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灵——颜凉雨
时间:2018-04-18 13:29:16

  长乐有一瞬的犹豫,但很快又回归定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得过且过的时候,十年如一刹,打定主意之后,拖一日都嫌多。说到底,他就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凉薄之人,也不知珞宓看上他什么了。
  “我没生气,”他听见自己温和地说,“我是真的没办法喜欢你,或者这样说,我没办法喜欢上任何人。”
  “就因为你无心?”珞宓的声音已轻轻发颤。
  长乐被她的问题逗得轻轻笑了下:“这还不够吗。”
  珞宓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当然不够!身体发肤也好,五脏六腑也好,不过一具驱壳,精魄才是真正的你,难道你的精魄也没有心了吗!”
  他歪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说不定就是这样。”
  珞宓再压不住火,伤心和恼怒交织在一起,让她声音骤然提高:“精魄由精气结成,何来心肺!”
  长乐敛下眸子,沉默半晌,再抬眼时,一切虚假的客气、温柔都没了,但也没有冷若冰霜,就是平静。无悲无喜,无爱无怒,仿佛他看着的不是苦恋自己十年的姑娘,而是一片虚无。
  “成仙时,我求天帝让我留魄而去心,因世间太多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无心。天帝并未一口答应,他说虽有苦,亦有爱,虽有悲,亦有喜,弃便要尽弃,问我可舍得?我说舍得,他才许。”
  一口气说完,他顿了顿,才缓声继续道:“我不知七情六欲是藏在心里,还是藏在精魄里,我只知自那以后,我便彻底解脱,再没有什么能让我心生波澜,这神仙做得真可谓惬意逍遥。你喜欢我十年,我知就算不动心,也该有动容,但是没有。今日说这样无情的话,我知该有歉意,但是也没有。”
  珞宓用力深呼吸,不想在这个薄幸之人面前示弱,可泪珠不听话,争先恐后向外涌,往下落。
  长乐静静看着她哭,不动,亦不劝。
  能哭就是好事,宣泄完了,便可放下大半,他这样乐观地想着。
  但渐渐的,还是有一丝不忍悄悄冒头。他其实没和她说全部的实话,心的确是去了,但七情六欲还是留下些残影,不是爱恨这样浓烈纯粹的,而是一些琐碎的,不至于太过扰人心神的——比如被缠了十年也会“烦”,看着别人为自己所伤,也会“愧”。
  羽瑶上仙终于哭完了,哭过的她眼睛和鼻头都泛红,少了些平日娇蛮,多了些楚楚可怜。
  但对上她的眼神,长乐就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她哑着嗓子问:“倘若你有心,就会喜欢我吗?”
  长乐无奈叹口气:“没有这个倘若。”
  珞宓不为所动,又执着地问了一遍:“会吗?”
  长乐看了她半晌,思绪百转千回,仿佛将荆棘坎坷生生死死都过了个遍,终才松口:“或许吧。”
  两个月后,尘水之畔。
  这六十天是长乐仙人近十年来最放松逍遥的时光,珞宓的动作比他预想得慢,所以他总觉得自己赚了,站在尘水河畔,望着潋滟波光,再无不甘。
  “长乐仙人——”
  骤然而来的大喝,吓得长乐一个激灵,差点栽河里。
  饶是如此,他抬眼望向思凡桥时,仍笑盈盈的:“尘华上仙不必如此谨慎,我来此处与人赴约,人未到,便随便转转。毕竟我长住蓬莱,难得一见这九天宝殿,这尘水忘渊。”
  “那就麻烦长乐仙人去看忘渊,莫在我这思凡桥附近转悠。”
  ……
  与尘华上仙的对话实在算不得愉快,你来我往没几句,便草草收场。
  他当然不会去忘渊,但也要给尘华上仙几分面子,故而悄然后退,离河边让出些距离。
  思凡桥上的大汉哼一声,算是满意,然而很快,他就被人急匆匆叫走。
  长乐看着空荡下来的思凡桥,眼里似有无尽思绪,又似一片淡然。
  终于,一抹窈窕身影到了桥上,不看周围,只望着他。
  仙婢来“告密”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了,羽瑶上仙为解相思之苦,决定跳思凡桥,以忘掉一切前尘旧情,若他长乐还有一点点良心,就赶紧去阻拦。
  结果他这阻拦之人倒来早了,生生等了许久,才等来跳桥者。
  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冲上思凡桥,他像个真正为她担心的仙友一样,面沉如水,不悦蹙眉,将这出戏配合得真挚感人。
  珞宓不是个耐心之人,三言两语,四五回合,便迫不及待自他背后一推。
  跌下思凡桥的时候他还在庆幸,亏得只有四五回合,否则怕要露出破绽了。
  尘水比想象中温暖舒适,正合他坠落时的心情,解脱畅快。
  与其终日被扰,不如一世清静。
  能不能找回心?那是珞宓在乎的,与他何干。
 
 
第59章 
  闭上眼,尽是喧嚣。下面众仙议论纷纷,耳畔疾风凌厉呼啸,真是让人走都走得不安宁。
  极速下坠中的既灵赌气似的不看,不听,努力把纷扰都隔在九霄之外。
  终于,一切都慢慢安静了。
  摔烂的模样一定很可怕,好在,她不用亲眼看见,也就无所谓丢脸不丢脸了。
  下一世会投胎成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会成人吧。
  不过如果再喜欢上一个没心没肺的就惨了,所以还是做个走兽吧,还能找白流双去玩,说不定潜心修炼……
  “我同意你投胎了吗?”
