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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流双闻讯而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南钰不知用什么方法断了同她体内仙魄的联系,以至于厉莽用力挣扎甩得缠绕在身上的仙索飞起,她才看清仙索的那一端绑着既灵。
她霎时红了眼,疯了似的奔过来,却被眼疾手快的南钰死死抱住。
她想变精魄脱困,却迟迟变不成,最后用力咬上南钰胳膊,深及见骨,然而南钰任她咬着,未松分毫。
厉莽就那样被众仙合力推入忘渊。
入水一霎,忘渊掀起滔天巨浪,仿佛这仙河根本装不下厉莽这尊大佛,若强行吞入,只能将所有的忘渊之水漾溢而出!
惊涛骇浪中没人听见那声极弱的“扑通”,那是仙索另一端的既灵随之入水。
可所有人都看见了,刹那间,巨浪平息,水面忽然变得极平静,忘渊又成了那一汪没有波澜的幽暗之水,仿佛从不曾喧嚣过。
连低落三尺的水面,也悄然升回原处。
忘渊还是那个忘渊,哪怕它下面正发生着惊天动地的事情,亦不会让水面泛起一丝涟漪。没有人知道既灵最终会将厉莽封在忘渊何处,只知道一入忘渊,永不轮回。
前些时候爬出的几十只妖兽已被悉数制服,整个九天宝殿,忽然陷入一种荒凉的安静。
南钰心内茫然,不自觉松了力道,白流双趁机挣脱开来,几乎是一下子冲到了忘渊之畔。幸亏南钰反应过来,赶在她跳下去之前再度把人抱住:“没用的!你跳下去也找不回她,只能和她一样在虚空里漂着!”
“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为什么不拦着!!!”白流双声嘶力竭,她挣不开南钰,只能抬腿狠狠踹在岸边望着水面的谭云山,“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眼睁睁……眼睁睁……”
白流双说不下去了,也踹不动了,泪流满面。
谭云山任由她踹着,一动不动,只静静望着忘渊。
难怪前世的自己不要心,太疼了。
喉咙忽然一阵腥甜,热气上涌,他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咳起来。
刺目的红,落在岸边,落进忘渊。
我喜欢你啊。
他轻轻抹掉嘴角的鲜红,说给自己,亦说给忘渊:“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所有人都听见了谭云山的誓言,尽管他说得近乎呢喃。
但没人看见他是用怎样的神情许下这誓言的,因为当他直起身体,沉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会把她带回来的,如果带不回,我就在下面陪她,”他直直看向白流双,“但不是现在。”
这不是她熟悉的谭云山,却让人不自觉想要去信:“要先抓到骗我姐姐的人。”
谭云山轻轻点头:“对。”
转过身,他一步步朝天帝走去。
左右上仙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上前挡他,却被天帝阻止:“让他过来。”
谭云山就这样走到天帝面前,于两步之遥站定,这个距离刚刚好,天帝,帝后,珞宓,一目了然。
“擅自使计害仙人下凡,无端历劫受苦,算不算罪?”他这一声质问用了仙力,字字铿锵,传遍九天。
天帝定定看他:“算。”
“引我捉上古妖兽,直接导致五妖兽聚齐,厉莽出世,险些让世间大乱,算不算罪?”
“算。”
“该当何罚?”
“罪首,入忘渊。”
“不可!”帝后护女心切,出言打断,“此事分明有人在背后捣鬼,珞宓只是被利用!”
谭云山不语。
天帝看向珞宓:“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务必将所有原委道来,若有避重就轻,刻意欺瞒,谁也救不了你。”
珞宓看了眼帝后,后者点点头。
她深吸口气,来到天帝面前跪下,将先前在羽瑶宫同帝后说的又讲了一遍,并按照母后嘱咐的,着重讲她的痴心痴情。
天帝听完,心中愠怒,既为布局之徒的狡猾,亦为珞宓的愚蠢。
谭云山已猜出七八分,如今在珞宓的叙述里,合上了所有细节。布局之人就在九天仙界,他知道。
周围上仙心中惊诧,突如其来的九天之乱,竟是如此大局,可又不敢出言议论,一时微妙静默。
帝后不失时机出声,温婉而和缓:“天帝,珞宓的确有错,但背后恶徒才是罪魁祸首。”
谭云山压在她最后一个字出声,坚决之势一寸未让:“罪魁祸首要罚,帮凶也要罚。”
帝后目光冷下来,若寒霜:“你就不算帮凶吗?”
