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起初只想把脸藏起来,等发现陆明夷看向自己的目光很平和,并不带嫌恶,才抽抽噎噎地道:“我这两天都擦了粉,起初觉得脸上有些痒,直到今天早上就突然发了这许多疙瘩……”
这样急性的发作,应当是过敏,陆明夷多少有些医学常识,当即吩咐张领班:“给徐小霞先生打电话,就说我这里有一位急诊病人,请他拨冗来看一看。”
一听说请大夫,程大牛也不挣扎了,倒是阿莲忐忑不安:“不用了不用了,只要放我们走,我就很感激了……”
陆明夷也是混迹过滚地龙的人,对于穷人的心理大致有几分了解。总结起来就是怕官,怕商,怕流氓。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凡事只要不危害到性命总是愿意吃亏的。但阿霞此时就是愿意吃亏,她也不能同意。除去对于这个花样年纪女孩的同情,满庭芳的声誉也极其重要,她好不容易开始的事业绝不能就这样毁于一旦。
“阿莲,你不要怕,徐小霞先生在上海滩也算得一位名医,这里许多人应该都知道。”陆明夷这句话一说出来,围观的群众中就有光顾徐小霞诊所的,当即应和道:“是极,徐先生每次诊费要小洋一角二哩!”
看阿莲又露出局促不安的模样,陆明夷赶紧道:“这个费用我会支付,你不要担心,先把脸治好要紧。”
程大牛也喊道:“阿莲妹子,这是他们欠你的,合该他们付钱,你不要客气!”
陆明夷又是一笑:“徐先生来出诊路上还要一段时间,趁这个工夫我就来给你们说说,我为什么讲这个粉是假的。红口白牙一张嘴,要是我说不出道理,今天凭程先生说怎样办,就怎样办。”
她的态度大方,口齿清楚,就算调门不高也能传得很远。不光是店员和阿莲,围观者也都竖起耳朵等着答案,唯有程大牛仍嘟嘟囔囔:“东西是你们的,自然是你们说了算……”
“这个粉盒确实是我们满庭芳生产的!”陆明夷一开头就先做了结论,她从柜子里拿出另一盒粉,并排放着。“这鸭蛋粉的填漆盒我们是统一从扬州定做的,花鸟图案是我们自家画的,外头没有一样的东西。但是,大家可以再看看里头……”
陆明夷生怕围观的人看不见,特意向外走了两步:“虽然盒子一样,可里头的东西却是大不一样!”
有个穿绿纹旗袍的女孩大着胆子凑近看了眼,又闻了一下,惊呼道:“果然不一样,一个粉质细腻,一个看起来就糙得很,香味也不一样!”
“没错!”明夷趁热打铁,把两个盒子里的粉各倒了一些在手上:“满庭芳的鸭蛋粉扬州的老字号生产,沿用前朝秘方,用珍珠粉、茉莉、冰片等原料研磨制成的,不仅摸起来柔滑,香味闻来叫人心旷神怡。反观另一盒粉,抹在手上就成了一坨,而且味道刺鼻。不必我多说,孰真孰假,大家自然懂得分辨。”
为了加强众人的印象,陆明夷索性让店员托着两盒粉在门口让大家挨个看,有愿意试的就倒一些给人家。转了一圈后,她又亲自拿到程大牛眼前:“程先生,你也瞧瞧。虽说男人家的心粗,但你眼睛也是雪亮的。我店里的粉都一样,若是不信,我可以让他们再开几盒来看。”
早在陆明夷详细说明其中区别的时候,程大牛就已经愣住了,此时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盯着那两盒粉呐呐道:“这…这是咋回事?”
陆明夷早看出这两人不是碰瓷的料子,索性越发追问得详细:“这盒粉你是在我们店里头买的么?什么时候,可还认得卖给你的店员,票据在不在?”
这一连串问题问下来,程大牛的额头都见了汗:“不…不是我来买的,我就是…就是攒了一年的钱,想给阿莲买件可心的礼物。可巧我邻居贺大姐上大马路来,我就托她带了一盒……”
程大牛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一样的包装,却是不一样的内容,看来纰漏就是出在这个贺大姐身上。陆明夷却没有落井下石,只是让魏五放开了他:“俗话说,不知者不罪。虽然你没查清楚事情就打上门,不过我也不怪你,以后注意罢!”
正说着,有个穿着灰色长衫,留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提着个医箱疾走进来:“哪位是病家?”
原来是徐小霞大夫到了,他先看过了那盒引出诸多是非的鸭蛋粉,又诊了脉:“不要紧,原是这粉中加了许多化学物质,被肌理吸收后引发了湿毒血热。我开两剂药,喝下去即可痊愈。”
“劳烦徐先生!”一听没什么大问题,陆明夷也是松了口气,赶紧致谢。魏五也赶紧安排了人送大夫回去,顺便去抓药。
阿莲原是个很俊秀的女孩,四邻里就数她标致,突然遭到这样的噩运,打击是极其沉重的。然而大夫短短几句话,又叫她活转了过来。特别这明明不是满庭芳的责任,人家还替她负担了药费,更是让阿莲感激不已:“陆小姐,魏先生,你们真是好人。这样的恩德,叫我怎么报答呢?”
