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刀豆
时间:2018-04-22 13:17:53

  她发现爷爷有点老了。刚才上台阶的时候,听到他喘的厉害,像拉风箱似的。他步履蹒跚了,头上长了很多白头发。
  她忽然想,爷爷不会死吧?
  爷爷总有一天会死的。如果爷爷死了,她该怎么办呢?她和姐姐都在镇上读书了,谁帮爷爷煮饭,洗衣服。如果爷爷生病了,谁去帮他找医生呢?
  她没有办法。
  她只能念书,努力念书,期待自己早点长大。
  晚上上晚自习,九点钟才下课回宿舍。她见到了和自己同床的女孩,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长着心形的小脸蛋,乌黑的大眼睛,长睫毛,很热情地主动跟杨鑫打招呼:“我叫孙嘉怡。”
  “我叫杨鑫。”
  嘉怡说:“我认得你,我们是一个班的,老师点名我看到了。上次考试考全乡第一的就是你,对不对?”
  杨鑫有点害羞。
  嘉怡说:“我也带了被子,咱们有两件被子,一件铺床,一件盖被。你的被子铺还是盖呀?”
  杨鑫说:“我的被子小,铺床吧。”
  嘉怡说:“我的枕头在这,咱们睡一头,还是分开睡两头。”
  杨鑫很喜欢嘉怡,她很干净,说话也甜甜的,便和嘉怡商量了一起睡。两个小姑娘很快就熟悉了,熄了灯,两人偎依躺在被窝里,杨鑫感觉没那么害怕了。
  “你是哪个村的呀?”
  “我是大杨村。”
  “我是柳场村。”
  “你爸爸妈妈在哪呀?”
  “我爸爸妈妈在浙江打工。我奶奶带我。”
  “我爸爸妈妈去江苏了,以前在北京。我是爷爷带我。”
  嘉怡高兴说:“咱们以后一块上课下课,一块玩,一起拿饭盒吧。”
  杨鑫说:“好。”
  半夜,有人在偷偷哭。
  嘉怡说:“你听。”
  杨鑫竖起耳朵,听到是不远处有小孩哭。
  嘉怡说:“她们想妈妈了。”
  嘉怡说:“你想妈妈吗?”
  杨鑫说:“想。”
  “我也想妈妈,不过我妈妈每年都回来看我。”
  杨鑫说:“我妈妈很少回来。”
  “为啥呀?”
  “她说车费贵。”
  嘉怡说:“咱们抱着睡吧,抱着就不想妈妈了。”
  杨鑫说:“好。”
  嘉怡转过来抱着她,她也抱着嘉怡。
  嘉怡身上香香的。
  杨鑫每天和嘉怡一起上下课,关系一下子好了起来。校园里女孩子的友谊,就是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体育课一起组队。就像以前和雯雯。
  学习变得忙碌了。
  中心小学,没有在村上小学的时候自由。每天都要上早晚自习,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每天都要打扫卫生。吃的也不好,自己带饭盒带米,装了水放到学校蒸笼里蒸。饭有时候是夹生的,有时候水被洒掉了,米饭蒸不熟。夏天的天气热,头一天晚上搭的饭盒,第二天早上拿出来吃,整个米饭散发着一股馊味。
  菜只有咸菜。家里带的,用个玻璃瓶子装着,连吃十一天。吃到后来便发霉发酸。可是不吃这个就没得吃。她只能把发了霉的表面拨去,吃里面没毛的。
  她很想放假。
  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
  家住的近的小孩,不用住校,每天回家里吃饭,杨鑫总是羡慕他们。学校四面都有高高的围墙,正面有个大铁门,永远是用铁链锁着的,孩子们出不去,只有放学时,门卫才放不住校的小孩回家。若有住校的孩子,家长心疼,每隔几天赶集日,前来看望,带的炒肉啦,炒菜啦,用个饭盒子装着,从铁门的缝里塞进来,其状跟监狱里探视犯人也无异。小孩子凑在铁门前,开心地从父母手里接过饭盒,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杨鑫就只有眼红羡慕的份。她也想有人来看她,然而没有人来看她。
  回不了家。
  她突然感觉到生活就像一个地狱了。
  她像是一个生活在监狱的人。囚禁她的,是一个叫做童年的东西。
  对,就是童年。
  因为童年,她要离开父母,因为童年,她要被关在这里读书,因为童年,她需要任人摆布。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歌儿歌唱童年,为什么书本里有那么多的人怀念童年呢?童年就是个巨大而无形的监狱,就是一场可怕的漫无边际的囚禁。她被困在其中,无人能解救。
  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才能长大。她每天夜里都会想,她要何时、何时才能长大。
 
 
第50章 作文
  童年。