“算,”谭云山说着朝天帝施礼,“求天帝去心留魄。”
天帝不解:“九天没有这样的刑罚。”
谭云山敛下眸子,一字一句道:“不是求天帝降刑,是求天帝帮忙。”
天帝看不清他的脸,但这场景实在似曾相识:“这是你第二次求我去心了。你知不知今日之劫有一半的因,便是我一时心软许了你百年前的‘去心留魄’。”
“这是最后一次,”谭云山道,“我保证,这心绝不会再惹祸端。”
这保证其实没有任何依据,可天帝还是想答应。他想这九天仙界今日的祸事,也许并非一人一妖之过,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内,整个九天仙界的大错小错累积至今,该有的劫数。
闭目凝神,他手中浮起一团淡金色的光,而后金光入谭云山心口,转瞬,便包裹着一团东西出来。金光模糊了它的模样,只依稀透出淡淡红色,和噗通、噗通的声响。
谭云山伸出一只手到光晕之下,轻轻一托,便将那团光晕捧在手中。
天帝问:“还要像百年前那样,随意丢掉吗?”
谭云山轻轻摇头,托着那颗得而复失的心走到忘渊之畔,转过身来,望着珞宓道:“谭云山无辜,但长乐不,他不该用那句‘也许吧’给你希望,不该为了躲清静,将计就计让你把他推下思凡桥,这是他欠你的,我帮他还。”
“不……”珞宓想喊不要,可刚刚说了半个字,连真正的呼喊都没发出,便听得一声闷响。
长乐之心,那个寄托她全部希望之物,没入忘渊。
到头来,一场空。
重又没了心的长乐回到她的面前……不,这不是长乐,是谭云山。
“你是对的,身体发肤也好,五脏六腑也好,不过一具驱壳。”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还是疼,原来一旦真的动了情,哪怕只剩一丝精魂气,仍记得喜欢的感觉……”
“我发现得太迟,”他笑了下,有点苦,“所以你看,我们俩都挺傻的。”
珞宓闭上眼,忽然再没任何不甘了。
未必圆满才轻松,原来死心也能让人如释重负。
……
明媚之光再度普照九天仙界时,冯不羁终于醒来。他在同自己仙阵附近第一只爬出忘渊的妖兽战斗时,被身后厉莽嘴中喷出的黑雾毒至昏厥,和郑驳老一样要入星辰炉,但因毒浅,半日便精魄回体,缓缓苏醒。
他自床榻上坐起,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先听到了传遍九天仙界的天旨——
【长乐,无辜下凡历劫,致厉莽现世,不知者无罪,虽擅闯九天,然助九天渡劫有功,功过相抵,复长乐仙人,归蓬莱;珞宓,因一己私致无辜仙人落思凡桥,是为不善,明知事有可疑却仍一意孤行,是为不察,终致妖乱九天,其罪难恕,赐冰笼贬谪之刑,永世不得成仙。】
第66章
九天前,天旨降下,谭云山无罪,珞宓冰笼贬谪。
九天后,谭云山仍昏迷不醒。
据说谭云山听见天旨时,正在九天宝殿门口等待通传,他是大战后第一个来九天宝殿求见的,全然没有“天帝也需歇息片刻”的考虑。结果没等来接见,倒先等来了天旨。
依仙侍所言,长乐仙人在听见天旨后轻轻舒口气,静默良久,忽然倒地。
天帝亲自为他探了精魄,给出十六个字——心伤至仙魄,积郁不散,恐反噬其身,闭之。
这是南钰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正的伤,剜心也没用。逼得仙魄都扛不住,只能闭之自保,该有多疼?
