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欢乐地说完了孟掌柜的事儿,到了这里就只剩下苗延龄没说话了——武天明是大掌柜,虽说今年珍珠生意晃人的眼,也没有越过他去的道理。
苗延龄故意做出苦笑的样子:“这可真是从没想过的,人都说当铺是天大的好生意,比山西人开钱庄还狠呢!若是在别家,有做当铺生意的,都是家里进项大头。在东家生意里没想到掉了个头,排到最后了。”
说着他又给武天明和孟本两个作揖,道:“两位掌柜真是厉害!我如今是不服气不行了。”
武天明稳重,倒是不大开这种玩笑,只是摆摆手。孟本却是个年轻人,反而笑道:“苗掌柜可要小心,如今我和大掌柜如何倒是不打紧,到底是哥几个的事儿。怕的是连那些小辈都比不上——我可听说了,就是你侄儿苗修远和刘文惠、宋熙春三个,替大小姐打点那个火柴生意。去岁生意如何?正是红得发紫,热的烫手。”
听到这里武天明也插嘴道:“我常常在海上的都听说了,有些别家的船老大都打听这事哪里来的好货,若是贩出去,那就是一桩好生意。我心里知道,如今才有多少货,供应南直隶才将将够呢。”
祯娘却是摇头道:“这生意大小还不错,只是也就是那样了——毕竟做起来简单,只是原没人想到这上头去罢了。到时候大江南北都有人做了也就是那样了。这就看各处做起来之前,生意能做到多大。如今是做到了整个南直隶,要是能把周遭几省也得到那就圆满了,至于更多,那是想也不能够了。”
这时候武天明却摇头道:“我是看过账本的,实在知道只在南直隶今岁就是七八千两银子的利润。何况将来还有周遭几省,必然是一年两万两利润上下的生意。这又是一只金母鸡,话说天底下多少生意人能养出一只金母鸡来?在大小姐这儿却是随便一般。”
说到这里,屋子里的人都不由得失笑。这也是事实了,自从祯娘在家里生意出手以后,似乎事情就变得不同了。祯娘和他们都不同,他们是在已有的生意里想法子做的更好,这又何其难!
祯娘不同的,她是想出一个没有的生意,这样就是人无我有的独门生意,这多好做!实际上祯娘小到具体经营上确实不大擅长,她也曾试过具体做做自己的火柴生意,完全不如她在大事上出谋划策了,连刘文惠几个有经验的伙计都不如。
这也是常理,有些东西要灵光一闪,这是天赋使然,正如祯娘那些谋划。但是有些东西确实做熟了做老了,所谓熟能生巧,经验使然。祯娘的年纪和经历,就是她再惊才绝羡,也没得具体经营能做好的道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天底下多得是有经验的掌柜伙计。但是像祯娘这样天生在商场上敏锐的却不见得多,而且也正是这个本事最珍贵。
笑过之后苗延龄才正经说起当铺生意:“今岁比去岁新到金陵的时候好多了,官面上有盛国公府打点,咱们自己也不是没本事的,不怕和金陵人争!城里已经有了咱们家三家‘吉庆斋’的字号,下头县里也陆陆续续开出,有了五六家。比不得原来在太仓,也是愧对东家。”
其实这是苗延龄的谦卑了,当初顾家在太仓经营了多少年?如今在金陵却是初来乍到。况且太仓再好也不能和金陵相比呀,太仓本就是苏州下辖的县城。而金陵却是六朝古都,本朝开国定都所在。就是如今不是都城了,可依旧是应天府,统领南直隶。
苗延龄这样说,在场的却不会真的当真,有多少功劳大家都是记在心里的。特别是顾周氏,心里一本账,对于这些掌柜都是有回报的。
等到一些事情报告完毕,这就算是告一段落了。至于后头那些细查账目,以及细节处的商量,那都用不着顾周氏和祯娘两个出面了。就是下头活计、账房们一步一步做,得了接过,再让知晓就成了。
完成了这样一件大事,顾周氏就道:“本来是要留你们的饭的,实在是家里事情太多,又指着得了话才肯做——和你们的年宴只能挪到明日了。我想你们这些大忙人再忙,也不至于一日都不能在金陵停留的。”
苗延龄这时候笑着掸了掸袖子,道:“我本就在金陵,又是个真正的大闲人,自然是无有不成的。”
听他这样说,孟本和武天明互相看了一眼,一同作揖道:“有何不可呢。”
听到这样的应答,顾周氏点点头。正准备让人送这几位掌柜的出门,又想到了一件事,只道:“明日来的时候苗掌柜带着米百顺二掌柜过来,我有事来说。”
见几个掌柜的不解,她才抚了抚额头道:“是这几日忙昏了头了,竟忘了把这件事告诉你们——我想着米掌柜也是做老了生意的,原来一直在苗掌柜手下做二掌柜算是屈才了。只是家里事务只有这些,再多一个掌柜是累赘了,这才这样放着。”
