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周氏见祯娘这个样子,也不追究身边的丫头婆子,反而笑道:“我的儿,这还叫没醉,平常你可会这样?摸一摸你的脖子,滚烫的呢!”
说着就对身边的红衣道:“你去吩咐下头,让煮一碗醒酒汤,要快快来。再送些鸡汤来。她这一回在外头吃了这许多酒,哪里还能吃多少东西!”
祯娘只当是听不到的,迷迷蒙蒙了一会儿。顾周氏也不要将离等人动手,让她们端了热水,烫了毛巾,然后自己亲自照料祯娘——擦脸、喂水、换衣裳等。等到鸡汤喝醒酒汤上来的时候,祯娘已经上了他,靠在了顾周氏怀里。
旁边的丫鬟就在榻上放了小桌,往上拜访什锦果子盘、解酒汤、鸡汤这些。祯娘这时候才打起精神坐直了用些吃食,忽然想起什么,道:“娘,明日正是元宵节了,大家都出门走百病,走百病一人出去不像,你和我同去么。”
顾周氏只觉得今日女儿格外可怜可爱,因此忙不迭地答应下来道:“娘明日与你同去走百病!”
到了正月十五晚间,顾周氏果然同祯娘一同出门果然出门,身边跟随着一堆丫鬟婆子,还有几个伶俐小厮,先浩浩荡荡地往看烟火的临江观景楼过去。这儿的位子可是难拿,只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顾家还是订到了。
顾周氏和祯娘带着两个大丫头坐在自家的华盖车上,至于其他丫鬟婆子则是在后头带着包袱坐了其他骡子车上。还有七八个小厮都在缓慢行驶的马车旁边走,一路跟随着,喝道开路。
到了临江观景楼,却是离着放烟火还有些时候。因此顾周氏先叫上来四个外头叫卖的元宵攒盒,多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像是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蹓蹓橄榄,青翠翠苹婆,香喷喷水梨。又有纯蜜盖柿,透糖大枣,酥油松饼,芝麻蔴象眼,骨牌减煠、蜜润条环、柳叶糖、牛皮缠等这些花样。
陪着清茶,用了一些点心,趣味也不大。顾周氏倒是想着请几个唱的来唱些曲儿、说几段评话,只是这会儿临时去找,且不说没得好的,就是来了也只怕听不得几句,因此也就算了。
只和祯娘两个搭伏着楼窗观看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诸般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光是各色奇巧灯笼就见有金屏灯、玉楼灯、荷花灯等等等等,一时之间竟是数不尽的。就是顾周氏和祯娘两个见惯了热闹的,一时也只觉得目眩神迷、光华耀眼。
除了灯火可看,还有一样乐作——有鼓吹、杂耍、弦索三样。鼓吹则有橘律阳、撼东山、海青、十番。杂耍则有队舞、细舞、筒子、觔斗、蹬坛、蹬梯。弦索则有套数、小曲、数落、打碟子。还有村里社鼓、百戏货郎,桩桩热闹自不消说。又有站高台说书的,新出故事。至于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的鬓边斜插闹东风。
祯娘一时之间只想到近人诗句‘元夜京华暖气融,华灯闪闪万家同。穿珠缀玉星攒月,剪绮裁罗碧间红。戚里香车尘拔地,侯家烟火焰连空。都人盛说先宣德,许看鳌山近禁中’,可不是形容尽了。
看了一会儿,尽得趣味。忽然间听得一声巨响,果然是烟火开始了——烟火施放多是以架以盒,架高且丈,盒层至五,这就叫盒子花。其所藏械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等式样。这时候看这烟火,可谓是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研媸,烟罥尘笼,月不得明,露亦不得下。
看完烟火,顾周氏和祯娘重新更衣,整理了一番钗环衣履并脂粉装饰。妥妥当当后才和收拾好随行包袱的丫鬟婆子下了楼——这一回就不用马车、骡子车了。走百病就是要走路的。