  耳畔的清静忽然被低哑的声音划破,就像混沌被撕开一道口子,泻进明朗的光。
  身体被稳稳接住,她猛地张开眼,一张俊脸近在咫尺,不过表情不大好,眉头锁着,半眯的眼里尽是不悦的光。
  但那双眸子是熟悉的,熟悉得让人庆幸,又从庆幸里开出欢喜的花。
  “我做什么还需要你同意?又想净妖铃了是吧。”她很努力地气势汹汹,奈何笑意半点不矜持,非急着出来。
  “姑娘,我这好歹是英雄救美,能否给一丝温柔?”他撒了谎,因为怀中人那没忍住的眉眼弯弯,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靥。
  “如果你现在把我放下来,温柔什么的,可以考虑。”
  “好。”
  “……”她只是随便说一下用不用撒手得这么干净利落啊!
  似乎听见了她的腹诽,那人轻叹口气,明显也有留恋和不舍:“再不过去,我俩就等着被冤魂索命吧。”
  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下之云便带着他俩以极快速度向下俯冲,终于在最后关头,接住了白流双和冯不羁。
  已经抱着必死觉悟的伙伴们劫后重生,先是茫然,待慢慢缓过来,相信自己的确活着之后,“真性情”一并回笼——
  冯不羁:“谭二,别以为我没看见,救完既灵妹子之后你竟然还和她说了两句悄悄话!你冯兄我还往下摔着呢你知不知道!唉,人是没摔着,心已经摔碎了……”
  白流双:“姐姐,你收妖之前说一声啊,我在这破地方变精魄特别费劲,刚才一点准备没有,怎么都变不成,吓死我了——”
  既灵一边摸白流双的头安抚,一边看某人对着冯不羁笑,也不辩解,就笑盈盈的,态度好到让冯不羁再没半点脾气。
  这个踏着云彩过来接他们仨的家伙,还是谭云山。
  真好。
  好得像在梦里。
  南钰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饶是如此,他仍哀怨地瞪了暗中死死拦住他的师父一眼。
  郑驳老挑眉——我就知道他们死不了,你不说感谢我阻止你暴露,还瞪我,孽徒!
  南钰没心思跟师父斗嘴,只无声询问——现在怎么办?
  伙伴安然落地固然大幸,但擅闯九天仙界是重罪,眼下已围了这么多仙友,他们插翅也难逃!
  师父给来的眼神简明易懂——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南钰觉得自己永世也修不来师父的淡定。
  金锤仙人亦从半空中落回,刚稳住身形,就见四个不速之客旁若无人地“内部交流”起来,声音之喧哗,态度之自然,简直没把九天仙界和这围观众仙放在眼里。而且这种理直气壮的氛围还带出一种错觉,仿佛人家是主,他们这些仙人是客,愣是有种贸然出言颇为无礼的诡异感觉。
  这不荒唐吗!
  “你们究竟是谁,竟敢擅闯九天仙界!”金锤仙人手臂一落,锤头砸地,轰然一声响,极具气势。
  四伙伴其实也心虚,只是凡事都需要有个破局之人,在此之前,深浅未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金锤仙人破开局面,先定了个“擅闯九天仙界”的罪,四人互相看一眼,并不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踏实。
  四人一齐起身,倒让众仙眼前一亮。姑娘美,公子俊,还有一个……先不说这个了。
  本以为眼下这种局面,四人必然急着辩解,不料三人坦然安静,只一人像要开口的样子,结果还特从容不迫,先清了清嗓子,然后环顾一圈,微笑致意。
  众仙或好奇,或焦灼,总之都等得想揍人。
  一路来的默契让谭云山很自然成为这种场面下的发言之人,都不用商量,三伙伴默契安静,等着他侃侃而谈,运气好,还能把黑说成白,把死说成活。
  但这种信任是有条件的,比如你不能生死关头了还不忘“姿态风雅”……
  “我们不是擅闯九天仙界,”吃了伙伴一记暗脚、一下胳膊肘、净妖铃怼侧腰之后,谭家二少终于开口,声音温和谦逊,彬彬有礼,“他们三个只是想帮我回家。”
  “回家?”金锤仙人嗤之以鼻,“别以为沾了点仙气就能成仙了,你要真功德圆满,该随礼凡上仙走尘水入九天,我可没听说哪位仙友是从白泉里冲出来的,呵,”他看向众仙,讲笑话似的,“还带着妖兽呢!”
