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出半个时辰有余。
风平浪静。
南钰已回天上——瀛天在不在东海,讨论不出真正结果,但尘华上仙不在思凡桥,谁都看得真真,他不可偷闲得太过分。
褚枝鸣现在“改过自新期”,也不敢离开忘渊河畔半步,远远见友人回了思凡桥,正觉欣慰,就见屁股还没坐热的尘华上仙又飞起来拦住就近路过的一个仙婢。
九天里有仙友愿意同仙婢们搭话,但南钰从不如此,褚枝鸣不解挑眉,奈何离得有些远,什么都听不清。
不过南钰那笑脸还真是下足了工夫,暖意盎然里还带着顽皮可爱,实让人难以拒绝。
模样好的就是占便宜,褚枝鸣默默叹口气,低头看自己于忘渊中的倒影,竟起了一丝微妙心酸。
南钰不是无缘无故拦着人寒暄的,而是一眼认出那仙婢是帝后宫里的。
不敢打听得太直白,怕对方起疑,只得东拉西扯旁敲侧击。得来的东西不多,但也足够拼出一些脉络了。
今日帝后设宴,把几个儿女都招回来了,说是久未相见甚是想念。但不知为何,宴至中途,苍渤上仙骤然离席,给的说法是东海那边有急事,但具体没讲更多。总之苍渤上仙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然后没拦住他的帝后脸色更糟。
重新坐回思凡桥,南钰没有“原来如此”的豁然开朗,反而心情有些闷。
堂堂苍渤上仙,想交什么样的朋友没有,何必非找一只妖?为了一条区区小蛇,和自己的娘翻脸?再说,妖能懂什么,不知人情,不通世故,乃世间最不可理喻之徒……
“嚏——”卧在甲板上的小白狼抬头看看自己招来的小风细雪,不懂明明一点不冷,怎么无端打了喷嚏。
想不出个所以然,它又重新把下巴放到爪子上,慵懒趴下来。
不远处窗棂里,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围炉取暖。
浪来得毫无预兆。
比先前更凶,更猛,更不留余地,白流双只觉得身体一歪,未及滑出甲板,便同整个大船一起被卷入海浪之下!
她想呼嚎,却只能不断喝进海水。她终于闭嘴闭气,四爪乱刨着往上游,但一个又一个的浪打得海水剧烈颠簸,每次刚接近水面,又被打下去!
无法呼吸让胸口快要炸开,白流双几近绝望,狼形几乎是她力量最大的状态了,若连这样都无法冲出水面,变为精魄只能更被打至海底深处!
等等,她尚且如此,姐姐呢?其他人呢?
白流双心中一惊,忽觉余光中大片阴影,她猛然看过去,只见大船就在不远处,已被浪打得不成样子,尽管木质结构让它向上浮,但持续不断的巨浪却把它死死摁在海面之下!桅杆已折,栏杆已断,再结实的船也经不住这样摧残!
净妖铃!
白流双终于在大船附近的水中看见一个散着银光的钟形轮廓!
不再犹豫,她逼出藏于耳中的避水丹,一口吞下。
身心瞬间一片开阔,她一边本能地张大嘴喘着粗气,一边奋力往净妖铃的方向游!
被卷入海里的一刹那,既灵几乎是懵的,等她反应过来闭气,已呛进了好几口咸涩海水。
身体在水中骤然而轻,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沉,海浪卷着她上下颠簸,待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时,冯不羁已漂到船外,正奋力同海浪抗争,看起来精神抖擞。
她仍在船舱中,可船舱连同船一起都已在水下。炭炉漂到眼前,火已熄灭,彻底漆黑。炉后不远处,谭云山用力抓着摇摇欲坠的木质门框。
既灵庆幸他们还没被海浪卷至更深处,否则连这点日光都透不下来了。
她没办法想象这样的情形下睁开眼睛却看不见谭云山,她会疯。
谭云山显然深知一旦随波逐流,以自己的身手容易回天乏术,于是拼劲全力与门框僵持。
既灵想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吃避水丹,都生死一线了,什么瀛天什么成仙,哪比得上活命重要。不料刚抬眼,便扫到一抹黑蓝相间在门框之外一闪!
既灵悚然,瞬间明白过来,那海蛇妖根本没放弃!
她奋力地往谭云山那边游,这样的距离划一下手臂便可到,不料刚动,巨大的水流便将她猛然往后推,及至后背重重撞上窗棂!
疼,但尚有海水缓冲,可忍。
但门框外的黑蓝海蛇已来到谭云山腰侧!
它是冲着谭云山来的,既灵几乎可以确定了,它想要的就是谭云山那带着仙缘的精气!
谭云山终于从既灵惊变的脸色中察觉不对,一回头,就见已随水漂起的腰腿旁边,熟悉的泛着幽光的那一截截蓝。
黑蓝相间的海蛇在水中有种诡异的斑斓感,邪魅,妖冶。
谭云山想去摸菜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海蛇如离了弦的箭一般冲上来,一口狠狠咬在了他的腰窝!