一路走着还有小厮分作左右两边放烟火,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不只是祯娘家这样,一路走百病的大户人家妇女都是这样。所以远远看来竟是不比方才大放盒子花来得失色。
大约走了一会儿,穿过大街,正好到了顾家住的多喜巷子附近的荣喜巷子。这儿多得是盛国公府有头脸的奴仆质了大院子居住,其中还有许多顾周氏熟识的呢!到了一处,顾周氏便道:“正好到了你张姨家附近,咱们进去问几句。”
这张姨原本是与顾周氏一同在王夫人跟前做丫头的,当初同样的外嫁了。只是家里远远不如顾家富贵,平常说起来都是艳羡顾周氏。可是她如今儿女双全,孙子也已经出世,不知顾周氏又艳羡过她多少次了,这又如何说呢。
他所嫁的男子本是个大夫,只是算不得名医。拿回来的钱,养活老婆孩子自然足够,却不能多富贵了。这张姨在盛国公府里是过惯了好日子的,自然心里不乐意。于是她用着嫁妆也做一些小生意,有赚有赔,还算过得去。
最近几年她做的事情越发杂乱了,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还跟着老公学会针灸看病。就说这说媒一样,就不是简简单单说媒。常常说媒,特别是私媒人家,往往还做着人伢子。
顾周氏因着和她少年相处时光,明知她乱七八糟的事儿做的多,却只当作不知,依旧是照常交往。
这便是分咐两个小厮打着灯先行,迤逦往荣喜巷子来。小厮先去打门,张家人已是快要歇下,房中还有两个人家卖的丫头,在炕上睡。只有一个老头子,唤作老张头的在门房坐着打盹儿。此时立刻叫醒主家,又去慌手慌脚地开门,让顾周氏和祯娘进来。
张姨匆匆套了衣裳,见是顾周氏母女两个。赶忙让老张头旋戳开炉子顿茶,挈着壶往街上取酒。
顾周氏见了立刻道:“张姐姐且住!一瓶两瓶取来了,那是人家开了坛子打过的,或者还掺了别的。勾谁吃?要吃的话,你且取一两坛儿来。”
等到张姨真个要去取一坛酒来,顾周氏又赶忙道:“张姐姐别费心了!刚刚是与你玩笑。我和我这个丫头是刚刚用过点心茶水过来的,并不用这些,你只把滚茶拿两杯来就是了。”
张姨方才不动身了,顾周氏与她闲话道:“今日可是元宵节,我家只我和祯娘两个也出来走百病。你这里有儿媳女儿的,怎的不往那边去走走,在家做些甚么,有什么趣味?”
张姨摊手道:“我的姑奶奶,你当我只用同你一般享清福呵?我家里人虽多,但多得是酱油瓶子倒了也不扶一下的。我出去走走,丢下这两个业障在屋里,谁看着?到时候丢了怎么办?咱们小本生意,可不敢折了本钱!”
顾周氏看了那两个女孩子一眼,因问道:“两个丫头是谁家卖的?”
张姨笑着道:“一个是租了我家城南处房子的县里人家,如今欠了一年的租子钱并二两银子的外债,算上利息实在给不出了,便把家里这个女孩子抵给我。只有十一岁,做个使女使唤很合适。另一个是后头一个大户人家家的媳妇子,因着举家搬迁,一下仆从就遣散了,她就是其中一个。”
说到这里她对顾周氏道:“问了这些做什么?难道你顾太太会买这两个不成?你如今也有派头了,但凡家里使女小厮等,还不是找那些有名气的人伢子。人家手上的孩子,手续干净稳妥,又多是年纪小,能从小□□。不说这些,就是样子——人家眼睛毒着呢,能把齐整的孩子拣择出来。轮到咱们这些再去乡下采买小孩子的时候,就尽是一些歪瓜裂枣了。”
张姨说的这话半是认真半是戏谑,两个女伴,如今已经是地位不同了,对着顾周氏她自然难以寻常了。有时候总是免不得说些怪话,但多的时候她还能把住分寸。譬如这一回,多得是戏谑口吻,倒像是两个老朋友玩笑调侃了,面子上很过得去。
这时候顾周氏已经有些后悔了,只是也不能这样走了,倒是显得自己脾气大。因此也笑着道:“张姐姐,我只说与你。虽说我家如今不差丫头,但是有一个人要,你去找她,保管做成这生意,你能赚些银子。”
张姨听到生意的事情,立刻来了意思,问道:“周丫头,果然是谁要?你且说来,若是事情真成了——你是不在意这一两个中人钱的,只是我在心里谢你!”
