灵艰难地咽下口水,嗓子眼发苦,心里发颤。明明最初她还想着动净妖铃的,可现在,不光不忍心朝那女妖动手,连这么看着都有些受不了了,她甚至想冲出去朝黑峤嚷,赶紧给对方一个痛快吧。
院中的妖或许不是什么善类,但妖有妖性很正常,相比之下,院中的黑峤才让人不寒而栗。她现在无比希望黑峤也是妖,因为如果黑峤真的是个降妖伏魔的修行者,那这样嗜虐杀的修行者……比妖更可怕。
几个闪念间,黑峤已经在女妖身旁蹲下来。
既灵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已经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
骤然腾空的净妖铃变成大钟,一边破着风雪向远处呼啸而去,一边发出刺目银光。
黑峤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和银光吸引,下意识循声去望。
只一瞬,地上的女妖忽然化为一团兽形白光飞快窜逃。不知是不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速度竟比潜入时更快,等黑峤反应过来再回头想追,已没了方向。
既灵将浮屠香自瓦缝中取出,给了冯不羁一个眼神,又瞄一下院中正捂着肩膀狠踹大树发泄懊恼的黑峤。
冯不羁想也不想就摇头。
既灵没辙,只得以极低声音开口:“现在还不能确定黑峤是人是妖,所以必须得留人守在这里监视后续动静,我有浮屠香,只能我去追。”
冯不羁无言以驳,毕竟这么大的风雪,他又不是狗鼻子,哪能把妖气闻得那么清楚。
“小心点。”他只能这样嘱咐。
既灵微微颔首,转身轻盈一跃,直接落入墙外后街,循着浮屠香的方向追去。
直到既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冯不羁才收回目光,结果发现,黑峤还在院里,身边的谭云山却没了。
冯不羁着急地四下张望,终于在房后围墙上,看见了谭家二少完全称不上潇洒的翻墙身影。
冯不羁想说就你这速度,翻出去也追不上既灵,但眼下不宜出声,只能打手势——马上给我回来!
谭二少很快捕捉到冯不羁的动作,立刻也举手回应——好的,我一定多加小心!
冯不羁:“……”
第28章
既灵沿着浮屠香追出幽村,又一路向北,在凛冽风雪里穿行了近半柱香的时间,香缕终于不再向前,而是径直没入三丈外的岩石中。
幽村南面靠白鬼山,北面却是一片荒野平川。粗粝的土地布满枯黄低矮的草木,大小不一的石块则毫无规律地分布着,有的被草木掩映,有的就孤零零立在空旷处,而今在暴雪的侵袭下,荒野几乎全部被风雪覆盖,只有少许个头较大的岩石还没被积雪淹没,几簇略高的草木依稀能看见枯枝。
浮屠香缕没入的就是这样一簇草木后的岩石。
既灵无声无息地掐灭浮屠香,扯下净妖铃握紧,蹑手蹑脚向岩石靠近。
在距离岩石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既灵谨慎收住脚步,以免再向前踩到草木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深吸口气,她敏捷而轻盈地趴到雪地上,从旁边匍匐着往岩石背后绕。
身下的雪很快化成冰水,刺骨的冷,既灵一边咬紧牙关忍耐,一边安慰自己爬几下就到了,不碍事的。
事实上从既灵趴下去的位置绕到岩石侧面也的确没多远,只是她不敢动作太大,担心打草惊蛇,才只能被迫放慢速度,延长了匍匐的时间。
但就是这样,她也赶在牙齿忍不住打颤前,抵达了岩石右侧,便立刻向左探出头去望岩石的后面。
这一看,就让她暂时忘了身下的冷。
那个不久前还和黑峤打得难解难分的女妖,这会儿就蜷缩在岩石背后,岩石为她挡住了风,却没挡住雪,她的头上、身上已盖了一层白,衣衫上染的血在偶尔被风吹开的落雪下若隐若现,像朵朵妖冶的花。
既灵起身,慢慢来到女妖面前,待看得更清楚,心也跟着软下来。
她缓缓蹲下,握紧净妖铃的手心不自觉松了松,另一只手则轻轻拂去女妖头上脸上的雪。
女妖闭着眼,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没了气息。
但既灵知道她还活着,因为死了的妖是不可能还保持着人形的……
慢着。
既灵蓦地一愣,妖若想保持人形,没死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还要有足够的妖气和妖力……
“啊——”
手腕上突来的剧痛让既灵的思绪有瞬间的空白,而另外一只手远比脑袋更快地做出反应,直接一净妖铃用力砸向女妖!
原来就在既灵刚刚晃神的刹那,女妖忽然窜起抓住既灵尚未收回的那只手,一口狠狠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净妖铃一出,女妖终是松了口,但因为既灵并没有念净妖咒,这一下砸总归是疼多,伤少。
相比之下,既灵惨得多,这一咬女妖用尽全力,伤口几近见骨,血珠争先恐后往外涌,很快在雪地上滴出凌乱猩红。
女妖并未逃窜,抵着岩石的后背微微拱起,气息粗而急促,双眸却紧盯既灵,迸射出疯狂的光,此刻的它浑身上下没半点像人,就是一只正与死敌对峙的兽,从里到外,妖气冲天。
“既灵——”
岩石背后忽然传来谭云山的声音。
既灵愣住,正奇怪谭云山怎么跑这边来了,就见女妖一跃而起,竟直接翻过了岩石!
