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没料到,谭云山的手指已经见了血,他又非要多此一问,那不用白不用,只能对不住谭二少了。
心里是这样没好气地想,可落到行动上,既灵也只是让对方拿手指蘸了点雪,以雪水化开糊在伤口上的凝血,用这一点点浮血在布袋上画了极小的镇妖符,小到谭云山都有点看不过去——
“要不我再咬破一点,画个大的吧,这个也太……秀气了。”
其实画符不过是以防万一,既灵总觉得狼妖没那么快苏醒。
事实也的确如此,直到二人回到幽村和冯不羁会合,袋子里仍没有任何动静。
夜已深,整个幽村除了风吹雪落,没任何动静。三人做贼似的在村里绕了一圈,没寻到落脚处,又怕妖怪醒了引起骚乱惊动村民甚至黑峤,最后一咬牙,往南出村进了白鬼山,终于寻到一处山洞,总算有了个遮风避雪的地方。
这通折腾下来,雪已经停了,确切什么时候停的不清楚,等三人发现时,黑压压的乌云已散,天边泛起鱼肚白。
篝火摇曳,徐徐温暖。
冯不羁一边用找来的藤枝捆住细木制笼子,一边时不时看看洞外的天,也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和伙伴嘀咕:“肯定是它弄的,不然怎么它一现原形昏迷,雪就停了。”
既灵不怀疑是狼妖弄的暴雪,但为什么要这样,以及它和黑峤究竟有什么仇怨,才是当务之急:“黑峤真的再没有任何举动?”
“没有,”冯不羁叹口气,又重复一遍已经给伙伴们讲过的话,“他踹完树,就回屋了,再没任何动静。不过——”
既灵愣住,什么时候多出个转折?
“不过什么?”谭云山也来了好奇,直接出声询问。
冯不羁摸摸鼻子:“不过我有点不甘心,后来就沿着围墙绕黑府一圈,正好在前院看见个起夜的家丁,我就问他怎么没人去后院服侍。他说是黑峤吩咐的,天黑之后所有人禁止出屋,听见任何响动也不可以出来,违者重罚,他是闹肚子,实在憋不住了,屋里又只有夜壶……”
“冯兄,”谭云山及时出声提醒,“有些细节不必详说,有些细节请不要忽略。”
冯不羁无辜摊手:“譬如?”
既灵接过他的半成品笼子继续捆:“譬如,你一个夜行大汉从天而降直接问黑府家丁,然后人家就好声好气回答你了?”
“哦,这个细节啊……”冯不羁干笑地摸摸鼻子,“那个,的确采取了一些小手段,不过不是重点,重点是黑峤的确一早就知道狼妖会来,而且做足了应对准备,但狼妖作祟的事黑府上下均不知情,显然黑峤也没打算告诉他们。”
谭云山点点头:“那就有三个问题,第一,黑峤为什么瞒着自己的家丁,多找些帮手不是更好吗?第二,狼妖摆明就是冲着黑峤去的,他们之间究竟什么仇什么怨?第三,黑峤为什么可以对付狼妖?”
冯不羁皱眉想了半天,道:“第一个问题嘛,要么是黑峤想保护自己府上的人,要么是黑峤不希望府上人知道自己会收妖;第二个问题嘛,只能等狼妖苏醒问个明白了;至于第三个问题,我没在黑府感觉到任何妖气,所以我倾向于黑峤是修行者……但,我讨厌这个同行。”
“我们现在说再多也都是猜测,”既灵手中的细木笼子终于成型,她将仍在昏迷的狼妖从布袋里抱出,放进笼中,又将笼子顶盖捆好,这才轻轻叹口气,柔下声音道,“只能希望它快点醒了。”
这次笼子上的镇妖符没再劳烦谭云山,而是用了冯不羁的血,虽然后者的修行之血比不上前者的仙血,但法力不够,血量来凑,硕大的镇妖符几乎画满了笼子上下左右。
谭云山看得叹为观止:“冯兄,请问修炼多久才能学来你这样毫不犹豫咬破自己手指头的潇洒?”
