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不也没在九天宝殿。”南钰依然笑盈盈的,声音很轻缓,全然不是针锋相对,倒像闲聊天。
冰块撞进草地,草地松软不起灰,还给你开出一地花,瑾虹仙姑纵然气闷,也得融化点棱角:“上仙既认得我,便该知我奉谁命,此事与上仙无关,何必惹这麻烦。”
“仙姑明鉴,东海勾连天地尘水,稍有动静,思凡桥上便可知,尘华只是循例下来查看,怎知是仙姑在此。”南钰说得那叫一个恳切真诚。
四伙伴不语,就静静看南钰装。
“现在知了,为何还要救这妖孽?”
“仙姑此言差矣,并非救,而是暂不杀。九天有好生之德,既遇上了,若不问明白弄清楚,实在不忍见一条性命被如此轻易抹去。”
“我竟不知尘华上仙如此大慈大善。”
“尘华也不知帝后掌九天繁杂,竟也会留意到这东海的一条小蛇。”
“帝后”两个字让瑾虹仙姑沉下声音,“上仙。”
南钰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立刻躬身施礼:“尘华不敬。”
即便如此,背后那只手也没动,于是这个礼数看起来就十分怪异。
瑾虹仙姑气闷,又不知如何发作。真对仙友动手,好说不好听,回头再惊动天帝,也很麻烦;不对仙友动手,这位尘华上仙简直能把对峙拖到地老天荒。
缓兵之计的关键就是掐住对方最忌讳的点,她现在就是被掐住的那个。
这个点叫“名不正言不顺”。
“仙姑究竟为何非杀这小妖不可?只要仙姑说得有理,尘华不仅不会阻拦,还会同仙姑一起诛杀妖邪。”南钰收敛笑意,正色起来,说得无比慷慨凛然。
瑾虹仙姑想抽他。
一句话堵得她死死,还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师父恃才而傲,放浪形骸百年无人告得倒,徒弟巧舌如簧,三言两语把场面拖至僵局,这对师徒,简直是九天祸害。
南钰没想同这位仙友起冲突,行的是“拖延之策”。毕竟五妖兽就剩一个,他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使谭云山那尘水修仙功亏一篑。
起浪时他不知,待感觉到动静奔赴尘水镜台,灰色海蛇已与那蓝黑相间之徒缠斗起来。他也是偷听伙伴对话,才弄清楚来龙去脉,结果刚安心,瑾虹仙姑就出现在了尘水镜中。
小蛇对伙伴有恩,伙伴被困,他只得硬着头皮下来。
倘若瑾虹仙姑真能说出袖中蛇妖罪状,他未必会僵持到现在,可个中缘由,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以至于对面的仙姑气得脸色一会儿一变,却还不愿意吐露半句。
一个不甘心走,亦不愿意松口。
一个救都救了,骑虎难下。
“这里是东海,不是尘水,”瑾虹仙姑旧调重弹,也是无奈,“上仙似管不到这里。”
谁也不愿意退让又谁也不愿意动武落人以柄的结果,就只能是从头再来一遍车轱辘话了。南钰绝望,船上四位也有点心疼,敢情神仙也不好当啊。
默默叹口气,心累的尘华上仙准备舌战第二轮,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管不到这里,我能管吗?”
六人一齐循声而望,却神色各异。
船上四头雾水,半空一脸诧异,一脸懊恼。
来者二十五、六的模样,长发简单束起,眉眼俊俏,气质舒朗,一袭月白色仙衣,清冷风雅。不同于瑾虹仙姑或尘华上仙,他自远处的海面而来,乍看仿佛立于海上,细瞧才看得清脚下托着浪。
及至跟前,他足下轻点,随之离开海面,腾空至南钰身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甚至南钰都未及转身,袖口中的小灰蛇便入了别人之手。
南钰万没料到他动作这般快,且连个招呼都不打,要知道瑾虹仙姑在杀气腾腾之下还克制着不率先朝仙友动手以免落人口实呢。
得,谁让人家会投胎。
“苍渤上仙。”南钰彻底转过身来,同不速之客面对面,本来语气不大好的,却在下一刻愣住。
那在自己袖口里东窜西窜的小灰蛇,到了人家手上那叫一个乖巧温驯。
苍渤不知施的什么治愈之法,但铁定不是仙术,淡淡月白色光里,小灰蛇从他的手掌缠到手腕、小臂,像是把他的胳膊当成了绝佳的栖息之所,蛇头贴在掌心,慵懒舒适。
灰蛇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船上四伙伴看不懂,只能求助南钰——什么情况?
