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灵摇头,压低声音:“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后半截话,因为伙伴骤变的脸色,停住了。
三位伙伴的目光早已越过她,正骇然地盯着她身后。
背后瞬间一凉,既灵浑身绷紧,一点点回头……
就在她后方不远处,灰云正慢慢散开,依稀可见一巨兽趴在地上,睡得正酣。
头似狮,身似马,足似鸭蹼却有利爪,毛似兽类却藏龙鳞,高如楼宇,大如小山,若离得再近些,怕仰头都看不清全貌。
瀛天。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既灵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句话带来的未必尽是喜悦——在九天仙界的白泉里,遇见了他们要找的第五只妖兽,这已经不是诡异了,是悚然,那种一步步都被人安排好了的,寒意。
难怪少昊说东海里没有。
当然没有,它藏在这里呢,趴得安稳,睡得无辜。
谭云山最先从震惊里回过神,比了个“嘘”的手势。
白流双显然已被冲击得控制不住了,立刻用力捂住嘴,把泄出来的惊讶声死死闷在掌心里。
冯不羁不语,忧心忡忡。
既灵定了定心,点头。
现在不是能不能捉到瀛天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顺利逃出九天仙界的问题。妖兽不捉死不了,最多不成仙了,可一旦打起来,在这九天仙界里闹出大动静,怎么想都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思凡桥和忘渊,区别只在于死得惨,还是死得很惨。
有了共识,四伙伴屏气凝息,一点点往回走。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来的时候用轻功,也没惊醒妖兽,可一旦有了“不能让它发现”的顾虑,便一点险也不敢冒了。
走出十几步,回头看,瀛天还是瀛天。
走出二十几步,回头看,视野中的瀛天终于显得小了些。
这诡异之境可恶就可恶在一马平川,且无任何草木建筑,一旦没了云雾遮挡,看哪儿都是豁然一片,根本没有“隐蔽处”这一说。
比如眼下。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还是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巨兽,土黄色的,像平地上忽然隆起的山包。
既灵绝望叹口气,准备收回目光,继续前行,却忽然瞥见“山包”上的一个金色光点。
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可既灵就是觉得莫名熟悉。
忽地,自金色光点内射出一束金光,光一出来便散开,如被子一般将瀛天从头到脚笼罩住。睡梦中的瀛天瞬间惊醒,剧烈挣扎起来,在这仿佛永世死寂的混沌之境里,它凄厉的嘶吼犹如惊雷,划破天际,震碎九霄!
既灵终于认出了那金色的光,可她仍不愿意相信,直到把衣服里外摸了个遍,才心如死灰。
谭云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可既灵脸上的神情更让他担心,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再不用顾忌什么动静大小,他几乎是吼着问她的:“怎么了——”
既灵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什么。
谭云山实在听不清,干脆凑到她跟前,焦急的脸都要贴上脸了,又问一边:“什么——”
既灵加大声音,终于让他听得一清二楚:“六尘金笼——”
四个字,对于谭云山足够了。
同先前的净妖铃一样,六尘金笼自己飞出来了,但又和净妖铃不同,因为它已彻底不受既灵控制,正和瀛天打得难解难分。
“现在怎么办——”吼了一次,再吼第二次便容易了,而且既灵发现这样吼出来,比先前谨小慎微压抑着的时候舒服多了,虽然情况已经糟得不行,可总要尽最大努力,否则死都死得不甘心。
谭云山知道没多少时间想,索性把两条路都扔出来:“打,可能赢可能输可能被九天仙界发现直接抓起来,不打,可能被九天仙界抓起来也可能躲得过去逃得掉,所以我觉得……”
既灵、冯不羁、白流双:“打——”
既灵:“背后那人都安排到这份儿上了,就不可能轻易让我们跑掉的!”
白流双:“横竖都可能被抓,还不如先收了瀛天让你成仙!”
冯不羁:“你成仙了是不是就能想起前尘往事?对,我就要这个,弄不清楚你成仙背后究竟是啥,我就是活下来也得备受煎熬!”
你想着甲,别人却选了乙,你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也选乙——这种事,多半属于无奈妥协,只极少的情况下,属于修来的福气。
譬如,此时此刻的他。
是啊,都到这份儿上了,不痛痛快快打一场,不把那背后之谜掀个底儿掉,多窝囊!
一道仙雷不偏不倚正劈到瀛天一只眼睛上,妖兽当下倒地挣扎!
空中四道身影袭来,分别落于瀛天的头、颈、后背,任它翻滚甩动,就像虱子一样牢牢吸附在它身上!
