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传——夏天的绿
时间:2018-04-23 16:37:35

  总之她竟是与祯娘这个外人说出来:“我也差不多要定亲了——只是我心底里有些怕了。当初咱们一起说要嫁甚样人家的时候只是天真明媚,一点也没想到能让人发愁。”
  祯娘并没有插嘴,这时候她忽然变得极其善解人意起来,似乎是知道玉滟并不是想要人说什么,只是想要个人听她说。
  “他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我家奶奶告诉我是父亲亲自挑出的,门当户对,是个好人家,其他的话就没有了。但是我却听说他在家里有个喜怒无常的外号——到底是怎样的性子都摸不准了。”
  忽然玉滟像是没注意到自己在说自己的担忧,什么话也没说就转到另外的事情上了,而且语句零碎——虽然是这样,但是祯娘也听出了她的意思,她说的正是之前祯娘已经知道的何姨娘的事儿。
  只是祯娘不知,事情已经有了新进展,或者说大结局——何姨娘死了!就在这阳春三月里,一点尘埃没有激起一样就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提起,是了,一个小辈的妾室而已,她死了算是什么大事么。
  外头的人,从主子到奴仆没有一个说什么。就是小王氏所管着的自家后院,对着一个姨娘死了也没有多话。不过是按着家里的规矩,按着一个妾室该有的规格,小小薄棺材就送出了何姨娘。
  何姨娘确实没有装病,真是生了重病。她以为即使天下男儿多薄幸,至少原本是心爱的看重的,总不能转瞬之间就弃之敝履了罢——所以病中求怜,只当着夫主也该来看一看的,然而总归没有等到人来,反而去了卿卿性命。
  说来也是怪的,但凡是史书故事,或者话本传奇里,这样的情形,总该有段话流传下来。或者有夫主恋慕的,则是发誓下辈子能如何如何——也能是李夫人那样避之不及,发出‘色衰而爱弛’的千古名言。
  或者是夫主了无情谊,那就是另一种了。有的自怨自艾,死去的时候正如一脉枯萎的花,这正是眼泪流尽了。这样的自有诗人词家为她惦念,写一出闺怨,让后人感叹一番。也有的发出绝情怨恨之语,譬如霍小玉之于李益诅咒。
  但是过日子不是史书故事也不是话本传奇,何姨娘走的倒是十分安静了——若是临终前真说了什么出格的话,那么早就有人传出来当作谈资了,后宅里哪里来的秘密呢。
  这样安静也是奇怪的,又是寻常的,不然她能如何。似乎她曾经身为宠妾也在后院跋扈,从而大小声过。然而那样的大小声算什么大小声呢,在安应柏面前,在小王氏面前,甚至在玉浣这些小姐少爷面前,那不过依旧是小到不能再小了。
  玉滟忽然道:“我的母亲也是姨娘,当初也是早早走了。只是不知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如同何姨娘这样。”
  祯娘这时候才第一次出声,声音里也有疑惑:“你是要说些什么?这些也不会是你的事儿,你是盛国公府正经的小姐,自然是要与人做正房太太的。”
  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开导了。玉滟也是神情清楚了一些,道:“是的,不关我的事儿——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不愿意与后宅打交道了,若是后宅真个就是这样的话。”
  祯娘心里一动,这倒是与她一些相投不谋而合了——是了,玉滟怕什么呢。即使她是庶出的,母亲是个姨娘,但是她天然还是站在正室一边的,她可不会做什么姨娘之忧。
  她是盛国公府的小姐,这家人的小姐除非进皇宫,不然怎会做妾。况且她从小守着老师教导,也都是往正房去的。她天然就是正房,自然想的正房的好处和忧虑之处。
  至于这时候提起何姨娘,提起她的母亲,这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因为她和这些人一样,将来也都是要活在后宅里头的,所以见到这些她会不安——祯娘也和她一样。她们还那样年轻,即使是出挑的聪慧,但是眼神明亮纯洁,还没有经过搓磨。
  祯娘听过玉滟理清楚思绪的话后与她对视,什么也不说了。不过透过眼镜,两个人也是知道这时候是一样心思,忽然笑了。玉滟清清楚楚道:“这样突然软弱简直我自己都看不得,只是说出来了忽然觉得也没什么了,我终于能决心不再怕了,我一定能在后宅活得好好的,这有什么好怕的。”
  祯娘抿唇一笑:“共勉。”
  两人说过这一番话后只觉得神清气爽,更加没得睡意了。干脆起身,重又去了大家玩耍的卷棚处——这时候大家从原先三两个玩一样,变成了玩的只有三两样了,都是些赌博游戏,果然玩到最后还是觉得这些最有趣味,哪怕都是一班千金小姐。
  这些千金小姐平常何等文雅,这时候也吵吵嚷嚷起来——特别是玩骰子那一处,简直是闹市一般。两人正瞠目结舌,这才离开多大一会儿就换了一个样子了也是十分惊奇了。
  这时候玉淳第一个看见两人,立刻大声道:“也是稀奇,宴请大家一起来玩儿的。偏生主家半路单独和一个客人不知道避到哪里去了,有什么勾当?难道是悄摸摸说话去了?快快说来有什么私房话!”