冯不羁用绽着血花的手拍拍谭云山肩膀,语重心长:“老弟,熟能生巧。”
谭云山咽了下口水,总觉得听出了字字血泪。
既灵没注意两位伙伴正在“交流经验”,她小心翼翼将笼子往篝火旁边挪了挪,希望火堆能给昏迷中的狼妖带来点暖意。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妖,明明还毫不留情地伤了自己,可既灵就是对它生不起来气,更燃不起降魔伏妖的杀意。或许是黑府后院中那个姑娘美得太炽烈,或许是蜷缩在雪地里的那个姑娘无助得太可怜,又或许这是她降妖至今碰上的情感最强烈的妖,哪怕这情感是“恨”,她也不由自主想知道内情。
“我再去捡点树枝。”冯不羁不是个等得住的性子,见篝火越烧越旺,索性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声音,冯不羁刚离开没一会儿,笼子里的白狼就张开了眼睛。
起先只是眼皮微微动,既灵还以为自己盯得太久眼花了,直到带着妖气眼仁因为警惕而强烈地缩了一下,既灵才回过神,想也不想先叫:“谭云山——”
谭云山颠颠奔过来,白狼也彻底醒了,或许是感觉到了绘在笼子上的镇妖符,也可能已经耗尽妖力,它没狂躁挣扎,只是由躺变卧,身体微微蜷起,下巴搭在前爪上,虚弱而可怜。
如果不看它眼神的话。
那是一双永远带着戒备、藏着杀机的眼睛,让人觉得无论它当下如何狼狈,只要稍微疏忽大意,都会被它反扑。
两人,一妖,隔着染血的细木笼对峙。
沉默在山洞蔓延开来,混着篝火的热气,憋闷,压抑。
终于,既灵嘴唇微动,轻声开口:“我们和黑峤不是一伙的。”
笼子里的白狼没有任何反应,谭云山倒惊讶瞪大眼睛,既灵竟然还能这么温柔地说话,他怎么从来都没有如此待遇!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既灵不气馁,继续道,“我没想伤你,实在是你咬得我太疼了,我才出的手,”说着她朝谭云山一指,“他也没想伤你,如果可能,他巴不得自己全须全尾,才不要见血……”
“嗷呜——”
白狼毫无预警地嚎了一声,无论是听是看,都好像是不太高兴。
既灵闭上嘴,疑惑地看谭云山。
谭云山立刻撇清自己:“一直都是你在说,我可没插嘴。”
既灵翻个白眼:“我是问你,能不能听出来它什么意思!”
谭云山眨巴下眼睛,片刻后,忽然低声学着“嗷呜”了一嗓子,末了笃定点头:“不懂。”
“……”既灵现在想把狼妖放出来,把谭云山关进去!
深呼吸两下,既灵不再徒劳,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我们是修行之人,路过幽村借宿黑府,正好遇见你夜袭黑峤。我们和黑峤没有交情,和你也没有交情,但事情让我们遇见了,那我们就想弄个明白。如果你占理,黑峤不占,我们就帮你,反过来,我们就帮黑峤。当然就算和黑峤的事情你占理,如果你行凶作恶过,那我作为修行之人,还是要驱魔降妖。”
安静。
微妙而尴尬的安静。
到最后,白狼瞥她一眼,索性闭上眼睛。
既灵莫名其妙,只得扭头寻找伙伴解惑:“它这是……不理我了?”
谭云山叹口气:“我要是它,也不乐意理你。”
既灵不懂:“为什么?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谭云山无奈:“就是太明白了,你一口气把好的坏的都说全了,铺完光明大道,又给坎坷险途,说完要帮忙,又说要收妖,换谁谁不心累?”
既灵被训得气闷,偏又无言以驳,索性道:“那你来。”
谭云山耸耸肩,他来就他来。
“这位小白狼,请你听好,你现在落到我们手里,逃是肯定逃不出去了,你如果和盘托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冥顽不灵,只有被六尘金笼收服的份儿。六尘金笼是什么?顷刻让你灰飞烟灭的法器。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我也知道,你一定害怕再没有机会找黑峤报仇……”
“嗷呜嗷呜——”
咣当咣当——
“不、不是,你先别激动,在下刚刚一时冒失,说话没有轻重,现在重说一遍。我们是修行之人,路过幽村借宿黑府,正好遇见你夜袭黑峤。我们和黑峤没有交情……”
“谭、云、山!”
“它性子太烈了,这样不好,折寿……”
第29章
狼嚎刺耳,细笼欲破,两位伙伴的软言细语全部被狂躁嚎叫淹没——冯不羁回到洞中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见他回来,两位伙伴仿佛看见了救星。
既灵:“谭云山刚刚讲话惹到它了!”
谭云山:“我们刚刚讲话惹到它了!”
既灵:“……”
谭云山:“我!”
