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桐映不答话,心里有些烦闷。
她知道肖氏心底烦的时候,谁接话茬都要被肖氏教训一顿。因此,她宁可憋着不说,也不愿让肖氏把怒火转到她身上来。
“你这是什么脸色?”肖氏见到女儿不耐神情,声音尖刻起来,“娘这不还是为了你?你日后若为太子妃,便需要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但凡少了一抬,都会叫那些娘娘、公主瞧不起。不趁着做姑娘时多积点家底,日后谁来给你填这个窟窿?”
沈桐映心底有些委屈,巴巴地应了声“是”。
好不容易,肖氏才教训东、教训西地说完了。沈桐映微舒一口气,连忙跟在肖氏后头,送她出了自己的院子。待回时,她远远瞧见一个瘦歪歪似细柳般的影子往大房的方向走去,便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苒妹妹么?”沈桐映方被肖氏教训了一顿,心里积了一股恶气,看到沈苒这个向来任她欺负的庶妹,便打定主意要在她身上出一口气。
“见过大姐姐。”沈苒低了头,闷声不再说话了,也让桐映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瞧见她细瘦的双肩低垂下去,像是不胜东风的柳枝似的。
“又去大房?”沈桐映瞥见她所走的路,唇边浮出一个讥笑来,“天天上赶着讨好大房的人,也不知道你爹是哪一家的?骨头轻得只有四两重就罢了,你还真以为在沈兰池面前说几句好话,你就能活成个嫡出小姐了?”
沈苒默了一阵子,迟迟开口道:“妹妹只是听说……兰姐姐落了水,这才想要去探望一番。”
她的声音轻如蚊蚋,可沈桐映心底却愈发火大。她讥讽道:“探望?你还是省省罢。人家是大房嫡出女,你一个爬床贱丫鬟的女儿,哪够得上格去探望她?”
沈桐映心底还有些话未说出来——且她落水也是活该!一个惺惺作态、水性杨花的女子,何必探望!
沈苒不说话了,仿佛化成了石雕。任凭沈桐映冷嘲热讽,沈苒都默不作声。这副棉花似的、任人拿捏的样子,沈桐映早就习惯了,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桐映出了一口气,心中登时畅快不少。又讽笑了几句后,沈桐映便携着丫鬟离去。
沈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侧过身去,又朝着大房去了。只是她鞋履落地的时候,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抖,也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畏惧。
到了兰池院里,丫鬟将沈苒引到了兰池床前。
沈兰池靠在床上,招呼沈苒来身旁坐着,笑道:“枉费你还特意跑过来看我。虽我落了水,可却没有大碍,每日照常吃、照常睡。只不过我娘看得严,定要我在房里好好养着。”
沈苒在枕边的酸木矮凳上坐了下来,轻声道:“那便好。”
她扬起头来,细瘦白嫩的脸像是春朝的梨花似的,一双秀气的眼里微泛着通红,仿佛刚哭过了一般。沈兰池微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伤心事?”
沈苒的丫鬟紫檀愤愤不平道:“还不是大小姐!在二夫人那儿受了气,便急巴巴地跑来……”
“紫檀!”不等紫檀叙出沈桐映做了什么,沈苒便喊住了她,低头道,“并非是因为大姐姐的缘故……还请二姐姐放心。只是近来京中出了些事,苒儿有所感伤,这才会在兰姐姐面前失态。”
沈兰池看到她这副懂事模样,心底便有些心疼。
沈苒年纪小小,本当是最受宠爱的如花之龄,可二房的人日日变着法子欺凌她,叫她变得畏手畏脚的。可是,尽管备受欺负,沈苒从不在兰池面前诉苦,也不求兰池帮她,生怕给兰池添麻烦。
“出了什么事儿?”兰池顺口问道。
“近来京中来了一伙流盗,四处行窃。前一月,这几人只是窃走财物;可数日前,这伙流盗竟将主人家也一并给……”沈苒微收了声,眼眶愈红,道,“不知兰姐姐可记得?苒儿的舅家……不、不,是姨娘的娘家,有个向来玩得好的表……小姐,闺名叫做红罗。她便嫁去了那户人家……”
兰池闻言,微微一愣。
沈苒口中这事儿,她自然是有印象的。只是这件事,本应发生在深秋,而非如今时节。
那伙流盗四处行窃,到了城东的大户孙家时,因被主人家撞见,便干脆动手行凶,将孙家上下十二口人一并杀害。阮碧秋之父阮迎,便在其后奉命调查此案。也正是因为这桩案件,阮碧秋才有了嫁入东宫的机会。
“未料到竟会如此……”沈兰池怔怔说了句,安抚道,“苒妹妹,你也莫要太伤心了,保重自己才要紧。”说罢,又叫碧玉去取了上次紫檀送来的护膝,递过去道,“上次你送来的护膝,我一直忘了还回去,这次恰好让你顺道带走。”
她又与沈苒仔细说了几句,这才与沈苒道别。
看到沈苒出门时那细细瘦瘦的背影,兰池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她才止住心底的冲动。她是极想伸手帮一把沈苒的,可沈苒到底是二房的人。若她真的帮沈苒在这次逞了一时痛快,那来日肖氏母女便会千百倍地磋磨回去。
待日后给沈苒找个好些的夫君吧,好让她跳出二房这个火坑。
兰池知道,要想让阮碧秋嫁入东宫,这桩流盗案便是关键。可如今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些流盗竟提前入京来了,并如前世一般犯下灭口之罪,这又该如何是好?