顾周氏道:“你只去问赵姐姐,她早先嫁在宋嬷嬷家里做儿媳妇,如今太太的恩典,让宋嬷嬷一家都脱了籍了。你是知道的,她们这样的人家,原来虽说是做着奴仆,其实蓄着好大一注私财。如今脱身出来,自然也要找人服侍的。小的便罢了,不当使,你倒把这大的卖与他罢——这个丫头十几岁?”
张姨眼睛亮亮地道:“他今年十九岁了,本就是媳妇子么,哪会像是小丫头一样的年纪。只是这个也有好处,样样事情都来得。就是力气也不是那些小姑娘能比,当作粗使壮妇又何妨!”
说着,茶已经奉上了,顾周氏和祯娘吃了茶。顾周氏看看外头的夜色,又看看袖子里的怀表,皱着眉头道:“这才走了多久,还当早着呢,怎么就这个时辰了。”
张姨又笑道:“你一路玩乐来,哪里晓得时候过了。已经夜深了,你可快些家去罢。”
顾周氏看看祯娘,祯娘也点点头,这时顾周氏才道:“这便罢了,这儿离家也近,就这样家去吧!”
一时间顾周氏祯娘并跟着的人都起身,张姨则是送她们出门,顾周氏与她道:“你也早些关了门,睡了罢!我们母女两个过来倒是误了你的困头,怪不好意思的。明日你也好早些去宋嬷嬷宅里,送丫头与赵姐姐来。”
这一夜总算玩闹尽兴,顾周氏带着祯娘家去。进门时候吩咐看门小厮和婆子放下门来并上锁。见祯娘脸色绯红,这却不是昨日一般吃酒出来的,而是一路走过来,身上发热。只觉得好久没有和女儿这般了,一时心里满足。
忍不住道:“今日一同出门倒是极好的,不若后日咱们也一起去尼姑庵里上香?”
第61章
祯娘并不大爱往尼姑庵、佛寺和道观里走动, 这其中有个缘故。若真是那等佛法精深、道法无边的长老也就罢了,但是偏偏世间多得是欺世盗名之辈。这些尼姑、和尚、道士, 往往说是研习经书佛法, 其实也是为了钱财奔波, 其中有不堪的, 更甚于世人呢!