既灵骑在它的脖颈,不徒劳去寻找它的心脏或别的什么致命处,只吟净妖咒,让化为大钟的净妖铃去狠撞它的头。
每撞一下,她就随着剧烈震动一下,好几次险些从瀛天的脖子上滑下来,但她也能明显感觉到瀛天的挣扎在减弱。
六尘金笼不用她操心了,那不知被何力驱使着的法器从始至终都在释放收服金光。这样的收服她平日里最多坚持片刻,所以每次都只能在最后关头用六尘金笼,但眼下的六尘金笼仿佛被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法力,金光没半点淡薄驱使,反而愈发浓烈耀眼!
轰隆——
又一道仙雷直劈瀛天侧腹部!
这道雷比过往所有谭氏仙雷加在一起的威力还要大,震得另外三人头晕耳鸣,甚至也有一种被雷劈着的麻酥酥的感觉。
没等伙伴们惊讶谭云山突飞猛进的法力,被劈中的瀛天忽然一跃而起,直冲天际!
众人一惊,赶紧用各自的方法稳住身形,以免被瀛天从身上甩下。
瀛天无翼,可这一冲却好似飞一样!
既灵低身伏在它脖颈,却依然被极速的风刮得脸颊生疼。
忽然,她听见了水声!
未及深想,她只觉得有水般清凉自衣侧滑过,再抬头,已是清明之天——瀛天竟冲出白泉,带他们回了真正的九天仙界!
“大胆妖孽,还不速速伏诛——”
一道厉喝惊醒既灵,她下意识低头去望,这才发现底下白泉四周已围了众多神仙,其中一个壮汉模样的,手持一把鎏金锤,正是出声之人。
这是最糟的场面。
可当它真正发生,反而踏实了。
既灵停下净妖咒,尝试重新呼唤随瀛天一同冲出白泉,此刻正悬在他们上方的六尘金笼。
那自由战斗了许久的法器,竟给了她回应!
既灵不再犹豫,将自己的法力全部倾注到六尘金笼之上——不是同背后之人争夺六尘金笼,而是给这法器再增加一份力量。
霎时,六尘金笼光芒万丈!
瀛天发出了迄今为止最惨烈的一声吼,而后骤然缩小,再缩小,最终化为一团紫光。
持金锤的仙人刚飞到半空,就见妖兽化为紫光,而后紫光入法器,原本妖兽身上的四个尚不清楚什么身份的家伙纷纷坠落。
妖兽飞得太高,这四个可疑者且得落一会儿呢。
金锤仙人没半点搭救的意思,浮于半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往下摔。
忽地,一道极细金光自那金笼模样的法器中蹿出,有生命似的拐着弯寻到四人中的一个,没入他的胸口,而后金笼模样的法器亮起一个原本暗着的孔。
金锤仙人不解其意,看得茫然。
下坠中的既灵却懂。虽然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其实不用看,光想便知道,六尘金笼该亮第五孔了,谭云山的最后一颗仙痣,该消失了。
成仙了吗?应该没有,不是说还要历劫吗。
但至少该想起前尘往事了吧。
那就够了。
她不好奇那些与她没丝毫关系的属于长乐仙人的前尘往事,她遇见的是这一世的谭云山,她能做的只是陪他走一段修仙路,如今路到尽头,圆满。
谭云山茫然望着天。
他的身体在极速下坠,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
那道金光入体的一瞬间,他的记忆就回来了,无数过往一齐在他脑中炸开,交错着,混乱着,喧嚣至极。可他耳边能真切听见的,却只有——
怦怦。
怦怦。
心,好像也回来了。
第58章
蓬莱西北一隅,某棵不知名的仙树,一袭锦绣华服的长乐仙人栖在茂密枝叶里,偷得半日清闲。
按理说散仙该是终日逍遥的,何须“偷闲”?
对此,长乐仙人简直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可他生性不喜与人来往过近,于是认识的仙友们皆是点头之交,若他突然掏了心窝,倒要让对方不知所措了,故而偶有烦闷,自行纾解也就过去了。
但近来这桩烦心事,却非他一人之力可解……
“长乐仙人——”耳畔传来仙婢惊喜之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现了什么宝贝。
长乐默默叹口气,自树上跳下,对着仙婢微笑颔首。
仙婢与他也算老相识,言语间少了几分恭敬,多了几分熟稔:“怕是蓬莱所有偏僻角落都让您长乐仙人走遍了。”
长乐认命似的笑笑:“不还是让你找到了。”
仙婢苦笑:“既知迟早会被寻到,何必次次闪躲呢。”
长乐顽皮地挑了下眉:“躲过一回是一回。”
“这次您说什么都要随我去一趟了,”仙婢也不愿意做这强人所难之事,可奉命而来,若遂了长乐的愿,那遭殃的就是自己了,“羽瑶上仙已经开始砸东西了,说要再请不来您,她就把整个羽瑶宫砸了。”
长乐扶额,觉得头痛。砸自己的宫殿威胁别人,也只有珞宓能做出这样骄横的事。当真以为他怕她砸吗,那羽瑶宫又不是他长乐住,碎成一地又怎样。
几次三番迁就,不过是看她一个姑娘,怕话挑明太伤人。可他自认已将婉拒姿态表达得非常明显了,连贴身仙婢都看出了他满蓬莱地躲,还要如何?
