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王氏,心脏怦怦直跳——她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脑海中浮现出儿子林沁可爱的脸庞,想起林沁白白嫩嫩藕节般的小身子,宋玉芝心的脏蹙缩成一团,都快要无法呼吸了。
王氏松开女儿,起身拿过玉芝的衣服,口中道:“今年啊……今年是承安二十年,对,就是二十年!”
宋玉芝闻言,心里一松:原来才过去了十年,阿沁也十六岁了……
想到也许还能见到儿子阿沁,宋玉芝心中欢喜无限,心道:如今最紧要的事情是要打听儿子的情况,其余事情倒是要先放一放了!
王氏麻利地帮女儿穿好衣服,又拿了桃木梳帮玉芝梳理头发,口中絮叨着:“你爹已经出摊了,等一会儿你和娘也一起过去,娘不放心把你留着家里和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在一块……”
丈夫不在跟前,她没了顾忌,说话大胆了许多。
玉芝一直专注地听着王氏说话,脑子里梳理着家中的情况。
王氏给女儿梳了一对丫髻,用大红丝带绑好,又拿了件半旧桃红夹袄让玉芝穿上,给她系了条洗得泛黄的白绫裙子,这才带着她出了房门。
到了外面,总算是亮堂了些,玉芝这才看清了自己这位娘,发现她身材高挑,肌肤微黑,瓜子脸,大眼睛,生得颇为俏丽,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紫色褙子,系了条白绫裙,瞧着很是利索。
经过院子的时候,玉芝发现院子里有两株桃树,桃树的枝干上长着无数花苞,却还没有开放,树枝被风摇撼着,发出“咔咔”的声音。
她仰首看了看碧青的天空,意识到如今正是早春时节,天还冷着呢!
正房堂屋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声息。
王氏拉着玉芝急急出了门,到了外面才悻悻道:“世上还真有你爷奶这样会享福的人,才五十岁,就躺倒啥都不干了,一天到晚的大事就是吃饭睡觉算计人!”
见王氏说得有趣,玉芝不禁莞尔。
王氏见女儿笑,心里总算是宽泛了些,牵着玉芝沿着门前的大路往东走去。
在一户人家大门外,玉芝看到了一丛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开放的嫩黄迎春花,心里一动,弯腰掐了一朵拿在手里把玩。
王氏腿长,走得很快,一阵风般拉着玉芝走到了街上,直奔自家的大肉摊子。
她家的大肉摊子就摆在路边,上面挂着不少铁钩子,钩子上挂的是一条条切好的猪肉。
陈耀祖正在给一位顾客称肉,见王氏带了闺女过来,脸上不由带了笑模样:“还有些腿骨没剔完,娘子你接着剔吧!”
王氏答应了一声,先搬了张凳子过来让玉芝坐下:“玉芝,你啥都不用干,就坐在这里陪爹娘!”
安顿好女儿,她拿起一边放着的围裙围上,拿了剔骨刀在手,站在那里麻利地忙活了起来。
玉芝看了一会儿,便也起来帮忙。
见案板上摆着一排刀,个个磨得锃亮,她便选了最小的那把,拿了根脊椎骨过来,试着剔上面的肉。
王氏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的儿,你剔得太干净了,客人都不买这脊骨了!”
陈耀祖见了,也笑:“玉芝把肉剔得这么干净,这根脊骨怕是没人买了!”
王氏白了他一眼:“那正好拿回去给玉芝煮汤喝!”
不过她想了想,又撇了撇嘴:“即使拿回去煮汤,婆婆也会先让四妹和老三家玉和啃骨头吃肉,咱们玉芝也只能喝口汤!”
她越想越气,拿起刀用力砍了下去,刀砍在了案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陈耀祖不敢吭声,闷声把称好的一条肉用草绳绑起来,递给了客人。
那客人正是镇上的牙婆韩九嫂。
韩九嫂接过肉提在手里,笑着向王氏搭讪道:“王大嫂,你可有福了!”
王氏拿了刀在手,一声不吭继续剔肉。
韩九嫂似乎没发现王氏的冷淡,笑吟吟道:“王大嫂,你家玉芝将来到了许守备府上,肥鸡肥鸭吃着,绫罗绸缎穿着,好好将养几年,将来大些再被守备老爷收房,若是生下一男半女,定会被守备老爷抬举,你两口子岂不有福?”
玉芝装作认真剔肉,却竖着耳朵听。
她如今两眼一抹黑,只能多听多看了。
王氏听得气闷,提着刀道:“有福?罢哟,守备老爷多大了?五十岁的人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摆在那里,这是有福?你这样说,那就把你闺女卖进守备府好了!”