兰池思量一阵,连忙命碧玉去街上打探消息;自己则收拾了一下,去见沈大夫人。
“娘,女儿的身体也养的差不多了。”兰池挽着沈大夫人的手臂,同她撒娇,“女儿想请碧秋来家里坐坐。难得女儿有个伴,也想……”
“不准。”于交友一事上一贯大方的沈大夫人,这次却不肯松口,“你请谁都行,独独这个阮碧秋不行。她心思不正,日后只会给你添堵。”
兰池在心底暗嘁一声。
因为阮碧秋与陆兆业纠缠不清的事儿,沈大夫人现在极不喜欢那阮碧秋,自然也不会答应让她到府里来了。
沈兰池磨不到母亲松口,只能先回房去了。
又过了几日,她便找了个“到茶楼听戏”的借口,偷偷溜出了安国公府。
楚京的西市在白日里是极微热闹的,满道车水马龙、一街鼎沸人声。过了三道牌楼,便有一座挂了“登云阁”匾额的茶楼。这儿的茶说好不好,说差不差,要价却二两一盏。这么大的钱,自然不是为了那茶盏里的几片浮叶,而是为了在这登云阁日日开台的戏班子。
沈兰池到时,早有跑堂的搓着手过来引路,脸上谄媚道:“沈二小姐里边请!您的贵客已经坐着了,好茶招待上。”
到了二楼雅间,一撩帘子,便见到阮碧秋坐在里头,眉眼柔顺得像是一汪水。
这窗边的美人儿便似天上的皎皎明月似的,叫沈兰池心底先怔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她开口先夸了一句:“阮姑娘真是好看极了,难怪太子只一眼就迷上了你。”
顿了顿,她又叹道:“如今我娘竟不准我来见你,可怜我俩见个面,竟还要偷偷摸摸到这茶楼里来幽会。”
阮碧秋秀眉微结,声音淡淡道:“沈二小姐不用说客套话。沈二小姐将我叫来此处,必定是有话要谈。你我二人,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哦?”沈兰池落了座,给自己满上茶水,慢悠悠道,“前一次见你时,你还提防着我,生怕我在那玉佩上动了手脚;这一次你却信了我,要与我‘敞开天窗说亮话?’俗话说,信人须得留三分,阮小姐怎么就信了我呢?”
阮碧秋的目光微动,向着窗外喧闹街市扫去:“碧秋大概已猜到,沈二小姐为何不想嫁给太子了。说来说去,不过是逃不过一个‘情’字。同是女子,何必彼此为难?”
兰池:?
“什么叫逃不过一个情字?”兰池问,语气里有一丝好奇,“你为何有此一说?”
“沈二小姐心仪镇南王世子。”阮碧秋笃定道,“以是,不想嫁入东宫。”
恰好楼下的戏台子开唱了,那旦角甩了长长水袖,扯着尖尖嗓子唱了第一句,声音转转绕绕,似那丫杈上的黄鹂鸟似的,赢来了满堂喝彩之声。其中更有几个出手大方的客人,争相打赏。
“赏十两银!”
“再赏二十两!”
“不如赐百两银!”
最后那声“百两银”一出,满堂皆是唏嘘之声。须知这百两若是花在了窑子里,还能换来一夜欢愉、美人在怀;若花在这登云阁里,便是白白赠给别人,和打水漂一个道理。也只有钱多的没地方花了,才会来这儿一掷千金。
众人只是唏嘘,可沈兰池脸上正从容的笑意却有几分僵了。
顿了顿,她挤出个咬牙切齿的表情来,对面露纳闷之色的阮碧秋道:“秋儿小心肝,你且坐着,我去处理一桩要事,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说罢,她一撩帘子,向外大步一跨。
低头间,她恰好看到镇南王府的小世子坐在戏台子下的第一排,手里捧着把白果嗑得正欢。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懿旨,陆麒阳也恰好抬头,目光与她撞上。
众目睽睽之下,陆麒阳笔直地从矮凳上弹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虎:等一下!你听我缩!