妖类对修行者的强弱有天生的直觉,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它们总会先选择向弱的下手!
既灵呼吸一窒,简直要疯,紧跟着纵身向前一跃而起,同时大喝:“小心,它不是一般的——”
最后一个“妖”字随着映入眼帘的谭云山的蒙圈脸,夭折。
谭云山吃力地抱着怀中的白狼,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是挺不一般,扑过来时还是个姑娘,扎我怀里就成狼了……”
生平第一次被姑娘投怀送抱的谭家二少,心情相当复杂。
现了原形的女妖已经彻底昏迷,显然并不是崇狱。它的身形比狗大,但比灰狼小一些,是罕见的白狼,此刻双目紧闭,一双尖耳耷拉着,柔软的皮毛上遍布伤痕,楚楚可怜。
但手腕上的疼痛清晰告诉既灵,轻敌是会付出代价的。
“你到底对它做了什么?”既灵实在想不通,前一刻还妖气冲天的女妖怎么飞到石头背面就直接现了原形并且昏迷了。
谭云山一脑门子雾水,只能努力回忆不久前的“惊心动魄”:“我喊你名字,结果它就跳过来了,一头往我怀里扎,我也不知道该推该挡该迎接,胳膊就乱挥了两下,然后扑过来的它就成了这样。”
既灵脑袋疼,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更一团浆糊了。
“想不明白就回头再想,我现在腾不开手,你能不能赶紧把自己手腕包一下,”谭云山看着那一片血红就刺眼,尤其还滴答滴答往地上落,简直扎心,“一眼没照顾到,你就非要见点血。记住,你是姑娘家,不是金刚不坏。”
既灵低头,一言不发地撕了一条衣襟缠到手腕上,终是暂时止住血,才带着一丝微妙心情小声咕哝:“你怎么过来了。”
谭云山道:“屋顶监视有冯不羁一人就够了,你这边要对付的可是妖怪。”
既灵心里热乎,却还故意道:“难为你还能跟上我。”
谭云山长呼口气:“差点就跟丢了,幸亏后来闻到了香气。”
既灵讶异,抬眼看他:“这种天气这样的地方你还能闻见浮屠香?”
谭云山笑,眉眼舒展开来:“浮屠香肯定是闻不见了,但能闻见桃花香。”
既灵怔住,下意识想别开眼,却又没办法将视线从谭云山脸上移开。
她总觉得现在的谭云山和在谭府时不一样了,虽然仍喜欢卖弄风雅,依旧经常让人手痒牙痒,可少了些温和疏离,多了些顽皮开朗;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谭府中,他的笑永远像隔着一层东西,让你看不见里面,而现在,你能在那笑里看见真正的喜悦,狡黠,还有一点点放松随意的……亲昵。
“既灵。”
“嗯?”
“能帮我搭把手吗,它其实挺沉的。”
“……”
既灵发誓,再自作多情她就找一块豆腐撞死!!!
谭云山不明白伙伴的脸为何忽然阴云密布,明明刚才对着妖怪都还晴空万里的,跃起来提醒自己小心的时候也是实实在在的担忧和焦急。难道她受伤了自己没受伤,所以心里不平衡了?那他是真没辙,总不能就为这事儿往自己身上划一刀,这也太……
咦?
谭云山愣住,稍稍调整下姿势,用胳膊肘捞住白狼,然后摊开左手掌,果不其然,食指上不知何时划出一道伤口,不算浅,刚划的时候必然出了不少血,这会儿伤口已经被血凝住了。然十指连心,仍一跳一跳的刺痛。
“我知道了!”谭云山灵光一闪,“我的手指头划伤了,刚刚挥胳膊的时候肯定是把血珠甩到狼妖身上了!”
“哦,”已经转身去草木丛忙活的既灵头也没抬,“一滴血就让妖怪现了原形,厉害。”
谭云山自豪地扬起嘴角:“过奖,过奖。”
短促的交谈很快在风中消散,重新漫起的沉默氛围里,谭云山后知后觉地琢磨,刚才伙伴真的是在夸他吗,怎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既灵忙活完,谭云山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倒是看清既灵忙活的成果了——几股用被雪浸湿的枯草杂糅藤枝制成了“绳子”。
谭云山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既灵解下披风铺到雪地上,又从他怀里抱过白狼放到披风之上,而后将披风四角兜起,用“绳子”一系,一个大布口袋就此成型。
不用等伙伴吩咐,谭云山自动自觉把口袋扛到肩膀上:“这下背得动了。”
识相的谭二少可爱多了,既灵胸口的郁结之气稍稍顺了顺,正想提醒他小心些,就见已经走出一步的谭云山又回过头来,不无担忧地问:“这样就行了吗,妖怪不是都能变成精魄什么的直接飞,布口袋挡得住吗?”
既灵用清亮亮的眸子看他,恬淡微笑:“普通的布口袋肯定不行,但沾了仙气之血的可以。”
“……”谭云山后悔提这么有深度的问题了。
既灵也是临时变的主意,她原本的打算只是弄个布袋方便装妖怪,否则就让谭云山那样抱着,累不累是次要,妖怪一醒一窜就糟了,轻易便可逃走;有个布袋挡着,好歹算是阻隔,妖怪一有动静,他们可以更主动地应对,而且这样也方便他们赶路,尽快回幽村和冯不羁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