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艘马尼拉大帆船明显是经过改装的——原本马尼拉大帆船是一艘货船,不过船厂十分贴心,只要船东愿意出钱,他们也可以按照要求改装,做出符合需要的船来。至于说这一艘,真是十分明显了,完完全全就是一艘客船了。
只是到底是货船的底子,所谓改装也就是往货舱里添加厕所,以及固定上下至少有四层的床——厕所是改善公共卫生的,减少船上的传染病。而多层的床,是为了节省空间,装下更多人的同时又保证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立的床铺。至于条件好不好,这可不是高级客船,话说高级客船也不会用货船改了。
这样的客船又是什么人搭乘?当然不会是什么王公富豪,也不可能是什么世家公子。总结来说,都是日后吕宋发展的人力资源。要么就是自家活不下去了,东拼西凑最后得了一张船票的价钱,来如今被传做遍地黄金的吕宋找找机会。
要么就是有头脑的人伢子,或者说原本的人伢子。这些人原来是做人伢的,不过后来第一个人伢看到吕宋缺劳力缺的厉害,心里就动了念头——当时正是因为劳力缺乏严重,周世泽这边的总督府是下达了公文的!
凡是能带契别人来吕宋做事的,在港口做户籍文书的时候会被给予凭证,而这些凭证是能够直接到总督府换取银钱。如果不愿意的,还能够换取当日指导价之下各种等值的货物。
这样的钱当然不多,至少介绍一个过来没有卖一个来的赚钱。不过相比做人伢子,一般规模做不得大,做这一行专门介绍人过来吕宋就不同了。他们这些人,就算是做的小的,一批也至少拉来百来人。多的话有人专门包一艘船来,只怕有上千人之多。
他们本来就是做人伢子的,开口说话自不必说,在那些穷乡僻壤里拣择好孩子,然后用他们那可以把白天说成黑日、稻草说成黄金的嘴巴,买下那些孩子,并且同时尽可能压低价格。
“我虽做的是使人家骨肉分离的行当,我却不怕遭天谴!只因为我心里知道,我从不做那些拐子拐骗人家孩儿的勾当,只是到你们这等遭灾地方来——你们当我假仁假义也好,不过我自个儿是这么想的,你们这等境况,卖出去孩子那不是害了他,那是给孩子一条活路呢!”
且不说这句话里多少强词夺理,至少那些煎熬着的父母都是信了。而这些擅长说服人的人伢子,买人卖人都能做的了,何况是收拢人去做工?往往是在遭灾地方,整个村整个村的招人!
现在这艘马尼拉大帆船中下来的也是这样人伢子包下的,而且只是一个人伢子。这人姓丁,人都叫做丁老三,做到吕宋的务工介绍,在这个营生里,他也是规模最大人头最熟的几个人之一。不过三四年前,他刚起步的时候却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贩而已,能崛起这样快,除了自己能力不错外,就是搭上了总督府的管事,从总督夫人那里拿下了外包出去的生意!
想到那位总督夫人的交代,丁老三大声吆喝起来:“我说你们都快一些,我丁老三算是最厚道的了,不然你们去打听,哪个人会在船上还管饱饭!现在这样没精神,倒是显得我一样刻薄了!”
他们这样来吕宋讨生活的,有自己出钱来的,也有像这样被人一批一批带来的。前者将来赚的钱都是自己的,后者则是用以后的月钱做抵押。这个所谓抵押,一般都是三个月到半年的月钱,这自然比从大明到吕宋的路费要多。但这就和借钱是有利息一样,你有钱自己出路费,那就不必忍受这一层盘剥了,实在是没的话说的。
然而其中前者自己出钱来的暂且不说,那些有人出路费的,伙食当然不会太好——做生意的都是逐利的,谁不想省些成本?路费不收,所有的伙食都是自家出钱,那么自然就是维持一个饿不坏人的程度就好了。这丁老三基本还能让带的人吃饱饭,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也确实值得他拿出来说了。
抱怨了几句,丁老三带着一起做事,第一回跟着做这个行当的外甥就小声道:“三舅,这一回里面有许多安曼人、暹罗人、高丽人、倭国人,最多就是会几样日常话,您说得官话只怕难得听懂。”
的确,这一批到吕宋的还有许多外邦人。这些人的来历也简单,该说哪里都有活不下去的,这些外邦当然也一样。像是暹罗、安曼和高丽,与大明接壤,许多人本国过不下去了,实在是水深火热,就南逃北逃的到了大明地界。
只是这些人既然是活不下去的,那就大都没得知识,没得能力,到了大明还是个外乡人,就更没有出路了。许多都逼得自卖自身做奴仆去了,甚至有些自卖自身都没得人要——语言不通,有许多活儿都做不得。
听到外甥的话,丁老三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些外邦蛮子倒是好命,要是往常年月,哪里还活得下去!倒是如今,朝廷下大力在南洋这边用兵,经营起这边——这要用多少人?特别是吕宋这边,有总督大人和总督夫人,需要的人力更是不见底。以至于大明那边都不能满足!不然也没得这些人什么事儿了。”
嘟哝了几句,看自己这个外甥似乎不大懂的样子,丁老三也没得说这些的兴致了,把嘴一撇。指着外头道:“你去那边车马行租一辆车来,然后再带这些人去海神庙那边歇歇脚,我先去一趟总督府!”