韩九嫂原是厉害人,如今被王氏抢白了一顿,本来想抢白回去,可是看看王氏手里白亮亮的剔骨刀,心里到底有些怕,撇了撇嘴道:“是你家婆婆要卖你闺女,又不是我非要当这中间人,你在我这儿出什么气呀,有本事和你婆婆说去!”
她撂下这句话,提着一条子肉昂首去了。
王氏恨恨看了在一边装死的陈耀祖一眼,咬牙切齿道:“陈耀祖,你娘要卖就卖你妹子去,少打我闺女主意,不然我和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家谁都别想活!”
陈耀祖不敢搭腔,一枚枚捡起散在肉案上的铜钱,放回了钱匣子里。
到了天黑收摊时分,玉芝已经把如今的情形了解得差不多了。
如今正是承安二十年二月十五,她姓陈,小名叫玉芝,今年十三岁了。
她家姓陈,住在西北甘州城西的小镇西河镇,她祖父大名叫陈富贵,祖母高氏,陈富贵和高氏一共生了三男一女。
大郎陈耀祖,娶妻王氏,只生了一个女儿玉芝。
陈耀祖两口在镇子上摆了个肉摊卖肉。
二郎陈耀宗,娶妻武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陈玉川,今年十二岁,女儿陈玉梅,今年十岁。
陈耀宗在尉氏县城孙大官人绒线铺里做伙计,因陈玉川考中秀才,在县学读书,因此一家人租了房子住在城里陪陈玉川。
三郎陈耀文,娶妻董氏,生了一个儿子陈玉和,今年才五岁。
陈家在镇子北边有七八亩地,如今都是老三陈耀文两口在种。
陈家老四是个姑娘,小名叫娇娘,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养得娇,正在说亲,因此不敢出门,怕脸晒黑了;不敢干活,怕手上长茧子,只在屋子里做些针线活,陪爹娘说说话。
一梦醒来,从宋玉芝变成了陈玉芝,玉芝很快就适应了下来,默默地筹划着。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阿沁应该还在京城做质子,她须得想办法去京城,只是甘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此事须得慢慢计较。
第3章 天色暗收摊回家,摆冷脸不怀好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王氏开始帮陈耀祖收摊,玉芝试着上前帮忙。
她刚开始还有些慢,但是很快就上了手。
收拾完肉摊,陈耀祖拉着车,王氏和玉芝跟着,三口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知何时起了风。
风声呜呜,刮得路旁的树枝“咔嚓”作响。
玉芝身上的半旧桃红夹袄也被风给刮透了,冷得她瑟缩了一下。
王氏一边跟着车走,一边和陈耀祖计较着:“今日剩的这些肉,先腌起来吧,等明日一起做成肉干卖。还剩下些腿骨回去熬成汤,下点青菜和面片,让玉芝也热热吃一碗……”
陈耀祖闷不吭声一直拉着车往前走:王氏就是想太多了,家里一切都是娘做主,自有娘安排,王氏是儿媳妇,自然得听婆婆的!
王氏正长篇大论,忽然发现女儿不见了,忙往后去找,发现苍茫暮色中玉芝孤独地走着,愈发显得又瘦又小又可怜……
她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也不管陈耀祖了,走过去伸手握住玉芝冰凉柔软的左手,牵着玉芝往前走。
到了家天已经黑透了,家里已经点了灯,正房、三房住的西厢房和灶屋都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显出了些温暖,只有大房住的东厢房关门闭户没有点灯。
陈耀祖在院子里整理收拾车子。
王氏怕玉芝冷,就先打开房门,带着玉芝回了东厢房。
她点着油灯放在了明间的条案上,低声交代玉芝:“你饿了两天,身子还没好透,就坐在屋子里歇着,谁叫都别出来,外面自有娘应付。”
玉芝轻轻“嗯”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王氏安顿好玉芝出去,正好听到婆婆高氏在院子里和陈耀祖说话:“灶屋就董氏一个人在烧锅做饭,王氏和玉芝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去帮忙?”
一眼见王氏从东厢房里出来了,高氏看都不看王氏,径直问陈耀祖:“今日赚了多少钱?”
陈耀祖拿出钱匣子递给了高氏:“娘,去掉本钱,今日一共赚了九十一文钱。”
高氏拿了钱匣子,一枚一枚数着钱,口中道:“我先收着吧,明早你要杀的猪我记得是魏五郎家的,你和他家说一下,让他家来找我结账!”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见王氏呆站在那里,忙推了推王氏,低声道:“还不去灶屋帮着做饭!”
王氏看了看正在数钱的高氏,再看看陪着公公陈富贵闲坐在正房堂屋灯下的小姑子陈娇娘,强压住心中那股气,抬腿去了灶屋。
董氏一边烧锅,一边还要切菜,正忙得不亦乐乎,见王氏来了,忙欢喜道:“大嫂,你来了,正好烧锅,我自己忙不过来!”