刺痛几乎是瞬间的,然后才是渐渐的麻。
谭云山清晰感觉到身体正渐渐无力,门框就快要抓不住了,闭气也越来越难……
海蛇在咬一口之后便如雷劈一样抖了下,顷刻松口撤开。
谭云山的血让它灼痛,却也让它更兴奋。
这不是仙血,尝一口,伤不到它太多,但这人确实货真价实的仙缘之人,吸掉精气,可少修百年!
毒素已开始蔓延,接下来它要做的不过是以逸待劳……
有东西破水而来!
海蛇敏锐察觉到了水流变化,咻地往下一潜,巨大的钟一样的法器自上方掠过!
它刚要舒口气,忽觉不对,抬起头,那大钟竟变得更大,如天罗地网般直冲它罩下来!
海蛇拼劲全力逃窜,却还是被钟沿刮到了尾巴,一霎,剧烈疼痛!
净妖铃暂时缠住了海蛇,让谭云山得以喘息。
但没用。
谭云山一张嘴,就只能喝进无数海水,他想去掏避水丹,可手根本动不了。确切地说,他现在全身上下都动不了了,抠着门框的最后一根手指也松开,身体越来越闷,思绪也越来越飘……
既灵好像游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把避水丹往他嘴里塞。
他很想吃,可咽不下。
既灵似乎急得快哭了。
他不想看她哭。如果不是中毒,他可能会去找那个蓝黑相间的家伙,即便不杀也要收拾一顿,谁让你害我朋友不高兴。
既灵自己吃了避水丹。
谭云山终于安心,下个瞬间却被人轻轻环住,然后那张好看的脸越来越近,近到连睫毛都数得清。
避水丹被哺到更深处。
谭云山终于顺利咽下。
身体豁然轻盈,谭云山第一次发现,呼吸是如此美好。
然而毒素未清,他依然浑身发麻,那种被砍被刺都感觉不到疼的麻。
喂他药的人终于放下心来,开始毫不温柔地翻他腰带衣襟。
谭云山想说不用这样,找个避水丹,又不是打劫。
既灵不知谭家二少心情,先前光顾着渡气喂药,现在轮到她要救命了。
好在这人没把避水丹藏太深。
自己的药给了对方,自然要找对方的药给自己,天经地义。
眼看着既灵吃掉避水丹,于顺畅呼吸间脸色渐渐红润,谭云山终于放心,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过思绪断线之前,他改主意了。
下次遇见那条黑蓝海蛇,光收拾一顿不够,必须杀。
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把他麻成木头人,他就不会错过一个姑娘嘴唇的柔软。
第53章
谭云山不可以死。
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一个念头的既灵,才没有中毒了的谭家二少那么悠哉,还能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她顺利呼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失去意识的谭云山,而后双腿一蹬,游出船舱。
就在她带着谭云山离开的一刹那,大船解体。
无数木板在海浪的裹挟里犹如利器,既灵全力护住谭云山的头,以后背相挡。接二连三的撞击让她生出一种骨头碎了般的疼,可奇异地,心里竟一点不慌,仿佛抱紧了怀中的家伙,便没什么能让她害怕的。
冲击终于过去,海浪暂歇,既灵缓口气,准备带着谭云山继续往海面游,却忽然被银光晃了眼,连带着听见微弱打斗声。
声音在海水中听起来闷而混沌,很难察觉,但净妖铃的光既灵是熟悉的,哪怕只闪一下,都逃不过她的眼。
净妖铃去追黑蓝海蛇了,施加的咒术足以让它在一时三刻内咬紧妖邪,虽威力不大,但作驱赶足矣。既灵只想尽快带谭云山脱离险境,没指望三两下就能解决掉可掀起如此海浪的恶妖。
她本以为蓝黑海蛇会逃,净妖铃早追至海底幽暗深远处。
净妖铃的光影太刺眼,银光中蓝黑海蛇十分醒目,另一团影子却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既灵定睛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白流双——通体雪白的狼妖几乎要和净妖铃的银光融为一体!
既灵不再往上,而是稳住自己和谭云山的身形,隔空默念净妖咒!
净妖铃的光开始变强,眼看就要发动新的攻击,海蛇妖却缠上了小白狼的脖子!
既灵呼吸一滞,再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净妖铃会将海蛇和白流双一并重创!
白流双被缠住的一刹那想都没想,低头吭哧一口就咬断了海蛇妖!
咬……断了。
既灵头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妖兽打妖兽。她发现修炼再多年也白搭,就像有时候修行者之间也会打架,她就见过打到最后法器一扔上拳头踢腿的,总之同类打起来,但凡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最后都很容易不约而同回归原始。
海蛇妖当即断成两截,缠着白流双的是身体的三分之一,连着蛇头的是身体的三分之二。
白狼几爪子扑棱掉脖子上的蛇尾,抬头本想搜寻另外那一截,却忽然见到了抱着谭云山的既灵,当下一喜,想也不想便狼刨着朝她游过去!
