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是接过一把画着玉兰的绢扇立刻就换下了自己原本在使用的一把檀香木折扇。旁边的管事媳妇很有几分脸面,觑着祯娘脸色便笑道:“大小姐这话可就说差了,别说一把扇子了,就算是别的什么再贵重的,于家里又算什么?最重要的不过是一份心意而已。大少爷可不就是这样,一把扇子、一枝花都能想到夫人,想到兄弟姊妹,可见孝悌呢!”
洪钥听了话微微撅嘴,祯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这样的午后,即使是在十分炎热的吕宋夏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唯一可惜的大概是,吕宋的夏日没有止境,而洪钥和洪钧姐弟在吕宋的日子却是有止境的。
现在总督府已经打理地格外舒适了,在这里过日子其实和在大明的时候一般无二,自然也就没有当初怕两个孩子会有什么意外的担忧。但是这两个孩子依旧不能长长久久地呆在马尼拉,因为顾周氏。
如今顾周氏年纪也渐渐大了,祯娘哪里敢让上了年纪的人从大明到水土不同的吕宋。中间若是有一个意外,那真是如何后悔都没有回转的办法。
而年纪越来越大的顾周氏,自然也和别的老人一样,受不得寂寞,最喜欢儿孙绕膝。祯娘自己不能陪伴已经是十分愧疚,如果连从小照顾到大的外孙女外孙子也要带走,那顾周氏岂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再加上洪钧念书的话,还是在大明那边更容易找到名师——或许有读书人愿意为了钱,随着周家出海奔波。然而真正的名师本身并不愁没处处馆,自然是不愿意远渡重洋的。
总之洪钥洪钧两姐弟,是代替祯娘承欢顾周氏膝下,只是每岁有两个月到吕宋小住,等到了回去的时候也就回了大明。而祯娘自然回归原本的日子,有三个极小的孩子要照料,还有大笔大笔的生意!
第175章
祯娘这些日子确实有一笔不折不扣的大生意要做, 为了这一桩生意,她已经筹备了十几年。不过这桩生意的开始, 却是在她手下主管银楼产业的掌柜给她送今岁新的首饰样子的时候开始的。
衔珠桃形红珊瑚步摇、雕金云形银簪、衔珠云形翡翠钗、平填凤形银簪、衔珠牡丹宝石绢花、包金蝶形玉步摇、累丝云形金步摇、镂空牡丹宝石绢花、点翠云形宝石钗、镂空凤形金步摇烫等等样式的首饰被琳琅满目地摆在了祯娘眼前。
这些是祯娘名下银楼产业要推出的新样式, 别的就罢了, 首饰当然是要先送来给东家看一看, 有喜欢的添入妆奁,这也是银楼那边的体面——做出来的东西,若是东家一样也看不上, 那才是真的没脸!
话说银楼这产业么,其实赚不到什么钱。更何况这行当十分讲究招牌和手艺。管着银楼的掌柜就与祯娘抱怨过:“东家, 不是我打退堂鼓,实在是经理这个在十几个掌柜中间抬不起头来。占用的钱多, 利润却一般——咱们这银楼不比人家百年传承的店子,又积累了好些手艺精湛的师傅。就算是想些法子,也收效甚微。”
祯娘当时只是闲闲地摆弄账册, 并不太放在心上。她能说她根本不是为了经营银楼而经营银楼么?这门产业于她只要没有亏损也就够了。就算这掌柜已经心里有些底了, 这样直接说出来也是伤人的——人家来与祯娘这个东家说这些, 无非就是还有上进心, 想把这产业办好呢!
祯娘只得与他出主意道:“既然是这样, 法子也不是没有。你去找账房做个预算,咱们收一家有名气的银楼大约需要花多少银子,到时候我给你批下来。这样招牌也有了, 手艺精湛的师傅也有了,剩下就看你有多少经营的本事。”
这个法子说起来相当简单, 无非就是靠着钱多借鸡生蛋借腹怀胎而已。自家没得一个响亮的招牌,也还没有培养出手艺好的师傅,可是人家有啊!甚至不需要挖墙脚一样得罪人,直接花钱买了人家的产业,一切就都有了。
虽说百年传承,一直能稳定赚钱的产业一般难得卖,但是那也只是出的钱不够多而已。你照着市价来,人家当然不卖,好歹是祖辈传下来的产业了。可你溢价了呢?一成两成不行,五成六成该动心了吧?实在不行翻倍来!如果翻倍也不能够,那就换一家,总不会哪一家看到这样多的钱都是不动心的。
这样的主意其实掌柜的不是没想到,只是这样的主意不是随便能拿的,最好还是东家发话。果然听到祯娘的回答,那掌柜的立刻眉开眼笑道:“东家这个主意好,若是想突然做大,借着人家的壳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祯娘点头,其实她本意并不太在意这个。银楼的话,她另有他用,并且用处极大——她要做的纸钞生意不是要用准备金?而囤积大量金银的门路在哪里方式在哪里?依靠金矿固然解决了一定问题,却比不上银楼。至少金矿可以和银楼互相补充,达到更好的效验。
最后收效也确实不错,倚靠金矿和银楼两边,祯娘已经积累足够多的现金与现银。就在这一次送新首饰,掌柜就秘密与祯娘道:“东家,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这几年银楼的金银从来都是多进少出,多的如今都已经送到兴业钱庄的地下银库里。”
祯娘笑了起来,手上扬了扬一张信函道:“果然是不错的!你们的消息都赶在一处了。上午来的信函,在京城活动的掌柜和伙计已经有了很大进展,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事情总算可以做起来了!”