说到这里,顾周氏指了指祯娘道:“原本家里出了三样大生意外也没有别的大事了,都是些小事儿。多要一个掌柜倒是不合适了,就让苗掌柜兼着了。如今我家这个大小姐多了一个火柴生意,格局也是大的,若是还在当铺生意里头,那岂不是两头大。”
听到这里几个掌柜的都是点头,也包括苗延龄在内。苗延龄是个最忠厚不过的,一点不觉得这是削了自己的权,反而都是替东家考虑,觉得确实如此,因此也是赞成的。
只有孟本想了想道:“这火柴生意是苗修远几个年轻人做起来的——就算不好家里两个掌柜是一家人,要避嫌。那还有刘文惠和宋熙春两个呢,我听说也能干的很。原来火柴生意就是他们在打理,苗掌柜也没插手过。如今归给新掌柜,似乎有些不大好吧。”
孟本年纪轻,自然想的是年轻人这边。但是顾周氏却不能这样简单想,只道:“他们三个这回是做的不错,只是也太年轻了些。似修远这样的,才出来做事几年?咱们家里的生意也不是开始那样的草台班子了,不能有这样资历浅的掌柜。”
顾周氏没有把话说完,然而都是知道的。米百顺资历厚,但却不是最厚的。武天明身边有两个二掌柜,哪一个都比他做的长久。然而他们是年纪太大了——与之相比,米百顺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时候提拔起来,祯娘还能用十几年呢,这又是他们所不能及的了。
想清楚了道理,就没有人说话了,各个掌柜的都散去。至于听苗掌柜说到自己要升掌柜后的米百顺是何样欣喜若狂,那就不用细表了。这时候顾周氏要去见家里上下丫鬟、仆妇、婆子、小厮这些人,好把事情分派清楚。
顾周氏带着祯娘来到安乐堂的正厅,自己端坐在了上头,祯娘则是站在一旁。底下的仆下按着差事不同站成一列列,有头脸的都站在前头。
顾周氏慢慢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咳了一声,这才慢条斯理道:“眼看就要过年,事情自然繁杂,然而一件都怠慢不得。按着往年的规矩,腊月和正月里头都是发双倍月钱的。这是好事儿,但是却不是那么好拿的,但凡中间出了差错,别说双倍的月钱了,还有得排头要吃呢!听清楚了没有?”
“清楚了。”
这是底下人清清楚楚整整齐齐的应答——这一切都没什么不同的,和顾家大宅每一个过年前的冬日。
第60章
腊月里忙碌, 既然是这样怎的人人都盼着过年——这又什么可乐的。自然是因为玩乐都在正月里头。
昨日正式除夕之夜,祯娘和顾周氏守岁, 直到过了子时才睡。然而大年初一, 也就是元旦这日, 并不是就能睡懒觉了。往常不去上学的时候祯娘起床尚且没人管, 怎的今日却要熬着精神起床?
这自然是因着元旦这一日有早起的事情要做——在之前早就打扫干净的堂室里,早在五鼓天就要起床。这时候要赶着去堂室神祠陈设花彩糕果,先用糖豆米团祀灶, 称为‘接灶’。
顾周氏带着祯娘祀灶,这样宽敞的堂室里就只有她们两个, 也是让顾周氏叹息。每当这时候她就暗恨自己当年不争气,不要说替顾家生个儿子, 就是能多几个女儿也是好的呀!
这时候准备了这许多米团,本事要分饷全家的。在顾家就只有顾周氏和祯娘两个,怎么吃都是吃不完的, 两个人也只能拿这‘欢喜团’意思意思罢了。
这祀灶之后再迎接岁神就是, 总之燃烛灶香, 拜众神祖先。这在众神祖先前头的香蜡也是特制的, 能够燃烧三天三夜。这也是规矩, 在众神祖先前头的香蜡这三日是不能熄灭的,直到三日尽了才算完。
其实每当过年这几日,顾周氏都颇为尴尬, 刚才祀灶分欢喜团也就罢了。这会儿祭祀完毕,要拜年才是真的难为人了。按着南边的礼仪, 要家中家众序立在正厅,卑幼的要拜贺尊长的,然后是男子出门拜贺宗党亲友,这才叫‘贺节’。
然而家里只有母女两个,那就一切简单极了。祯娘给顾周氏行贺节大礼,这就算是完了。至于出门贺节,她们家可没有‘男子’,这一样干脆省了。至于家里的宴客酒,那倒是还有,不过亲友寥寥,实在惨淡。
好在新年几日,母女两个都相互陪伴,算是没有孤单。只是两人也没什么新鲜事情来说——这几日就是要休息,连针线之类都不许动,以至于两人只能闲话家常。总是说着说着,顾周氏便要给祯娘添置妆奁。
祯娘是爱这些东西的,但是见天的就是这些也是吃不消的,只得道:“母亲怎么又说这个?年前打了新首饰,如今看看我的匣子罢,新的还没穿戴个遍,就又来这些。这些可是珠宝首饰,不是那些点心果子。”
顾周氏却是理所应当道:“这又算什么?我记得当初我服侍太太的时候家里还有几位国公爷的妹妹没出嫁,那可真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当初每季打新首饰,都是十二套十二套的打,你这才多少。”