既灵却看得真真,那断了尾的蛇头并未死亡,蛇眼依旧诡谲幽暗,趁白流双往自己这边游之际,它悄无声息追至白流双背后,断尾处不断渗出的血丝于冰冷海水中拉出一道赤色的线。
“小心——”既灵腾出一条胳膊用力比划,大声提醒。
白流双听不清楚,还以为她是看见自己高兴,游得更欢!
蓝黑蛇妖已到她侧后方,上下颚张开,狰狞獠牙眼看就要嵌入白流双的后腿!
既灵默念净妖咒,然无济于事,净妖铃根本来不及阻止它!
悠然琴声,袅袅而来。
既灵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东海之下,冰冷咸水中,怎可能有人抚琴。
可小白狼也放慢了刨水的爪子,错愕而警惕地四下环顾。
蓝黑海蛇妖更是一震,仿佛被慑走了精魄,大张的嘴僵在那里,竟动弹不得。
慢刨也是刨,白流双终是抵达既灵身边,回过身,才对着不远处仍僵着的海蛇妖瞪大眼睛,后知后觉,自己曾多么命悬一线。
琴声越来越近了。
既灵一手搂紧谭云山,一手揽住小白狼,如临大敌。
海水却愈发平静了,不知何时汹涌的浪已消失,颇有种风和日丽的安宁。
既灵唤回净妖铃,随着缩小的铃铛入手心,来者终于露出真容。
还是那身月白色仙衣,还是简单束起的长发,还是那样风雅,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他端坐于海水之中,一把古琴置于腿上,低眉垂目,悠然轻抚。海水浮动他衣袖,却不敢惊扰他的琴弦,海浪仿佛也陶醉于他的琴声,缓缓而静。
【今日之情暂且欠着,来日有需,尽管言语。】
既灵有些羞愧,因为这个“来日”来得实在过快。
一曲抚毕,少昊也已来到黑蓝蛇妖身旁。许是没了琴声,蛇妖终于可以动弹,立刻合上嘴,然而已来不及游走。
少昊都不用起身,只伸手过去轻轻一拿,便扼住蛇妖咽喉,而后拇指用力一按。
蛇妖徒劳扭动着只剩三分之二的身躯,嘴巴却在少昊的按压下不自觉重新张大。
少昊眼中寒光一闪,几无片刻犹豫,抬手摸上了海蛇妖的毒牙。
海蛇妖疯狂扭动,仿佛那两颗毒牙是它的命。
少昊不为所动,干净利落掰断了它的两颗毒牙,就像轻飘飘揪下两片树叶。
“你在它身上咬了两口,一口一颗牙,不过分吧。”少昊的声音在海中听来竟与之前别无二致,清晰,低缓,甚至带了一丝冰冷的温柔。
他松开手指,海蛇妖却没逃,或许逃不逃的都没有意义了,失了毒牙,废蛇一条。
既灵和白流双都看得清楚,它身上那诡异的蓝色正以极快的速度变暗,最终再无幽暗光泽,成了灰不灰蓝不蓝的暗色。
既灵恍然,那毒牙是它的妖力之源。至于少昊说的“它”,自然不可能是谭云山,想来想去,也只剩那条同黑蓝海蛇打过架的小灰蛇了。
随着身上色泽暗去的还有海蛇妖眼里的光,终于,它垂下头,拖着半截身子,迟缓地游向海水深处,很快,匿于黑暗。
少昊终于起身,古琴缓缓变小,最终被他收入怀中,而后他终于抬眼,向既灵这边看过来。
既灵知道自己应该道谢的,但以他刚刚表现出的法力,她相信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在东海之中,没有妖能逃过他的眼睛。既所有动静都清楚,既两个指头就能解决,为何还要放任恶妖作乱?
如果他早点清理,谭云山不会中毒。
既灵知道自己有点迁怒,却控制不住。
怀中人的脸色已变紫发黑,她感觉自己心里那根绷着的弦要撑不住了。
少昊几不可闻叹口气,不言语,只微微抬手。
既灵顿时觉得海水在托着自己往上走。
很快,二人一狼被送出水面。
少昊又着细浪送来一块较大的船骸木板,将他们放置于浮木之上。而后自己也落于浮木,终于对着既灵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把他放平。”
既灵没东问西问,赶紧照做。
随着谭云山在木板上躺平,少昊将手中的两颗毒牙握紧,片刻后再张开,掌心毒牙已成粉末。他将粉末敷于谭云山被咬的两个孔状伤口上,而后默念施法。
那粉末像有了生命,争前恐后往伤口里钻,顷刻便悉数进入,而伤口的紫黑色也慢慢转淡。
先是伤口,再是四肢和躯干,最后谭云山的脸色慢慢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