其实说起来,祯娘这一笔纸钞生意,有容易的做法,也有困难的做法。如果是容易的做法,凭借祯娘的本钱,早八百年就可以做起来了,也远没有今日的麻烦。但是简单的那一种不是她的目标,和她想象中的纸钞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谓简单的,与其说是纸钞,还不如说是银票改头换面一番的东西。同样都是可以直接向钱庄兑换金银,同样都是主打便捷,收益的方式也同样是进行借贷,很难说有什么差别。这样的营生,哪里还需要在朝廷打点,自己做就是了。
而纸钞就不同了,虽然也是和金银绑定,让百姓有足够的信心,也远远比铜钱金银来的方便,却和银票有着巨大的不同——银票是存入钱庄金银的凭证,即是说要有存入才能有银票。而纸钞则是钱庄根据准备金自行印制,数额上就算祯娘足够谨慎,也可以翻倍了印。这就注定了银票对于他们这些商人来说是远远比不上纸钞的。
况且大额银票终究只有大商人为了生意方便才使用,至于普通百姓是绝对使用不到的。实际上若是平日里普通花销使用银票,一般的店铺也不愿意接受。因为大家对银票都十分陌生,很难分辨出真假。一般面值都十分大的银票一但是假的,对于店铺来说就是一笔十分巨大的损失了。
这样的话,一次性数额再大,也比不上小额纸钞分散到千家万户积累出的数字——祯娘常年和这些东西打交道,早就明白了,再贵的单个货物都不如那些便宜的需求量巨大的货物来的好。放在这里,道理也是一样的。
出于这样巨大的差别,祯娘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虽然困难得多,甚至不一定能成功的那一条路。也没有选择简单容易,至少能赚钱的那一条。这样看起来似乎不够稳重,不过如果是祯娘做出这种决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而这个过程也确实足够艰难困苦,从祯娘第一批派往京城活动的人算起,在京城呆的最久的人已经快十年了。最开始的时候祯娘并没有显露任何关于纸钞的想法,只是主要打着替其他产业疏通人脉的幌子广结善缘。其中着重打点主管民生的户部的官员,和主管风闻的科道言官,然后就是一些实权派。
这倒是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毕竟做大大豪商的级别,许多生意都是要与朝廷有默契的。朝廷有时候用得着他们,他们有的时候也要倚靠朝廷。这种关系中,和实权派、户部打好关系,那不是天经地义?只不过是科道言官略微显得有点特别,但解释为提前投资这些可能发迹的官员也没什么问题。
科道言官么,大都是正经进士科班出身,品级不高却权力不小,可以‘告御状’!六七品的科道言官和一二品大员相比那就好比是萤火之于皓月,根本不能比。然而就是这样芝麻大小的科道言官,屡屡告倒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而就是这样的科道言官,往往就是做满了任期,或是入六部,或是外放知县知州。过的几年,在地方和朝廷几进几出,若是没有年老体衰,也没有败于官场倾轧。那么在地方的往往是封疆大吏,在朝廷的也应该是一方大佬。
就如同有人会在新科的举人、进士身上投资一样,在这些科道言官身上下本钱也不算奇怪——就算是一百个人里头只混出了一个都不要紧,只依靠这一个就算是赚了!至于说将来会不会记得曾经的雪中送炭,那必然是记得的。
这不是这群读圣贤书的官员个个都是当代圣人,有恩必报,只是这是官场认定的规则罢了——只要忘记回报曾经资助自己的人,不必等那些下本钱的人有动作,官场就先会集体排斥。
毕竟那些有钱有势的豪门下本钱在还没有发迹的官员身上,并不是做善事,而是为了将来人出头了有好处。若是翻脸不认账的人多了,只怕再做这些事情也该有疑虑。这等于是断了以后后辈的一条路子,可不是要被官场孤立!