自从大夫来了之后就沉默着站在旁边的程大牛,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头。他势大力沉,纵使别人反应过来也拉不住他,只好看着他把额头磕得一片红。
陆明夷被他吓得赶紧闪到了魏五身后:“程先生,你这就不作兴了,是要折我的寿啊!”
这个铁塔似的汉子坚持不起,红着眼圈道:“我大牛虽然是粗人,也是知道好歹的。这次冒犯了二位,你们还不记前嫌给阿莲妹子看病。我没读过书,也没有钱,只有一膀子力气,要不替你们看大门吧!”
这位大哥往门前一站,谁还敢来买东西啊!陆明夷不禁啼笑皆非:“程先生你先起来,如今不是前清了,不兴做牛做马这一套。你且带着阿莲回去,好好吃药,把脸治好了过个安心年。”
谁知道这男人是个犟种,一股倔劲上来怎么说都不听,硬是要干活还上药费。还冲魏五比着胳膊上的腱子肉:“不要看门的,那你们要不要护院?有流氓来找麻烦,我一个能打五个。”
不光是魏五,围观的人都笑了,纷纷议论道:“这里是大马路,有事尽可以找巡捕,要你凑什么热闹?”
一番夹缠不清下,陆明夷倒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个主意:“程先生你也别闹了,咱们是化妆品店,光顾的大多是女客,实在没有适合你的职位。如果你舍得,我倒有个地方能用得着阿莲。”
程大牛的诧异自不必提,阿莲却立刻高兴了起来:“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忙,尽管吩咐!”
陆明夷毫不客气地绕着她走一圈,上下一通打量直看得阿莲害羞地垂下脸去,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等你的脸好了,想不想到满庭芳来工作?”
这下可把那乡下姑娘给惊着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怎么行……”
“怎么不行!”陆明夷大手一挥:“咱们满庭芳别的没有,店员的脂粉还供应得起,到时候也叫大家来瞧瞧,咱们满庭芳的胭脂水粉到底是什么样。”
听她这么一说,围观群众也纷纷叫起好来,都表示到时候有空想来瞧瞧阿莲是怎么从丑小鸭变成天鹅的。
魏五登时就明白了明夷的用意,若是能这件逸闻传扬出去,未尝不是件极好的宣传。满庭芳得了好名声,阿莲有了稳定的工作,程大牛更是感激不尽。原本一桩可能名誉扫地的丑闻,顿时变成了几方共赢的好事。
橱窗外,有个驻足良久的穿黑色大衣男子缓步离开,嘴角带着一抹笑意:“我就说你有经商的天赋……”
第40章 青楼跑马
这桩发生在大马路上的纷争, 开端激烈,结尾圆满,早早被有心人捅到了报社。再加上魏五暗中派人宣扬,满庭芳这个名字在上海滩着实又火了一把, 慕名而来的人天天在门口排长队。
这么一来也算歪打正着, 把陆宜人的离家出走事件给盖了过去。陆益谦和陆明夷都知道她那个闷葫芦的性子, 只把人接回来就算完。黎婉生怕二姨太又出什么歪主意, 亲自把她送去了二房:“二妹今天心情不大好,出门转了圈, 姨娘可别怪她。新年新岁的,再惊动了父亲和母亲可就不好了。”
黎婉是当家的少奶奶, 再抬出老爷和太太的名头,二姨太就算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只得讷讷应了。好在陆宜人也没再做什么过激的行为, 照旧一声不吭。一场潜在的祸事,就这样消弥于无形。
待到大年三十, 普通民众自有一套过年的手续,更别提陆家这样世代簪缨的人家。早在半个月前,整个陆宅就已经挂满了大红灯笼。从窗户到地板都擦得雪亮, 仆役也早就穿上了新衣新帽。
祭祖仪式是全家都要参与的,再由晚辈向长辈拜年,吃团圆饭。这些都不必提了,不过依着旧例而行。
陆太太念着这是陆佳人在娘家最后一个年,又格外开恩, 允许饭毕之后由二姨太带着两个女儿去兄弟家小聚,再做个小团圆。
二姨太自然是喜不自胜,满口称颂。陆佳人和舅舅的感情也不错,惟有一个陆宜人不想去。黎婉是极其知情识趣的,生怕闹出什么不愉快来。当即提出:“母亲,今晚外头热闹极了。我和益谦待会想出去兜兜马路。妹妹们要是没事,不如也由我们带出去,您的意思怎么样?”