王氏在灶膛前坐了下来,拿了两根剥过的干玉米棒子塞进了灶膛里,低声埋怨道:“婆婆和小姑子在家歇了一天,你我在外面风吹日晒忙了一日,还得给她们做饭伺候她们!”
董氏知道王氏就是嘴巴爱说,可是大房做主的人却是一向闷不吭声的老大陈耀祖,便笑了笑,道:“谁让人家是家里的娇客呢!”
王氏正要说话,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闭口不言了。
高氏拿着一小块肉走了进来,吩咐董氏:“你过来一下,我把肉切一切!”
董氏闪在一边,背着婆婆高氏对着大嫂王氏眨了眨眼睛。
王氏撇了撇嘴。
高氏切好肉,一片片查了查,道:“一共十片肉,我记得数,你们别偷吃!”
董氏和王氏参差答应了一声。
高氏依旧看都不看王氏,昂首出去了。
她的娇娘已经十五岁了,正在说亲。
俗话说低娶高嫁,她自然想让女儿嫁得好一些,因此特地去找了西河镇的牙婆兼媒婆韩九嫂,许给了韩九嫂一两银子,让她给娇娘寻个好人家。
看在这一两银子的份上,韩九嫂还算尽心,终于给娇娘寻了个好亲事——住在西河镇南边的孙家二郎。
孙家二郎今年才十七岁,去年刚考中了秀才,如今正在县学读书,前途不可限量,生得也很清秀,娇娘也很喜欢,只是孙家二郎的寡母一早说了,新媳妇须得陪嫁二十两银子供儿子读书,否则免谈。
为了凑齐这二十两银子陪嫁,高氏费了好多功夫,最后还是老二媳妇武氏给她出了个主意——老大家的闺女玉芝模样生得好,不如卖了凑了银子给娇娘做陪嫁!
高氏当即叫了韩九嫂过来商议。
说来也巧,城里的许守备年过五旬还没儿子,正要买一个丫鬟将来好收房,因指明了要买一个年小的美人,所以一直不曾说成。
韩九嫂一见高氏的大孙女陈玉芝,当即一拍手:“你家大孙女玉芝生得好,倒是可以去试一试!寻个日子,我带她去守备府,让许守备相看相看!”
高氏自然是感激不尽,还特地送了五斤咸肉干给韩九嫂,和她约好了带玉芝进城的日子。
谁知全家人都同意的事,偏偏大儿媳妇王氏和大孙女玉芝不愿意,王氏只顾着嚷闹,玉芝还要绝食,真是不识抬举!
对这不识抬举的娘俩,高氏打算先冷一冷她们,过几日再说。
王氏起身往外探头看了看,见高氏进了堂屋,忙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给了董氏:“我切好的肉,总共二十片,你儿子十片,我闺女十片!”
董氏眉开眼笑答应了一声:“大嫂,还是你有办法!”
婆婆太偏心了,一共切十片肉,公公两片,她老人家两片,小姑子三片,其余大郎、三郎和她家的玉和各一片,她、王氏和玉芝平时一片都别想吃!
王氏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我家玉芝……”
董氏忙压低声音道:“大嫂,你得赶紧想法子,婆婆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执拗得很,她既然认准了要卖玉芝给小姑子做嫁妆,怕是不会轻易就认输的!”
王氏感激道:“我知道,多谢你!”
正因为知道高氏执拗的性子,她才打定主意,到哪儿都带着玉芝,免得自己出门挣钱养活大家去了,回了家女儿没了。
董氏一边用锅铲挖了些猪油放进了烧热的炒菜锅里融化,一边低声道:“大嫂,有一句话我原不该说,可是不说我心里又过不去……”
王氏往灶膛里又填了几个玉米棒子:“弟妹,你说吧!”
董氏叹了口气道:“除了婆婆,你也得防着大哥呀……”
王氏听了,鼻子一阵酸涩,木雕泥塑般坐在那里,半日没动。
她的丈夫陈耀祖,可是西河镇有名的大孝子,什么都听公公婆婆的,公婆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当成了圣旨。
想到这里,王氏心里一片冰凉——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穷,怕的就是丈夫不和自己一心!
第4章 吃晚饭高氏分肉,尝五花玉芝提议
东厢房明间内一灯如豆。
玉芝独自一人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外面正房堂屋内的说话声、灶屋里青菜下锅时发出的“刺啦”声、东邻的狗叫声和晚风刮过树梢的“呜呜”风声响成一片,越发显出了屋内的静寂。
玉芝呆呆坐在那里,脑海中全是她的阿沁。
阿沁才六岁,头发又黑又软,大眼睛长睫毛,一笑白嫩嫩的脸颊上俩酒窝,睡觉时喜欢窝在她怀里,睡觉时还会吧嗒嘴……
她的阿沁五岁就进外书房读书了,那么小,那么软,却已经会背《三字经》《千家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