南钰看不懂,只能求助瑾虹——什么情……瑾虹仙姑你忙你的,当我没问。
不怪南钰怂,实在是仙姑已经彻底黑了脸。
他有些惊讶以瑾虹仙姑的身份敢对少昊发火,她的确是帝后贴身的仙姑不假,但人家少昊是帝后的亲生儿子。
然而先开口的是少昊,他将陷入沉睡的灰蛇小心翼翼自手腕取下,送入袖口深处,这才抬头又问了第二遍:“他管不到这里,我能管吗?”
他的语气很轻,轻得让人发颤。
瑾虹仙姑垂下眼,半晌,才平复心中郁结,开口不是接话,而是道别:“小仙告辞。”
“仙姑别急着走,”少昊微笑,“难得来东海,下去坐坐?”
瑾虹仙姑不语,似有狼狈。
少昊仍笑,眼里却只有冰霜:“既怕水,就别再来了。”
南钰明白过来,她先前的黑脸不是冲不请自来的苍渤上仙发怒,而是意识到此行彻底失败的抑郁和懊恼。她对着少昊恭敬有之,但绝无畏惧,那丝狼狈,更像是某种“名不正言不顺”被当面揭穿的本能羞愧。
少昊那话不是说给她的,是让她带回去给她背后之人的。
给帝后的。
第52章
瑾虹仙姑归去,海面上只剩一妖、二仙、三人大眼瞪小眼。
还一妖,在苍渤上仙袖内酣眠。
“尘华上仙,多谢。”少昊一改先前冰冷,声音、眼神都带上暖意,一霎间温润如玉。
南钰没想到这位上仙不随娘,还是个能分清好赖的,忙道:“苍渤上仙客气了,举手之劳。”
“从思凡桥到这里,单单举个手怕是不成。”少昊笑笑,看一眼下面的双层大船,“上仙认识他们?”
对着释放恶意的,南钰骗得心安理得,对着释放善意的,他就有点心里敲鼓。
一是亏心,二也是怕事后打脸,毕竟很快他可能就要帮底下那四位捉瀛天了——师父对不住,若他们四个真不行,徒弟还得出手——届时闹出动静,再引来这位,一看他们五个同仇敌忾呢,不用想也知道先前的不认识是瞎话。
“上仙不必如此辛苦,我只随便问问。”少昊给南钰修了个台阶,救对方,也解脱自己。
南钰舒口气,心说从前没怎么接触这位苍渤上仙,原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
正感慨,对方忽然下沉落至水面,足下又起了细细的浪。
苍渤上仙掌人间水域,可驭一切江河、湖泊、大泽、汪洋,踏个浪太平常了。
但如果一边踏一边和浪花说话呢?
“嗯……哦……懂了。”不住点头的苍渤上仙终于结束倾听,没找南钰,而是驱使细浪将他送到船下,一跃上了甲板,逐一看过四人,末了颔首,“多谢几位出手相助。”
显然对方已知来龙去脉,南钰感觉自己受到了惊吓:“这也行?!”
少昊见甲板上四人还蒙着,索性先回头给仙友解惑:“东海的任何动静,海上海底都算,没有能瞒过我的。”
南钰知道,这件事师父告诫过他。
但师傅没说这东海里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他的耳目啊!所以人家真的只是“随便问问”,因为不用你,人家也可以知道答案!还能不能平等地做仙友了!
“这是仙术?”南钰抱着最后一丝幻想。
少昊笑了:“天生的。”
果然不能。
“伤害”完仙友,少昊回身重新面对四人。
谭云山已从他的举动、说词还有南钰的反应里猜出个大概,这会儿视线重新对上,便很自然道:“它救过我们,我们却没真正救下它,所以担不起这个‘谢’字。”
少昊摇头,眉宇间有丝自责:“若无你们和尘华上仙争取时间,我下来就得收……”最后一个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即使如此,他的眼底还是一沉,目光变得极暗,看得出,他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哪怕只是一种假设中的可能都不行。
谭云山知道那个让他变色的两个字是——收尸。
袖口中睡着的家伙忽然动了两下,少昊紧张地抬手去看,发现对方只是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盘着,无奈地笑,眼神却重新明亮起来,尽是宠溺。
再抬头唤南钰时,声音暖得像日光:“上仙下来吧,我知道你和他们是朋友。”
“这它们也知道?”今日下凡,南钰从始至终都装陌生人,那小浪花再多,也不过是告知少昊所见所闻,总不会看他一眼,就能猜出他和那些家伙认识吧。海水而已,又不是无数个谭云山。
“它们不知道,它们只是告诉我,船行东海两日有余,这几位交谈中提过你不下数十次。”少昊不卖关子了。
南钰解惑,然新谜又起:“都说我什么了?”