这也不是祯娘刁钻,真有那样朴素虔诚的她心里自然也是敬佩,若遇着了也是或者布施、或者上香叩拜。但实在是那般的不能轻易遇见, 顾周氏来金陵后常常往来的一些,祯娘冷眼看着都是属不堪那一类。
其实顾周氏有何尝不明白如今世上的风气, 因此她也从不叫尼姑这些人来到家里,最多就是外出礼佛、打蘸而已。她思量着自家只有母女两个, 越发不该沾三姑六婆这些人到家里。到时候挑逗家里上下,风气糜烂,可不是哭都来不及了。
不过顾周氏自己确实是信佛崇道的, 因此也要常常去寺庙道观等处。这既是她的虔诚, 想要多多祈福。也是因为她一个寡妇, 常常只能在家, 去寺庙道观算是难得的消遣了。
因为本身是妇人的关系, 她自然去的最多的是尼姑庵。自从祯娘父亲顾大人去世后,她每年正月都要在尼姑庵做一场法事的。在金陵后,一般都是在城郊的三圣庵。这一出庵堂不大不小, 不至于失了场面,同时又是顾家这样的人家在正月的时候也能包下来的。
虽然知道这三圣庵里头未必有‘真佛’, 祯娘却依旧应下了与母亲一同去三圣庵上香。一个是她本意就不在礼佛,重要的是陪伴母亲。另一个则是这不是普通的上香,是要替父亲做法事的,既然是这样,那是一定要去了。
内宅里的事情向来传的飞快,晚间顾周氏与祯娘说定了去三圣庵上香做法事的事情,第二日满府里的丫鬟婆子都知道了。那些常在宅院里困着的小丫头们立刻兴头起来,议论不停。
宝瓶轩里胭脂、螺黛等几个小丫头正在议论。一时,红豆和丁香来了,因听他们说起明日家里在三圣庵做法事的事来,约着水粉、额黄、蔻丹等听师太讲经说法去。红豆听了只笑道:“罢了,什么佛经故事有这样的趣味,况且几个老故事,都是听过的,我不去。”
丁香却道:“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平常你只跟着小姐进出,自然是什么都见识过了。不要说着讲经说法,就是戏园子、茶楼都不知去过多少回了。只是咱们这些一般不随身伺候的呢?我就罢了,这些小丫头只怕到了金陵后还没出过家里的门槛呢!”
之后丁香又道:“况且你这说的也太偏了,那些尼姑和尚讲经说法的故事有时候比那茶馆里说书先生说的还好呢!时时刻刻还有新鲜听,不然人家怎么说动香客们?明日太太小姐是要去的,三圣庵里已经准备妥当了,不再放别的香客进去,到时候只有咱们家的人,我们自然可以随便在里头逛,才是好呢!你不去,只管去回小姐,到时候让将离或者子夜顶你的班儿,你替她们看屋子,想来她们欢喜还来不及呢!这些日子你日日随着小姐出门,她们确实在家,也闷的很了!”
这话儿下午就传到了祯娘耳朵里,就叫来几个大丫鬟道:“将离和子夜两个最是妥帖可靠,又是稳重的性子,不喜热闹。因而常常让她们两个留下看屋子,其实这也是管束家里其他小丫头的意思。只是这说的也有理,不能她们一回热闹都见不着,只困在院子里。这一回就红豆和微雨留在宝瓶轩看家,将离和子夜一起出门。”
说着又对红豆和微雨两个道:“这也是考校你们两个了,每回将离和子夜两个在家镇着,再没有什么意外的。换你们两个来,若是立时就有事的话,我就算不说你们,你们自己难道不脸红?”
红豆立刻就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她是说了去三圣庵没得趣味,可是真个不去了,她也是不愿意的。倒是微雨,听说后笑道:“将离姐姐和子夜姐姐去?那感情好!说起来两位姐姐一直如何勤勉咱们都是知道的,这一回小姐发话,让她们松快松快,也是她们的受用了。”
祯娘又看到旁边两个跟着大丫鬟打理博古架的小丫头,想了想又道:“明日本就无事,三圣庵有只有家里人。既然是这么高兴,就打发人去告诉下头小丫头,但凡有想要一起去玩的,只管明日和我出门去。”
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还可已,只是那些年纪小的丫头们。她们不像大丫头常常还能轮着随祯娘出门,真是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都要去!只有一些在外院粗使的丫头苦笑,她们的活计正是一日都停不得,有在主子面前没得脸,自然是不能够去的。
到了去三圣庵的时候,多喜巷子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旁边打听着的近邻都知道了是顾家太太带着女儿给先夫做法事,一时之间都啧啧赞叹起来。
其中一个爷爷就道:“如今倒是世事颠倒了,这样大的排场竟是一个商户人家打出来的,若说是前头盛国公府里还信一些!说到底不过是萤火之光,得意了几十年,越发猖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