就在这种不引人注目当中,祯娘已经笼络到了所有她想笼络的人。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依旧没有贸然提出自己的纸钞计划,在她看来时机还不成熟。这中间她只是加深各条关系,不紧不慢地疏通其他生意。
也不能说这就把纸钞的事情完全放下了,这中间祯娘一直在让人调查宝钞的情况。要知道大明宝钞就是朝廷发出的纸钞,若是自家想办纸钞,不管这大明宝钞如何半死不活,也是应该盯着的。
结果喜忧参半,喜的是宝钞确实没救了,这些年积重难返,如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而已。若是想救这宝钞,非得有大气魄大决断的人不可。首先就应该将之前的宝钞废除,然后另起炉灶,这才有一线生机。
然而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容易,一心想要重振宝钞的皇帝早就那样做了。中间困难的是身处朝堂之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利益纠葛。因为这些利益纠葛,原本简单的事情都会变得复杂。或许利国利民的事情,最终因为不符合自身的利益而不能成行。在这里,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宝钞没得救了至少对于祯娘要做的事情是有好处的,第一少了一个厉害对手。不管现在宝钞厉不厉害,只要它还是朝廷官办的纸钞,它就有可能有朝一日起来。而且一旦起来,可就不是那些普通对手一样可以对付的了。
第二个就是以皇帝为首的一批,一直想复兴纸钞的朝堂势力,在这种情形之下也不得不对宝钞死心——换而言之,这种情况下祯娘要推出商办的纸钞,至少不会受到完全的抵制。毕竟宝钞已经死了,那么有没有竞争对手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调查清楚了宝钞,包括宝钞之下的各方势力,祯娘才在自己实力越来越强的基础上正式开始做出一些动作。这时候所做的第一步并不是纸钞,而是银币。
银币和金币对于东南沿海的商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许多番邦商人的本国钱就是这种。伴随着大量大明商品的出口,这些番邦银币自然是大量涌入了东南沿海。东南沿海的商人按照其中的含银量折算成银两收账,然后送到倾银铺子熔铸成银块。
祯娘仔细考量过这些银币,断定是比银块、元宝这些方便的,因此稍作改进就完成了兴业钱庄自己的银币——然而只是做银币的话其实是赚不到钱的,除非银币是由银子和别的金属参杂而成,这就需要和朝廷合作了。
朝廷认可九成银含量的银币可以当作足银来使用,各种朝廷使费中都使用这种银币,市场自然就会接受——或者说八成银含量也没有什么差别,从理解‘钱’是什么的角度来说,这是没有问题的。
这么说的话,每一两银子祯娘就能赚到一钱,这未免太好赚呢吧!当然没那么容易,火耗、人工、汇兑等都是成本,自然是赚不到一钱银子的。实际上在有限赚到的钱里面,还有一部分是交给朝廷的数额巨大的铸币税!
“这是当然的,如果没有这一笔钱,朝廷也能自己铸币赚钱了,何必把这赚钱的事情交给我们?”当时祯娘面对兴业钱庄合作伙伴的疑惑,就是这样解释的,而实际上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简单来说这就和曾经被拍卖的小金矿一样,若是朝廷自己来做,得到的利润就会被中间吞掉,不赚钱反赔钱也不稀奇。而放在商办,靠着更加优秀的管理,和剥削层次的减少,即使需要缴纳税金,还是有的赚的。
甚至倚靠发行银币带来的名气,兴业钱庄拥有极高的知名度,并且借此大开分店。可别小看这个,虽然没有直接的利润,但从长远来看,价值简直不可估量——做钱庄的信用比本钱还重要,而信用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就在老百姓心里模模糊糊。
而兴业钱庄作为朝廷准许的铸造银币的钱庄,百姓在使用印有‘兴业钱庄’的银币的时候,自然就会被认为是极有信用的钱庄,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根深蒂固。
在拥有这种信用之后,根本不用做什么也多的是人往这样的钱庄里存钱,并且选择这样的钱庄借贷。然后钱庄就能业务更加繁忙,利润更加丰厚,资本更加庞大,这就是一个完整的良性循环。
也正是依靠铸造银币,兴业钱庄一举从原本天下排名不入前十的钱庄跃居到了四大钱庄。而四大钱庄中的其他三大钱庄,每一个都是传承三代以上,积累上百年才有如今的光景!
就在大家看到这种好处,纷纷向朝廷申请铸造银币的时候,祯娘总算露出了自己最后的獠牙——就在一年前,祯娘安排在京城的人受到了信函,一时之间都动作起来。在这一年之中,使用之前积攒下来的人情,祯娘根本没有吝惜的意思,只求打通关节。
她现实联合兴业钱庄各位合伙人一起,靠人脉和银子砸下了所有有可能相关的人。然后通过户部左侍郎向上呈奏,表明沉重的铜钱金银十分不方便商业与民生。至于银票的门槛实在太高,也不能被推广。在此时候,应该沿用明代纸钞例子印制纸钞。
这份奏折显得十分奇怪,要知道本朝已经有大明宝钞了的,何必说这话!但也有明白意思的,知道这是建议另起炉灶的意思。不过这些人没想到这次的另起炉灶是要连厨房一同换了,他们还只当是圣上的意思,打算试一试口风。
但是皇帝自己知道,自己是没有示意的。不过毕竟是已经掌控了朝局的帝王,之前没注意这些也就罢了,现在注意到了,想要调查出前因后果实在是再容易不过。很快,这位一直相当聪明的朱姓皇帝就知道了背后的动作。
皇帝把锦衣卫送来的密函往桌上一放,旁边的内侍和宫女都眼观鼻鼻观心。他们这样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学会目不斜视,哪怕戳在了鼻子底下,只要是不该自己知道的,那就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