  老师上课出的题目也叫童年。
  “童年是什么?用一个比喻句,写一篇五百字的作文。”
  杨鑫写了:“童年是个监狱。”
  语文老师当堂把她抽起来:“你怎么能这么比喻呢?你这样比喻是不对的。童年像春天, 像花朵, 童年像美丽的梦境, 你怎么能说童年像监狱?不要标新立异。”
  她默默地听着没出声, 心想,老师真虚伪。
  “作文重写。”
  老师把作文本还给她:“明天重新交。”
  老师语气冷冰冰地, 很严厉。她接过作文本, 直接撕了, 丢到了教室垃圾桶去。
  “老师,我不写了。”
  全班的同学都惊呆了。
  语文老师傻眼地瞪着这个全校知名的优等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激烈的举动。
  杨鑫迎着她目光说:“老师, 你说的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我写不出。我不喜欢在写作文的时候说假话。”
  竟然也不敢发火了,语文老师愣了半天, 终于让了步, 说:“你不想写这个就换个题目,写我的爸爸妈妈。不能不写, 明天必须交给我。”
  杨鑫最终, 没有写爸爸妈妈, 写了一篇《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最爱的人。
  她写童年的那篇作文火了。一位老师听说了她这比喻, 来垃圾桶里, 捡起了她撕掉的作文本,粘起来阅读,然后拿到办公室, 跟全校的老师传阅。
  “这孩子有天赋。”
  “这文笔流利成熟,很有想法,保不准将来是个作家苗子。”
  很快,全校都知道了她写的这篇作文。
  杨鑫很烦,不想搭理这些叽叽喳喳议论的人。
  嘉怡很崇拜她,说:“你真的好厉害啊,老师都怕你,你是唯一一个敢顶撞老师,老师还不敢吭声的。”
  杨鑫反感说:“语文老师很虚伪,思想品德老师也很虚伪。他们说的话,自己都不信,却想让我们相信。为什么写作文一定要思想正确?哪怕是说假话也要思想正确?说了真话就是思想不正确?非要逼我说假话,我宁愿交白卷。”
  嘉怡说:“你真的好厉害啊,你胆子太大了。”
  语文老师怕了她了。
  “行,以后你的试卷你自己改,你说多少分就多少分?好不好?”
  语文老师倒也不记仇:“下次考完试你来帮我阅卷,你自己的卷子也自己改,我看你给自己作文打多少分。”
  他是私底下说的,笑模笑样倒没发脾气。杨鑫倔强地说:“自己改就自己改。”
  下次考完试,语文老师果然把她叫到办公室阅卷。杨鑫以为他要趁机为难自己呢,没想到是真阅卷。只好坐下拿了一只红笔,对照着参考答案,开始打勾。
  语文老师把她的卷子给她:“拿着自己改吧。”
  主观题她是不出错的,只有最后的作文。
  她没有想太多,只是给自己打了一个平常老师给她打的分数。
  语文老师看了笑。
  这个学生,锋利,有棱角,也会屈服,识时务。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不是我要打压你的作文。”
  语文老师说:“当前的语文教育就是这样的。写作,思想性第一,思想要阳光、积极向上。作文这个东西就是应付考试的,它不跟你讲文学性。你有想法是好事,可以去写东西,去投稿,但这不是作文。作文就是考试的。”
  杨鑫说:“我知道,所以我给自己的作文打低分。”
  语文老师笑说:“分也不低了,满分四十分,我给你三十九,你还嫌分低呢?作文没有给满分的。”
  杨鑫说:“我知道。”
  “别太倔强。”
  语文老师说:“个性太强,早晚得碰壁的。不过碰碰也没事,天才嘛,都得碰壁。”
  她喜欢待在教室。
  做题,看书,都很好。宿舍里臭烘烘的,她不喜欢回宿舍。吃饭睡觉成了一种折磨。泡菜吃到最后三天,已经变质的完全不能吃了,只能吃白饭。有时候饭馊了,白饭也吃不下去,她便只好干脆绝了食,饿着肚子去上课。
  她长高了,个子到了一米六,然而身体越发的瘦,骨架纤细。她头发是黄黄的,五官长得很漂亮,眉眼精致的像电影明星,鼻子挺翘,唇线清晰。就是
  太瘦了,体重才不到七十斤,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
  杨文修从没到学校看过她。她想问爷爷,回到家,却总看到爷爷在咳嗽吃药。
  爷爷身体不好,也没法到镇上看她了。
  他以前是那样爱玩的人,隔三差五都要到镇上去打牌,现在却几乎很少出门了。杨鑫也不知道他什么病,过了两周,放假回家,又看到他在输液。人躺在床上,打着吊瓶。她看到输液瓶,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小病了,心中一惊:“谁打的吊瓶啊?”