  一时都起哄起来,祯娘只得胡说:“今日到这时候只是晚些游戏实在无聊的紧了,我们刚才是商量着不如咱们打一回叶子牌,也不赌别的,就是赌一回东道,输的最多的几个出钱请客就是了。”
  玉润第一个出声:“听听,这是什么话儿!这也是一个做主家的说出来的?你请咱们来玩,自然是要管着吃饭喝酒的,哪有让客人们玩叶子牌,输了就请东道的道理。这不是让你占了便宜,既是请了咱们一回,又有人替你出钱。”
  这就是玩笑话了,这样一回东道又能花多少银子——十几个小姑娘而已,她们宴会又不会有那些刁钻的菜色。祯娘请大家来自然不会在乎这个便宜,至于在座的各位小姐又何尝会介意两三个人凑份子东道一回?
  只是话赶着话了,就是要说这样的,看看祯娘的笑话才是大家的趣味么——祯娘却是八风不动道:“这也没什么,真觉得吃亏,姐妹们接着下帖儿的都照方抓药,做一样的事儿就是了。都经过一回,也就无所谓谁是吃亏谁是占便宜了。”
  大家听过一时都笑起来:“这是什么话!想来的主意竟是这个,也是歪理——只是却不知怎的,让人辩驳不出来了。罢了罢了,就玩一回!谁让你是主家呢。”
  说来也是奇怪,平常打叶子牌也是有彩头的,真金白银么。但是今日换成了一个东道,明明没什么分别,却是不同了。大家倒是觉得劲头更足,认真起来,似乎是为了白吃一顿拼命的样子。
  开桌放拍,四五张桌儿支起来,代价一齐打叶子牌,倒也是一景——只是这景儿忒熟了,幸亏这是宅门里边,不然一般人见了还以为是新开了一家赌坊呢!这正是赌坊叶子馆里常见的样子么。
  如今玩这叶子牌也真是流行了,妇人们玩也就是了,就连朝廷里的官员也是一样。不晓得京城里多少人家通宵达旦玩这儿,以至于有些人有‘叶子牌戏声彻夜不息’的说法。
  最荒唐的是有一回皇帝派遣兵部左侍郎去九边监军,哪个晓得去了两三日他又返京——人还以为是九边突然危急!没想到他是走的时候匆忙,忘了自己心爱惯用的叶子牌赌局,外头的都是用不惯,于是专程回来一趟!
  这故事可是大江南北都知道了,只是不知道真假——或者是假的又如何,总之也知道了这叶子牌是如何天下风靡的了。若是真没有那样的沉迷,这样的故事也是编不出来的。
  玩叶子牌确实是时候过得飞快,约定的十五局打完,看天色也就差不多了。大家都脑袋凑在一块儿算筹码——主要是祯娘算数,旁边有玉浣玉涓监督。算清后玉浣道:“今日就先这般,输的最多是孙妹妹、玉淙、玉涓,正该你们做东道,请吃晚饭!”
  玉淙、玉涓两个是无谓的,只有孙妹妹似乎有些为难——她也没让众人看出来。其实三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拿了银子找出来让祯娘看着料理。祯娘就把三块银子与了将离,道:“你去让外头小厮给买些吃食来,最要紧的是干净,让给买那几家咱们也会吃的。”
  将离应声去了外头如此这般吩咐小厮,说着自袖中取出那三块银子,就递给小厮,那小厮放在手中掂量了一回,咋舌道:“小姐们可是不会算账,这儿也好有四五两银子,十几位小姐无论如何也吃不了这许多——这又不是外头的大酒楼。”
  将离笑着道:“那就多买一些!这虽然是几位小姐的东道,但是既然是我们自家大小姐来办,那就是家里的面子了。你就紧着多的买好的买,办的好了小姐赏你!”
  那几个小厮听后自然满心欢喜,当即作了个揖就一溜烟跑出去了。一会儿提回来三四个食盒,里头装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两大盘子烧猪头肉、一盘糟鸭、两钱银子下饭、一坛金华酒、一瓶白酒、一坛子蜜酒、一坛子茉莉酒、一钱银子裹馅凉糕,还有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这些。请厨房里的媳妇整理端正了,这才恭恭敬敬地交给将离。
  将离带着两个媳妇提了食盒,把菜肴往桌儿上摆放放。众人都来看祯娘特意让买的吃食是些什么——她们不比宝茹,吃外头东西的时候少。看了一回,别的便罢了,只有猪头肉一时没认出来,问过后有几个觉得不好。
  当时玉浣就笑道:“原来是这个,你们可别皱眉撅嘴。这个东西说来腌臜,但是真个料理好是十分好吃,正是家里吃不到的风味。我吃过一回好的倒是喜欢,只是不晓得这一回的比不比上一回的好。”
  玉湲也道:“这些菜好!说来也怪,外头的小食有一些就是好吃。别看简单,也没用什么金贵食材,自己家里也能做,但是总有些滋味儿还是外头的让人食欲大开!”