少昊有些犹豫,毕竟两边都算对袖中的家伙有恩,索性转头问四人:“坏话能说吗?”
四人果断摇头。
少昊了然,看向南钰:“没说什么。”
南钰:“……”
尘华上仙短时间是振作不起来了,少昊体贴地放他静一静,收敛玩笑,同四人说正事:“我知你们此行目的,捉妖兽是功德之事,亦是修行,只要不惹出乱子,我不会插手,”他言简意赅,“但你们于我有恩,我也便多嘴提一句,东海中并无上古妖兽,若有,我不可能不知道,也不会放任它作乱不管。”
四人怔住。
刚黯然蹲下的南钰又猛地站起:“此话当真?”
少昊正色点头。
南钰哑然。
既灵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它就藏在瀛洲仙岛之下,会不会是瀛洲的仙气遮住了它的妖气?”
少昊道:“妖气是可以被遮住的,然而它只要在这东海之中,便躲不开海水,但凡有海水遇见它,我都会知晓。”
南钰不是想抬杠,真心问:“有没有可能它用某种妖法,在海底造了一处无水之地蛰伏?”
少昊沉吟片刻:“倘若真是这样,收此妖的时候请务必叫上我。”
南钰很自然将自己归至尘水修仙组:“担心我们力不能及?”
少昊远眺海面:“我怕它背后有事。”
天帝之子,多少继承了一些先九天之忧而忧的大胸怀,常备忧患意识的结果就是凡事都先往坏处想。他不知道自己这不经意的一句,已勾得另外五人心事重重。前路本就布着迷雾,现下又笼上阴云。
言尽于此,少昊再没有更多可说,便干净利落道别:“今日之情暂且欠着,来日有需,尽管言语。”
苍渤上仙没上九天,而是下了东海。入水如鱼,游向大海深处,渐渐成为一道暗影,最终彻底消失。
“怎么急匆匆似的。”从头到尾没吭声的白流双总算不用憋着了。
她是随口咕哝,冯不羁却明白缘由:“海蛇终生都在海中,成妖后亦然,可偶尔离水,却离不得太久。”
白流双没料到自己歪打正着。
原来是急着带小灰蛇回去啊,她想,那这个什么苍渤上仙还真是长得也好,心也好,和其他臭神仙都不一样……
南钰皱眉看着某白狼脸上的向往之情,不知道那是给海蛇的,给苍渤的,还是给东海的。反正不太顺眼。
“那瑾虹仙姑是帝后的人吗?”谭云山一直惦记这个。
他们原是提防着别遇见苍渤上仙,不成想世事难料。幸而庚辰上仙担心的事情并没发生,他们倒从少昊处赚了个人情。可苍渤上仙这里平了,却惹了个瑾虹仙姑,谁知道会不会有后患。
说到这个,南钰心里也蒙上阴霾:“她是帝后最贴身的仙姑,必然是奉了帝后之命,才有今天这一出。否则她和东海八竿子打不着,不会无缘无故下来为难一只小妖的。”
众人沉默。
少昊明显护着那小灰蛇的,帝后明显要除掉小灰蛇的,儿子和娘斗,胜负难讲,只能盼着帝后把精力都放到不省心的儿子身上,最好是忘了他们这几个无辜路人。
不过就算帝后那边消停,他们也高兴不起来——
冯不羁:“南钰,你觉得刚才他说的是真的吗?他是真的没发现瀛天,还是怕我们惹乱子,想让我们尽早离开东海?”
“我和他不熟,今天算是说话最多的一次了。”南钰实话实说,“但我觉得他不像在骗我们。”
既灵同意:“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希望我们离开,大可直接用浪把我们这船送回海边,不让我们靠近瀛洲就是了。”
白流双听得云里雾里,也插不上话,发现谭云山也没出声,便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头杵杵他胳膊:“要成仙的是你,好歹说两句嘛。”
“你别招他了,他现在郁闷着呢。”冯不羁在刚才的一瞬,来了灵光,“明摆着是有人把瀛天藏起来了,否则被少昊发现灭了,谭二来收谁?”
既灵心情复杂地看这位伙伴:“你的意思是为了助谭云山顺利成仙,有人把瀛天藏了三千年?”
冯不羁哑口无言。
还真是,苍渤上仙又不是二十年前刚司职东海,说为了谭云山成仙,从三千年前瀛天蛰伏的时候就开始酝酿,也太牵强了。
谭云山看着伙伴们为自己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就觉得前路如何无所谓了。
成仙也好,有阴谋诡计也好,至少他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