“长乐仙人别怪我多嘴,”仙婢见他满面愁绪,酝酿多时的话终于有机会自然出口,“您既然无意,何不同羽瑶上仙说清楚,讲明白,落得个一劳永逸的清静。”
他笑了,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声音很轻:“是我一劳永逸,还是你们一劳永逸。”
仙婢怔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眼神狼狈。
“我随你去。”长乐淡淡吐出四个字。
仙婢讶异,不明白为何忽然就应允了,但脚下没半刻拖延,立即往羽瑶宫领路,生怕走得慢了,身后之人反悔。
长乐随仙子前行,望着对方柔弱背影,有些后悔自己的刻薄。
她们不愿再日日对着珞宓怒火,盼他快刀斩乱麻;他不愿承担恼天帝之女的后果,盼着她知难而退。谁都揣着算盘,谁也没资格说谁。
羽瑶宫映入眼帘,长乐仙人的脚步愈发沉重。
成仙百年,前九十年的逍遥都抵不过近十年的烦恼,再这样下去,他宁可投胎转世,不做这破神仙了。
刚踏入宫门,便听见东西摔碎在地的声音,不知是摆件还是杯盘,听得长乐一阵可惜。
仙婢明显不大敢靠近,从宫门到羽瑶所在的书房,不长的路,让她走得一步三回头。
长乐看不下去,淡淡往旁边瞥一眼。
仙婢如获大赦,立即退至一旁。
长乐看着前方书房半开的门板,酝酿片刻,舒出一口气,下了决心似的大踏步而入。
“谁让你进来的——”
随着呵斥,凌空飞来一样物件,夹着疾风直冲长乐仙人面门!
他没躲,而是抬手挡于脸前,稳稳接住了“飞来横物”。
一个玉雕的白鹭镇纸,玉质温润通透,白鹭栩栩如生。
“难得的好物件,碎了多可惜。”他带着笑,翩然而入,径自走到桌案之前,将镇纸放回,自然得仿佛这里不是羽瑶宫,而是他的书房。
也不怪他这样,实在是被邀来此“琴棋书画”的次数太多,不想熟也熟了。
珞宓没想到来的是他,惊喜之余,又被他的“从容”所恼。
她动心时,便是喜欢他的淡然风雅,眼中盈笑。
可现在她恨的也是这个。
他仿佛没有怒哀乐,无论对着谁,皆眉眼带笑,无论遇上什么事,皆淡定如常。她有时候会觉得,他连喜都没有,那笑不过是习惯所致,因为笑了便可省去许多麻烦,而淡漠和疏离,才是藏在那盈盈微笑下,真正的东西。
长乐,长乐。
她却想看他落泪。只为她一人落泪。
“我还以为真的要把羽瑶宫砸了,你才会来。”明明想训斥,想态度再硬些,可对着这人,还是一张口就先输了气势。
长乐看着她眼中的哀怨和懊恼,笑意渐淡,难得声音里带上些诚恳:“我不过一个散仙,你这是何苦。”
珞宓定定看他,字字坚定:“我就喜欢你这个散仙。”
长乐犹记得她第一次说“喜欢”时,垂着眼眸,含羞带怯,而他则错愕茫然,一时失语。
如今十年过去。她羞涩尽退,只剩执拗,他听惯见惯,心内再无波澜。
日久生情是件很美的事。
但更多的时候,日久成疾。
“我没办法喜欢你。”早该这样清清楚楚给个回应的。明知暗示不会让对方死心,仍得过且过敷衍着,是他的错。
珞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追着他跑了十年,她以为他的无奈总有一天会变成感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她都可以等,怎么会好端端惹来这样一句……
“我不是故意摔东西的,谁让你总躲着我……”她知道了,一定是自己惹他生气了。
这样想着的珞宓甚至在惶恐里生出一丝“他终于为我动怒了”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