兰兰:【微笑】
阿虎:……我just听个戏而已!
第18章 登云戏子
台上的戏曲才开唱不久,陆麒阳已撩了帘子,沿着登云阁的回廊绕了起来。
只是不巧,绕了没三圈,他就恰好在转角处与撩着袖口儿、气势汹汹的沈兰池撞了个正着。
“你给我站住!”
一声喝,虽不霸气,却也足让小世子停下欲溜走的脚步。
他贴着墙站定了,慢吞吞地背过身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兰兰,你听我说……”
沈兰池将袖口捋得更高些,露出一截藕似的莹白手腕来。她慢慢靠近了陆麒阳,美艳的面庞上故作凶恶:“世子爷,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你天天躲着我,原来是迷上了这登云阁里的小娘子呐。”
陆麒阳微愣,目光一面偷偷瞧着她袖管下的小臂,一边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迷上登云阁里的戏子了?”
“一百两银子,都够买我一支发钗了,还说你没迷上人家?”沈兰池挑眉,说,“我还道,你躲着我是因为你和人家黄花大姑娘一个模样,在心里头害羞着呢,谁道你竟是偷偷摸摸迷上了戏子!”
这么大一口黑锅迎面扣来,陆麒阳闭口不言。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就听得戏台子上那花旦唱完了自己的词,下了台子来。沈兰池眸光一转,道:“好,你不说话是吧?今日我倒要去看看,那花旦比我好在哪儿!”
——哎,虽然她还陆麒阳还没一腿呢,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发火嘛。
说罢,她便朝插了屏风的戏班台后冲去。
“你等等!”陆麒阳伸了手去拦她,“不行!你不准去!那家伙肯定是在换衣服!你不准去!”
“?”沈兰池惊觉有什么不对劲,“你连人家在不在换衣服都知道?!”
陆麒阳一句阻拦话,叫她心底更不服气了。她一弯腰,直截了当地从陆麒阳手臂下穿过,二话不说就朝那屏风里冲。
这戏班子里忙人不少,此刻屏风后统共也就两三人,其中一人正是方才那在台上的旦角儿。此时此刻,她方摘了头上珠翠,正一咕噜地解开自己身上的戏服。
“这位姑娘……”沈兰池大步冲冲地朝她走去。
“嗯?”那旦愣了愣,停下半解衣衫的手,侧过头来。
映入兰池眼中的,是一片属于男人的平坦胸膛,毫无波澜起伏。也许是因为台上功夫练久了,这人的身量修韧匀称,极是耐看。
沈兰池愣住了。
这脱了一半衣服的小旦虽浓妆艳抹、面施腻彩,可从这喉结与胸口来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且他此时不再尖着嗓子唱词儿,说话的声音都低哑了几分,摆明了是个男儿郎。
“这位小姐有何贵干呐?”小旦露出笑来,道,“小的一会儿还要上台去呢。若是打赏的话……”
“你、你、你是男的?!”沈兰池后退了数步,不可置信。
“小姐不知道?”那小旦反而露出惊奇之色,“唱我们这家戏的,可是从来只有男子,没有女子。不是我瞧不起女子,而是这唱打盘念的十样功夫,实在折腾不起柔弱女子。”
兰池的目光反复在那男子未理好的领口扫来扫去。她还想细看,可眼睛却叫一个人用手掌蒙住了。
“还不快把衣服穿好!”陆麒阳一边捂着她的眼,一边不悦道,“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
那小旦忙不迭地弯腰赔礼,陆麒阳则扯着沈兰池出了屏风,又到了一旁回廊里。
他松开了遮着她眼睛的手,语露不快,道:“小爷说了叫你别去,你还非去!”
沈兰池揉了揉眼,瞪他一下,道:“你不早说人家是个男人?”
“全京城有谁不知道登云阁的戏班子只有男人?”陆麒阳驳回来,“我哪知道你竟这么孤陋寡闻?”
“你可省省!”沈兰池没好气地说,“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又哪会和你们这群纨绔子弟一样,对这些戏班子知道的一清二楚!”
顿了顿,她低下头去,小声道:“我还真以为……以为你喜欢那个戏子,所以才躲着我。”
窗缝外曳着一丛绿竹,那日光打从薄薄的竹片上洒下来,映的她白皙的面颊都微泛着竹叶的青绿色;长睫时不时微微一扇,竟让这位从来嘴上不饶人的千金贵女也显露出了几分楚楚来。
陆麒阳看她这副模样,久久不言。
许久后,兰池才听到他一声低叹息。
“我之所以躲着你,只是因为……我知道你日后必会反悔。”他说,“与其到时候闹的难堪,倒不如我退远些,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你做你的安国公府二小姐,我当我的镇南王府世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