祯娘想想那许多,道:“那也是老黄历了,如今玉浣她们也不是这样了。更何况母亲凭良心说,那些公中出来的首饰,哪有每回给我新打的那些好,要是一些私下补贴的还差不多。”
“不过要说,我自然是极爱这些东西的,但是什么东西像是母亲那样买回来,又算什么?根本用不了那许多,白放着生灰。”
祯娘还记得年前那日,顾周氏特意叫了金陵城里最有名气的银楼百福楼的人上自家门。人家带着厚厚几本图册,上头每页都是各样首饰。顾周氏连个数儿都不给祯娘说,只让祯娘挑选。
最后祯娘列出十六套首饰——金厢蝴蝶戏花珍宝首饰一副、金厢永喜珠宝首饰一副、金厢牡丹嵌珠宝首饰一副、金厢花草摺丝嵌宝首饰一副、金厢二佛嵌珠宝首饰一副、金厢花草嵌珠宝首饰一副、金厢人物首饰一副、金牡丹花首饰一副、金骑马人物首饰一副、金厢朱砂首饰一副、金飞鱼人物首饰一副、金素杂色人物莲花首饰一副、金累丝翠楼人物首饰一副、金素云龙人物首饰一副、金素人物楼台杂色首饰一副、金素云人物花草首饰一副。
她本意是想母亲帮着参详参详,没想到顾周氏才看过一眼,就挥手道:“就喜欢这些?那就这些罢!记得早早送过来。”
后头的话是对百福楼的人说的,那妇人脸上的喜色已经遮挡不住了。她是实在没想到这位夫人能有这样大的手笔,只不过是小姐略挑选了一番,这就全部买下了。要知道百福楼做的都是达官贵人的生意,但也鲜少有这样爽快的客人。
那时候正是银楼生意的旺季,一人带着这样的图册去贵人府邸,无功而返的也好多着呢。人家也是要挑过几家银楼才能定下来——就是定下来了也不见得一口气就能有这样多的生意。
有些人家小姐奶奶们多,订下一家银楼以后生意多,然而这样的生意也最是难磨,非得多少奶奶都心满意足了才成。哪像这顾家,明明只是母女两个,一个太太、一个小姐,小姐选过便订下十六套,太太选过又多了十套。
她心里多想的是:怪道人家都爱做商户人家的生意呢!那些勋贵官员府里,没钱的穷酸就不说了,就是有钱的,又哪有这样大方的!
祯娘想到的就是当时的事情——她是知道的,顾周氏这也是‘暴发户’习气的一种了。所谓暴发户习气,指的是那些新荣暴发之家,初初显贵,恨不能处处显示出自家的钱财权势。
按理说顾周氏本性聪明坚定,又是出身国公府里,不至于那样。但是到底她当初是做丫头苦过来的,如今十分阔绰了,自己花钱并不觉得有什么。更觉得心里安慰的是从祯娘身上找补回来——当初她在祯娘这个年纪没有,这会儿祯娘都要有,而且处处都要看齐当初盛国公府的几位小姐。
之前还不觉得,去岁家里珍珠生意做出来后,这一点就极其不掩饰了,以至于到了祯娘都吃不消的地步。
只是这样的事情,祯娘做女儿的也不能说——况且这也是好事,真个说母亲给你打首饰,你不乐意,说出去人家还当你不知怎么矫情呢。最多也就躲闪几句,实在避不过再应下来。总之,得新首饰是好事么。
这几日祯娘和顾周氏两人现在家里消磨,等到外头正月市大开,大家都贺节完毕出来玩耍的时候祯娘才格外松快——这时候外头最多的是少年游冶,翩翩征逐,随意所之,演戏歌吹。
少年男子的享乐祯娘自然不得去,但是投琼买快、斗九翻牌,听唱说评话之类倒是很多。而且这些游戏是无论昼夜的,因为是一群妈妈小厮跟着,什么都不怕,祯娘有时竟是过了子时才会归来。
这样的玩乐还有个明目,叫做‘放魂’——直到正月十八日后市场收等,然后学子攻书,工人回肆,农商各执其业,相应称之为‘收魂’。
正月十四日祯娘回来时候还较早,顾周氏没有就寝,倒是遇着了。顾周氏只看祯娘脸颊泛红,就晓得是吃了酒。因问跟着的人:“这是吃了多少酒?曾醉了没有?你们怎么不看着。”
祯娘揽住顾周氏的脖子,撒娇道:“并没有吃多少,不过是今日天然寺听说书,十分有趣儿。之后去吃宵夜,多吃了几杯。都是蜜酒,不醉人的。”
天然寺虽说是寺庙,但却和宋代时候开封相国寺仿佛。所谓‘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即是说可容万人,并且四方汇聚京师的商品都在此进行交易。
天然寺在交易规模上比不得当年的相国寺,但是在庙会活动上又是不输的。每月一样有五次庙会,商人达万余人,此外还有杂技、戏剧、说书的、卖艺的等消遣逗闷可看,十分繁华。现在是正月庙会,那就更不消说了,自然是八方汇聚通宵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