  众仙哄然大笑。
  南钰再忍不了,甩开师父的手,冲出半步:“你——”
  “我乃长乐仙人!”谭云山比他更快,骤然厉声,“一百三十二年前成仙,居蓬莱,要不要去仙志阁查查《九天散仙志》!”
  南钰肯定他看见自己了,所以才这样一反常态,再无从容,只剩凌厉。
  他不是在和众仙对峙,他在告诉自己……不,接住六道不着痕迹白眼的南钰没好气地笑,心中了然又苦涩,苦涩里又翻出滚烫。谭云山是在替所有伙伴们强硬表态——你个蠢蛋,不许出来。
  没人注意到尘华上仙的动静。
  突来的“仙友身份”让围观众仙猝不及防,一时错愕。蠢蠢欲动的仙兵们也呆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还要不要上前“拿下”。
  金锤仙人忽然立于一个尴尬位置,继续质问,底气略虚,退而不语,颜面难存。极短的时间内这位仙人思绪风驰电掣,终于想出个自认为可让对方哑口无言的问题:“仙人本就待在九天,何来回家一说,若是下凡,走尘水归之便可,怎么你这位仙友还要旁人护送?”
  谭云山敛下眼眸,沉默。
  金锤仙人得意嗤笑:“答不上了?”
  语毕,耐心尽消的他直接喝左右仙兵:“还等什么,速速将其拿下!”
  仙兵咽了咽口水,没敢动。
  没逮住闯入者顶多被罚,逮错了仙人那可要治罪的。
  金锤仙人面上挂不住,索性自己来!
  不料刚抡起金锤,就见那位“长乐仙人”抬起眼,微微一笑:“我并非答不上,而是怕你不敢听。”
  “哟呵,”金锤仙人被这大言不惭逗笑了,“你这样一说,那我非得听听不可了。”
  谭云山耸耸肩,满足他:“是羽瑶上仙将我推下思凡桥的。我历尽千辛万苦,终回九天仙界,第一件事就要去找天帝告状,不料打扰了诸位。那就麻烦众仙友——”他环顾一圈,清朗的声音里染上微凉笑意,“看哪位能受累跑一趟九天宝殿,代我击鼓鸣冤。”
  刹那间,鸦雀无声。
  围观仙友们看天的看天,转头的转头,恨不能从没来过这里。
  谁疯了去帮他跑九天宝殿,他们现在只想合力把那个不长脑子的金锤仙友抬起来扔忘渊!
  咣当——
  金锤自手中脱落,仙人连忙弯腰去捡,已顾不得狼狈与否。
  他甚至认真思考如果从现在开始装失忆,是否来得及。
  谭云山早料到了这样的局面。
  看热闹是一回事,做“知情人”或者说“见证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万一天帝护短,想将所有人封口,那真就是祸从天降。
  但对不住,这正是他想要的,知道的人越多,牵连的越广,天帝越不敢轻易徇私。
  他不是真要讨什么公道,只是想弄点谈判条件,好帮既灵他们全身而退。
  这样想着的谭云山不经意瞥到三位伙伴。白流双和冯不羁一如预料之中,既惊讶他忆起前世,亦不耻珞宓所为,最后还有点对他吓唬那位金锤上仙的强烈称赞和认可;可既灵不一样,她眼里闪着某种他看不懂的情绪,似……动摇?
  他蓦地明白过来,立刻想告诉她自己还是谭云山,还是那个会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谭二,可刚说了一个“我”,便被突如其来的惊呼打断——
  “你真的都想起来了?!”
  那声音带着疾风,由远而近。
  谭云山抬起头,羽瑶上仙已落至他跟前。
  围观众仙友纷纷后退两步,一来拉开些距离,于心里更有安全感;二来万一起冲突,也免殃及池鱼。
  珞宓看也不看他们,只带着期望盯住谭云山,目光炯炯:“心呢?心也回来了对吗?”
  谭云山不知该如何回答。
  珞宓等不及,索性抬手贴到他的胸膛,隔着衣服静静感受他的心跳,很快,她面露狂喜,那真真切切的喜悦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真的回来了!长乐,你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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