  旁边的玉淑就道:“到底是雕琢太过了,如何能吃到这些东西原味?就说家里的食单,一个是大家都爱吃的干菜,一个是大伯母最爱吃的茄子。我才知道是怎么成的——难怪吃不出干菜味儿和茄子味儿了。”
  那干菜要用十几只鸡来吊汤,还是上等瑶柱、火腿等配料,十几道工序后才成。鲜美异常,但是谁还能吃出干菜味儿。至于那茄子,就更加有名气了,是盛国公府家传的食单里的一道。
  把才摘下来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等到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
  也是同样的,除了一点子茄子香,再是尝不出来的。
  大家一起尝起这些吃食来,一时赞不绝口。玉浣自然是先尝了尝那猪头肉——至于那几个依旧是远远躲着这菜。吃过后道:“真是很不坏了,还觉得比上一回还好?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做的,我也让厨房里的人做过,味儿都不对。”
  祯娘自然也不会知道,只得去看身边的丫鬟婆子。倒是有个婆子笑道:“小姐们爱吃这猪头肉就足够稀奇了,至于贵府里的厨子哪里是做这个菜色的,自然更做不出样子来了。”
  这婆子倒是晓得如何烧,只听她道:“这大概是从巷子外宋大嫂那儿买来的,这位宋大嫂前头有个老公正是庖厨出身,大概是同他学的手艺罢。她这猪头肉只有一样最大的稀奇,那就是只用一根柴禾就要烧的稀烂。”
  不要说玉浣,就是祯娘也是稀奇的,忍不住问道:“真个只要一根柴禾?”
  那婆子道:“老身亲眼见过,莫说一根了,一根还不能烧透。真烧透了这猪头肉便是皮肉脱落了哩!”
  “说来要紧的只有三处,一个是调的酱料要好,一个是水要恰当,一个是烧的时候上下锡古子扣定地牢靠,等到一根柴火烧完,便是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
  众人都听住,除了几个实在觉着不能吃猪头肉的,都忍不住尝了尝。一时之间胃口大好,竟不知不觉把两大冰盘子给吃了个干净。
  这倒是把玉浣都吓着,只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瞠目结舌:“你们也忒能吃了!哪家大家小姐能吃这许多?真当是饿死鬼投胎了。也不怕吃撑了肚子疼!”
  听说到这个,祯娘赶紧让厨下上九曲消食茶来。大家都捧着茶碗喝过一回,又一起说说笑笑的,过了一会儿玉浣起身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就到这儿罢!实在太晚了,等那日得空,再下个帖儿,也是姐妹聚在一起玩乐。”
  一时女孩子们都散去,祯娘送过她们这才嘱咐身边丫鬟:“你们只管领着人去收拾卷棚和赏花楼,今日玩了一日,也乱糟糟的。然后就回去休息罢,也是忙乱了一回。”
  边说着她自己就往安乐堂去,毕竟是在家待客了一日,这时候客散了自然要同母亲说一声。这时候顾周氏在隔间梨花橱里同丫鬟媳妇一起算账,是打算打理入夏的适宜。
  这时候,人都按四时过日子。从春入夏自然不是随随便便的,屋子里各种摆设要换,旧东西要擦洗干净了收入箱子里,等到明岁春日再拿出来。就连丫头们也要打点着做夏季薄罗衫子,更不说其他细琐小事了。
  祯娘入内的时候顾周氏正在看夏日预计的支出单子,在上头写写画画,合适的就留下,不合适的自然要改动。见祯娘来到,她才放下这些:“快些过来,听说今日你们玩了一整日,倒是说说有什么可乐的。”
  今日说来也怪,开始自喜悦,中间却经过忧愁怅惘,最后终归于喜悦平静,有这样起伏,最终却又觉得没什么。是的,悠闲无事安乐度日,又是平常光阴。
 
 
第69章 
  春日里花繁似锦好像昨日, 倏忽之间就是过去了。只不过短短半月就从春末到了初夏,顾家大宅里的样子也全都变了——不只是夏花换过春花, 树木越发郁郁葱葱。还有上下轻手轻脚走动的人 , 都褪去浅绿色的夹衣, 换上粉色单衣。
  而一但入了夏, 一切又立马不同了。或者晚间还能感受到一丝寒凉,到了白日却是动也不能多动了,似乎多挪动一下, 身上就要汗津津的。等到窗外知了声常常响起,有丫头专门拿了粘竿粘走, 这就是真正的夏热到了。
  祯娘身上不大流汗,不像有的小姐, 只要热起来,皮肤上就要沁出一颗颗汗珠子。无论多热,她的依旧是如同白瓷一样。但她并不是不怕热的, 说来她比一般女孩子还要怕热——大夫可是说过了她不大流汗, 正应了内火不出, 于是更怕热了。不只是热的时候觉得不舒适, 还会因此有病症。
  因为这个, 每岁顾家上上下下夏日里都要多许多准备,以备避暑。譬如从冰库里买下许许多多的冰,比如饮食上格外小心, 还有各种各样些药剂常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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