  杨文修脸色有些蜡黄,笑笑说:“我让村上杨医生来打的,去镇上打不方便。”
  “这得输多久啊?”
  “再输个两天就好了。”
  杨鑫定了定心,说:“哦。”
  杨文修说:“把书包放下,沙发上坐吧。”
  这话语气也很奇怪。这是在自己家里,她自然知道回家了要把书包放下沙发上坐,还用爷爷提醒么。沙发上放着一堆衣服,是洗过、晾干,刚刚收起来的,衣架还在上面,还没叠。她把衣服挪了挪,往沙发上坐下,感觉心里乱糟糟。
  她嘴上没问,脑子里却思索着很多事。
  爷爷是怎么生病的?
  会打吊瓶,一定病的很严重,家里没人,他是怎么去村里叫的医生,有人帮他吗?他这几天输液,是怎么吃饭的?谁照顾他给他煮的饭?这些问题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只是不敢问,怕爷爷的回答会让她难受。
  “学校学习怎么样?”
  杨文修问。
  杨鑫说:“挺好的。”
  杨文修说:“一周五块钱零花够不够用?”
  杨鑫假装叠衣服,低声说:“够用了。”
  她很害怕面对这些问题,因为不得不撒谎。
  其实学校一点都不好。
  吃的差住的差,老师同学都很不友好,她度日如年,恨不得天天回家。那点零花钱根本不够用,别的同学一周拿二三十块,想吃什么吃什么,她却只能省吃俭用。除了读书学习好,她样样不如人。
  但是她不能告诉爷爷,再给爷爷增加负担。
  春狗和罗红英只负担她的学费,却没给她拿过一分零花钱。两口子认为杨文修有钱,杨文修也主动开口说要承担小孩的生活费,不用儿子媳妇操心,那儿子媳妇自然撒手不管了。然而杨文修平常大手大脚,又要吃药,根本没几个钱。
  杨鑫已经长大了,她知道,养育她的责任应该她父母承担而非杨文修,她不该向年迈又多病的爷爷要钱。可她无法理解为何父母这样吝啬。过年不回家,说买不起车票。别人的父母,出去打工,多少会对孩子有金钱的补偿,尽量给孩子多拿点钱,她的父母也不曾给,把这负担全推给杨文修。春狗夫妻对她唯一付出的东西,就是每年几百块的学费和一句毫无价值的叮嘱:“好好学习。”
  杨文修说:“下周,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要一下下学期的学费。我最近没空去镇上了。你跟他们说,让他们多寄一点吧,每次总是说多少寄多少,生怕多寄了一分。你这花费又不光是学费,还要买文具、买生活用品。你问他们多要一点。我今年手头也紧,天天吃药你也看到。”
  杨鑫说:“我知道了。”
  杨文修打量着她:“怎么瘦了这么多了?”
  “多吃一点。”
  他说:“学校里需要什么,就跟爷爷说,爷爷没钱,跟你爸妈要。不要饿肚子。看你瘦的,咋瘦成这样了。十一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的身体饿坏了。”
  杨鑫小声说:“我没饿肚子,我在长个子呢。”
  杨鑫下厨房去煮了晚饭,给爷爷端到床前:“面条吃吗?你生病了没法吃炒菜,就下的面条,没放辣椒。你左手在吊水,我给你端着,你用另一只手吃吧。”
  杨文修看了看盐水瓶:“差不多输完了,你帮我取下来吧。”
  杨鑫放下碗,帮他把盐水瓶给取了下来:“这针怎么办?要不我去找医生来取。”
  “不用。”
  杨文修说:“你帮我拔了就是了。”
  盐水瓶放低了,血管里的血立刻顺着针头回流进了胶管。杨鑫看那血,顿时有点害怕,不敢拔。杨文修按着手训斥她:“快点拔呀!”
  “在流血呢。”
  “快点拔,拔了就好了。”
  杨鑫只好硬着头皮,拔了针头。血果然流了很多,她手忙脚乱地去找棉花止血。
  “这么笨。”
  杨文修说:“拔个针头,有什么好害怕的。”
  杨鑫把碗给他放在床头,杨文修不要人伺候。
  她把自己的碗也端来,坐下,打开电视,遥控器给杨文修:“爷爷,你想看啥频道?”
  “随便你,想看啥看吧。两周才看一次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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