丁老三带的人多,有上千人呢!哪怕是住最便宜的脚店也是一笔不低的使费了。而且一路上都是他花钱,这时候可舍不得,因此直接叫外甥带这些人去个郊外的寺庙歇脚。自己则是赶紧上总督府,把这些人的分配定下来,也就不用再马尼拉这边停留了。
不过去到总督府,可不是像他在外头吹嘘的那样见总督夫人。实际上,他除了在第一回和另外两个做同样差事的一起见过祯娘之外,就再也没见过了——想想也知道了,祯娘日程排的那样紧,想要见她的人满天下都是,他这件事哪有次次祯娘都见一见的必要!
事情也没出乎所料,等到丁老三到了总督府,先是递了帖子求见总督夫人,但最后见到的人是总督府里的一位管家。不过即使是这样的人物也是丁老三需要十分巴结奉承的——这也是之前几趟负责与丁老三对接的那一位,当即送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
礼物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东西,都是从大明带过来的,有一箱子缎子、两瓶花露水、几样药材,然后就是土产之类。那管家略扫了几眼就让小厮收了,脸色也更加和缓。这不是他眼皮子浅,被一点子东西收买了,而是为了对方这一份知情识趣和尊重。
略说了几句家常话,就忍不住感叹道:“丁先生你倒是还好些,虽说要海上奔波,却到底能在故土盘桓。我们这些人在吕宋也有五年了,见不到老家一点尘土星子。也就是托你们带一些家乡的玩意儿,算是个念想了。”
这话说的是真的,不过丁老三可不会没眼色地就去宽慰人家。话说这位管家用得着宽慰?有失有得的事儿罢了——没错,是远离了故土。不过这管家本来就是人家家里奴仆,主家在哪儿就跟到哪儿,不是应有之义?更何况,他们跟着在总督府,就算只是一个小管家,出去也有的是人奉承,往来油水也不少。如果真的让他们选,去到老家看宅子,只怕那才是不愿意呢!
因此只是陪着道:“这话是如何说的?老哥这可就说差了。我们这样的人海上漂泊,认真说起来着家的日子也少的可怜。且又有一重,海上的事儿实在风险太大,就算没什么不好,家里人也是镇日担忧的。这样看起来,老哥是绝没必要说这等话的。”
然后又不动声色奉承了几句,果然那管家渐渐高兴起来,与他道:“你这一回来的不巧了,我们家大小姐和大少爷才刚刚从老家过来。这几日夫人都是带着二小姐、三小姐、小少爷和大小姐、大少爷亲近,等闲事情都是不许打扰的!”
这五年里头,不晓得是不是吕宋这里的风水旺周世泽和祯娘两个。之前周世泽同样只祯娘一个,她也难得怀孕,十来年也只周洪钥和周洪钧两个。却没想到到了吕宋,五年就生下二女儿周洪钰、三女儿周洪锦、小儿子周洪钊。
到了这时候孩子才一个接一个地出生,这在如今倒是十分稀奇了。倒不是年纪不对,说起来祯娘也才不过三十出头,据说有些农家妇人,到了五十岁上下还能生呢!问题是在男子身上——自古男儿多薄幸,有几个男子会对年过三十的正妻还十分钟情的?既然男子冷淡了,那怎么也不会有孩儿的。
周世泽当然不是那样人,实际上总督大人不近女色和惧内的名声早就传了出去。只是知情人都知道,那哪里是惧内,明明是只钟情一个罢了。也有人耳聪目明的,知道周家往上数两代,那也是‘从一而终’,一时心里激荡起来。
特别是那些有女儿的人家,哪个不是眼前一亮!周家小儿子周洪钊一岁不到,自然没什么可想的。可是大少爷周洪钧却是眼看着就要长大的,再几年不就要给寻摸婚事?这样家教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如意郎君。当然的,除了对于家风满意之外,周家如日中天的地位也是很被考量的,这就不言自明了。
这新出生的孩子,因为是在吕宋出生的,也没有适应不适应的说法,因此一直在周世泽和祯娘身边长大。倒是洪钥和洪钧两个,一直在大明长大,只每年接过来小住一两月。而每到这时候,祯娘也确实尽量挤出时间陪伴。
这个事情丁老三心里也有数,一时面色发苦起来。不过管家很快笑着道:“丁先生也不必为难,这件事不过是小事,到时候我看着时间合适,就上前报给夫人知道,顺手的事情就安排了。”
虽然没得这管家的话,丁老三带来的人也迟早都是要安排的,但这其中有不同。等着旁的人打理这件事,快的话三五日,慢的话要一旬功夫。要知道他可是带了上千人过来,这上千人难道不要衣食住行?再如何俭省也要一笔开销的呢!