没人知道谭云山什么时候会醒,连天帝也说不准。白流双不乐意守着他,早就回了白鬼山,剩南钰和冯不羁时不时去蓬莱探望。
今日,冯不羁也要走了,他毕竟不是仙,不可在九天仙界久留。
南钰一路将他送下尘水,送回凡间。
冯不羁:“若寻到救既灵妹子的方法,唤我一声,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南钰与他对视片刻,重重点头。
冯不羁转身离去,仍是一身补丁,背着他的桃木剑,看得出久在尘世风餐露宿,却看不出降妖伏魔道行高深。
一场大乱,扰得九天不宁,却意外有了让冯不羁解开心结的契机。
前任礼凡上仙来尘华宫的时候,南钰还以为对方找错了人,直到他说烦劳尘华上仙将这信转交冯不羁。
那信冯不羁是当着他面看的,他也由此知晓了伙伴一直不愿多谈的尘封往事。
冯不羁不愿成仙,起初的确是因为前任礼凡上仙的倨傲态度,但真正让他从“不愿”变成“誓不成仙”的,却是二十年前,即前任尘华上仙最后一次下凡渡他时,因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
当时的礼凡上仙已耗尽耐心,屡劝不动,竟引来天雷打算强行让冯不羁渡劫成仙。彼时冯不羁正在一借宿人家的茅草屋上汲月华修行,天降惊雷,他本能跳到旁边树上闪避,天雷最终劈在了屋顶,霎时便将茅屋点燃,火光冲天。
等他反应过来冲进茅屋拼命将人救出时,为时晚矣。
之后的事情便清楚了,冯不羁再不肯成仙,甚至对新来的礼凡上仙也一并迁怒,及至十几二十年,才稍有缓和,而前任礼凡上仙被贬为散仙,受了十年冰笼之刑。
信中并未对这些往事着过多笔墨,重点只两处——一句迟了二十年的道歉,还有一个凡人的姓名与住处。
透露凡人转世身份是礼凡上仙这一司职的大忌。
可他还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因为他知道,冯不羁一定想去看看这人今世过得如何,并非一定要大富大贵,只要平安喜乐,便可踏实。
南钰想,或许在瀛洲遇见冯不羁的时候,那位前任礼凡上仙就已经清楚,他还欠冯不羁一些东西,所以茫茫九天,偏他有遇见这位“故人”的机缘。
微风吹过,尽是草木香。
目送冯不羁越走越远,南钰在心里道,保重。
别过冯不羁,南钰没回九天,而是由尘水去了白鬼山。
白流双避而不见,直到他快把整座山翻过来了,她才气呼呼现身,张口就骂:“你愿意掘地三尺没人管你,吃饱了撑的散仙气!”
南钰也觉得自己挺不厚道,虽然只散了一点点仙气,绝对不会伤害这山上任何花花草草,但毕竟山中多妖,闻着仙气总是不安稳。
不过谁让这位姑奶奶如此难请呢。
“谭云山还没醒。”南钰也不知道自己过来干嘛,想来便来了,于是只好东拉西扯找话题。
“最好这辈子都别醒了!”
呃,话题似乎找得不大好。
正搜肠刮肚准备换个好聊的,却见痛快完嘴的白流双红了眼圈。
南钰心疼,想劝,又不知说什么,既灵回不来,一切都白搭。
“凭什么要她投忘渊啊,”白流双还是缓不过来,又气又难过,每每想起最后那一幕,就气谭云山,气南钰,气所有能阻止却没阻止的王八蛋,“这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谭云山找到心了,谭云山成仙了,你是上仙你该守九天,可姐姐呢,到头来谁都没事,就她一个不相干的丢了性命……”
南钰情不自禁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在指尖马上就要碰到发丝的时候,咻地收了回来。
白流双在同一时间抬头,没发现他的动作,只带着一丝希冀问:“一定有办法能把姐姐找回来的,对不对?”
南钰不忍看她失望:“嗯,一定有的。”
风过山林,一片窸窣,天地皆静,相顾无言。
白流双吸吸鼻子,后知后觉地疑惑:“你到底来找我干嘛?”
南钰就怕被问这个,因为他也不知道缘由,鬼使神差就过来了,幸而脑筋转得快,终于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要东西啊。”
白流双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南钰故意让她自己悟:“你欠我什么,我就来要什么。”
白流双要能听话才怪了,扔下一句“爱说不说”,当下转身就要变精魄扑啦啦飞走。
“行了行了不猜了,”南钰赶紧把人拉住,反正就他俩,丢人也丢不到外面,“你仙魄还没还我呢。”
白流双回过头来,慢慢挑眉,一个极无辜的语调轻扬:“仙魄?”
南钰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要说你忘了……”
“那哪能。”白流双冲她嫣然一笑,“托你的福,我法力大增。”
南钰总觉得自己正慢慢踩进某个深坑:“你这是打定主意据为己有了?”
“别含血喷人,”白流双特正气凛然,“这是你送我的!”
南钰瞠目结舌:“我什么时候说送你了?”
白流双不说话,就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南钰发现气势这个东西可能是天生的,与仙、妖无关,比如他让白流双悟的时候,人家拂袖就能走,轮到对方让自己悟了,自己连挣扎都不挣扎,就乖乖悟起来。
更让人悲伤的是,他还真悟到了。
【至于我这边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怎么都好弄,总之我保证,你们前脚入海,我随后就来。】
【那你可要快点。要是我姐姐收完了瀛天你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