冯不羁乐,挺好,瞬间破案。
不紧不慢放下树枝,冯不羁来到细笼前蹲下。既灵和谭云山识相地左右挪开,给冯不羁腾出足够空间。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冯不羁有没有招,但眼下这阵势,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冯不羁认真看向笼内,任凭小白狼如何对他嚎,甚至伸爪子出来抓,保持着安全距离的他都镇定自若,岿然不动。
他不出声,既灵和谭云山也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笼中的白狼似终于用尽了力气,剧烈喘着粗气,慢慢消停下来。
冯不羁满意地点点头,给了小白狼一个“好孩子”的赞赏眼神,末了左右扭头各看伙伴一眼,悉心教诲:“记住,有些时候,以不变才能应万变。”
既灵和谭云山对视一眼,顿悟——总结起来就一个字,耗,这招还真是……很“精妙”。
白狼虽然老实了,但总这样隔着笼子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个事,谭云山看着笼边地上的几根雪白狼毛,既发愁又困惑:“之前它在黑府的时候不是会说话吗,难道现了原形就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冯不羁给刚踏入修行途的伙伴解释:“它现在能听懂我们的话,但说不了。人形说人话,兽形讲兽语,天道如此。”
“原来如此。”谭云山总觉得他这一路没干别的,光长见识习天道了。
既灵对人间以外的所有事情,也都是认识冯不羁之后才知晓一二的,连带着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如今也不由自主开始思考:“那天道又是谁定的呢?天帝?”
“你可把我难住了,”冯不羁挠挠头,生平第一次开始想这个问题,纠结半天,才道,“我觉得不是。神仙,妖怪,人,都在‘天道’之内,‘天道’应是‘自然之道’。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我随便说说,你们随便听听,不作数啊,哈哈。”
天地之大,海波无尽,苍穹浩渺,日升月落,万物有灵,人在其中渺小得犹如沧海一粟,哪能真的参透个中玄妙呢。
但既灵喜欢冯不羁的一家之言:“‘自然之道’好。神仙住天,凡人住地,妖怪住在山林湖泽,各得其所,各安其道,只有生而不同,不该有尊卑之分。”
冯不羁无奈摇摇头:“话是这么说,但哪有绝对的平等,仙就是仙,妖就是妖,一滴修行之血就能让妖灼伤,一滴仙血甚至会损了它几年修行,反过来行吗,你听说过哪个修行者或者哪个神仙因为溅到妖怪的血受伤的?没有,这便是生来就有的高低贵贱,不管我们赞同与否。”
“所以我没说‘没有’,只说‘不该’。”既灵垂下眼睛,淡淡说着,同时自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水色琉璃瓶,举到细木笼上方,透过细木条间的空隙,将墨绿色粉末倒在白狼身上的几处伤口。
已疲惫闭上眼的白狼在她靠近时便警惕睁开眼,浑身绷紧,墨绿色被洒下时,它扭动着身体去躲。直到一些粉末沾到它的伤口,它才僵住不动,眼神也从警惕转为茫然。
随着粉末洒遍它背部伤口,既灵手腕微抬,停住倾倒,轻声哄着道:“肚皮。”
狼妖定定看着她,一动不动。
冯不羁和谭云山也看着她,不懂这是什么路数。
终于,白狼缓缓趴下,翻身露出遍布血痕的肚皮。
那一道道伤口都是被黑峤的法器打的,有深有浅,交错凌乱。
墨绿色粉末重新洒下时,白狼闭上眼睛,破天荒地透出一丝柔顺姿态。
冯不羁也终于看明白既灵在干嘛了:“你还会配妖能用的药?而且一直带在身上?”
既灵撒药完毕,收回瓷瓶,道:“药就是药,不分妖和人,只要没有艾叶一类驱邪的药草,对于创口愈合来说都一样。”
冯不羁来了好奇:“那受损的妖力修为呢?”
“你当我这是仙丹吗。”既灵没好气地笑,“只能愈合伤口,补不回修为。”
冯不羁点点头,没问题了。至于既灵为何要给妖疗伤,明摆着,只有让对方恢复人形才能进行有效沟通,而现下白狼伤这么重,什么都不做地干等着,天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谭云山没冯不羁那么多好奇心,也了解既灵的打算,故而全程无话,以安静和不打扰作为对伙伴的支持。
直到看着既灵用力拎起笼子要往洞外走,他才一愣,没等问,见冯不羁也站起来往外走,他连忙起身跟上。
三人就这样来到洞外,此刻风雪已停,月朗星稀。
既灵将木笼放到一空旷处,让月光透过笼身,直射白狼。
刚下过雪的夜是最冷的,任凭你穿得再厚,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在外面站着,没一会儿就要从脚底往上冒凉气。
白狼应该也冷,但沐浴着月光,那冷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冯不羁和谭云山已不住跺脚搓手,既灵牙齿都打架了,白狼终于有了变化。
先是周身笼出一层极淡的紫光,而后,紫光颜色越来越深,狼妖也在这光芒中退去兽形,幻化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