然而有管家往祯娘那里递一句话,那就全然不同了,祯娘这里必然是会立刻有吩咐。而来自祯娘的吩咐,底下的人哪一个敢延后,哪一个又敢打折扣?到时候谁不上赶着把这件事办完?!
果然,这管家趁着祯娘得空的时候就递了话道:“夫人,外头家里差遣的买办丁老三已经从老家那边过来了,这一回又带了上千人。如今正等在二门外,夫人说一句话,也好分配这些人。”
祯娘正给已经玩儿疯了的两个小女儿擦汗,听到这样的话,想了想立即道:“哦?竟到的这样快,我记得上一批还没来多久,别个可没他这么快的手脚,倒是一个能人了。”
那管家恭恭敬敬道:“夫人明见!竟能记得这样的微末小事——也确实是这样,这几年我冷眼看着,当初给家里产业介绍工人的买办里头,果然是这个丁老三最得用。他办事最快速也最牢靠,勤勉到如今从来没有过差错。而且据说他还是少见的有人情味的,在工人那里口碑不错。我正是见他有这样多的好处,才待他与别个买办不同,想着夫人以后要重用,也必然是重用这样的人。”
祯娘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才点头道:“这说起来倒是及时雨,之前有好几位掌柜都说作坊和厂子里工人不够用,是扩张产量最大的障碍。上千人依旧是不够用的,不过至少暂时让他们少在我面前多些话了,我也耳根子清静一些。”
说着又要了这一回的名单,才道:“这人倒是比旁的人多些机灵,旁的人比他手脚慢倒不一定是懈怠了,毕竟谁和钱过不去?多带些人,多跑一趟就是银子。只是如今大明的地界,哪里有那么多人来海外地方,带人过来也要费工夫。”
祯娘最先看的当然是人数,有一千三百人出头。然后很快就发现这份名单的不同,这里面写的籍贯,竟不只是大明百姓。还有许多外邦人,倭国、高丽、暹罗、安曼,还有其他外邦,都是有的,人数还不少呢!正是因为此,她才有这样的评价。
想了想,问这管家:“那丁老三有没有与你说,这些人里面那些人最要管理的严一些,那些人又格外好用些——到底是些外邦人,他们的习性不熟,如果没个底,不好随便有分派。”
就祯娘自己的体会,哪怕是一省之中,东西南北的人也有不同,扩大来看就更不用说了。体现在如今吕宋招工上,虽然因为人力短的很而不能挑剔,但各个作坊管事也会隐晦地提醒要哪几省、哪几县的人掺活着来人。
这种十分注意籍贯的做法,除了遏制工人之间结成类似‘客家帮’‘香山帮’‘苏州帮’,给管事带来各种麻烦之外,也就是为了选到更好的工人了——事实就是这样,同样都是大明百姓,有的人安分又勤快,有的人刺头又懒惰。这些不一定完全由地域决定,但在不能仔细筛选的时候,按地域划分也是一个办法。
这管事也很会应对,一开始他见到名单上有这些外邦人的时候就问过这件事了,因此当下就能十分流利回答祯娘:“夫人看的精!确实有这样的顾虑。那丁老三也说过,这一批人都是穷苦出身,脾气也磨的差不多了,不然不敢给夫人带来。不过要说最得用的还是倭国来的女工,据说倭国之内最会教养女子服从,一应事务又多是由女子操持,包括那些极沉重的。因此这些倭国女子既安分又有耐力,不只能到纺织厂这样的地方做女工,就是下矿山采矿都使得,还比一般男人更好用。”
祯娘听着皱了皱眉头,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是女子的关系,听到这种话自觉不喜。不过这也是人家倭国的问题,她一个大明的女子当然无话可说,因此没有表露什么,只是道:“没有那个道理,让女子下矿山什么的。还是按照分派,女工就去做女工的事情罢!”
既然是祯娘这样说,这件事便没有什么疑义了,那管家立刻把这件事记下来,到时候要按着这个来。然后赶紧道:“夫人,那,那这一回新到的一千多人到底如何分?夫人给个示下,到时候我好与丁老三,还有各位要人的管事、掌柜去说。”
这些事祯娘心里都是有本账的,因此并不需要多想。很快道:“既然是这样,到时候甘蔗种植园那边要两百个男人,榨糖厂那边男女各一百。至于烟草种植园那边要一百五十个男人,纺织厂要两百个女工。还有金矿那边,只要年轻力壮的男子,要四百人,至于几个金矿自己如何分,让各处管事自己商量。最后剩下的你交给港口龙掌柜那边,他一直嚷着差人,而且各色人都要得。”
这五年,祯娘直把一个吕宋经营成了大本营,比当初的泉州还要夸张的多。一个是因为她也不是当初初到泉州的自己可比,另一个则是泉州已经繁华了几百年了,能占的都让人占下,祯娘去的时候什么都要和人争。吕宋则不同,仿佛一张白纸,随便她涂抹。
也是因此,涂抹出了了如今的样子——处处都是祯娘的痕迹,产业也不必说。一千多人看着多,祯娘随随便便就消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