妹妹后头加了一个们,自然是把宜人也给包括进去了,陆太太对于二房的官司是一清二楚的,既然黎婉肯兜揽,她乐得顺水推舟:“也好,年轻人正该出去玩玩,不必老守在家中。只一条,你们做兄嫂的要多照顾妹妹,注意安全。”
“是!”黎婉当即笑着应承,边向明夷使了个眼色。明夷接着翎子,自然地走过去挽起了二姐的手:“难得妈法外开恩,今晚得好好乐一乐。”
陆太太一遇上小女儿就没辙,不禁对着周遭人笑骂道:“瞧这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时怎么拘着她了,一说出门就跟小鸟出笼的模样。”
其他人犹可,梅姨娘少不得要奉承两句:“哪能呢!亲戚朋友们谁不知道太太最是开明不过,毕竟跟着老爷一块出过洋,与旁人不同。”
“姨娘也不必特特替我开脱,妈说得还是含蓄了些,不如就直说我像囚犯放风得了!”明夷今天穿了件新做的小旗袍,粉色折枝花的花样,领口和袖口都镶了细狐狸毛条。再配上双螺髻,娇俏得不得了。
一语既出,大家都哄堂大笑。陆太太实在是爱煞了她这个小模样,硬是板着脸道:“大过年的又说胡话,快给我收了去!”
陆明夷颇有些无奈地作了个揖:“是我口没遮拦,一时没留意又说错话了,您可千万要饶我这遭。这样喜庆的时候,您先去打您的牌,我这就出门去。”
说罢就率先向门口走去,黎婉赶紧一把扯住她:“车还没备上,你去哪啊!”
梅姨娘笑得腰都弯了,不得不搭着陈妈的肩膀说话:“既然四小姐都替咱们安排了节目,不去打几圈好似太不领情了吧!”
“正月里正该添彩添喜,那就先打个三十二圈再说!”陆太太看着满堂儿女,乐呵呵地一锤定音。
按着规矩,讨债只能在除夕之前,到了正月初一就不能再提,否则就是自讨晦气。于是大批欠债的在大年三十这天纷纷走出家门,外出躲债。为了接待这批人群,新年时剧院不但不休假,还会彻夜播放通宵电影。小旅馆、澡堂、舞厅、赌场等也是如此。
因此黎婉是不主张去这些场所的,陆宜人倒罢了,只要不去舅家,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陆明夷却深感无聊:“又不看电影,又不能跳舞,那还有什么可玩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黎婉颇有些神秘地道:“今晚可还有一样精彩的节目,不信你问问你哥!”
好好地坐在驾驶座上,冷不防一把火从太座那里烧将来,烧得陆益谦措手不及:“哪里有什么节目……”
“哦?”黎婉拖长了调子,眼睛眨巴眨巴的:“四马路也没有么?”
陆宜人听着哥嫂打机锋,满眼的茫然。唯有陆明夷在心中偷笑,她就说嘛,往年都好好在家,今晚怎么闹了这么一出,原来是大哥被大嫂抓住了痛脚。
黎婉眉眼弯弯,晃着一根指头:“你可别说我翻旧帐,我都听见你打电话了,要出来看跑马,是也不是?”
跑马两字一出,陆明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四马路附近都是高档堂子,客人也都是有身份的。每每只说生意浪,绝口不提妓院两字。每到除夕,那些姑娘会乘着敞篷马车,从四马路一直跑到外滩而归,沿途多有追捧者投花掷果,蔚为壮观。多半是大哥的同僚有要捧的姑娘,故而邀了他。
而陆宜人对此一窍不通,好奇发问道:“怎么跑马厅半夜还开么?”
这一提醒正是恰到好处,陆明夷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赶紧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好奇地盯着大哥大嫂。
“得啦!”陆益谦被妹子问得有些无地自容,赶紧歪着头冲夫人点了几下道:“都是我不好,这就回绝了那帮人,往后再也不踏足四马路了。”
丈夫已经给足了面子,黎婉自然见好就收:“大家都去,独你一个不合群也不好,若是谈事我自然不拦你。只不许跟着捧人,那我是不依的。”
“好好好……”陆益谦当着两个妹子窘得不行,赶紧一迭声地应了,“那咱们就打道回府去罢!”
“且慢,”黎婉一把就搭住了他的手:“都已经跟母亲说过了,这个时候回去算什么呢?”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陆益谦大冷的天足足出了一头汗。只后悔为什么要接了那个电话,接了也罢,偏偏又被夫人听到了。“那以你的主意要怎样办?”
黎婉和丈夫的感情素来很好,也不刁难他:“你既然都答应人家了,那就不要失了信用!两个妹妹有我陪着,大不了去听戏就是。今晚天蟾舞台有《四郎探母》,请的都是北平的名角。我去包个厢,钱归你出。”
不要说只是包个厢,此时黎婉就说要包场,陆益谦也是乐意的:“遵命,我这就送你们过去!”
这回天蟾舞台也是下了血本,门口仿着电影做了老大的海报,杨四郎与铁镜公主的扮相都出众得很。不要说里头,连大门口都挤得水泄不通。
“这种时候恐怕已经没座了吧?”陆宜人看着那人山人海,就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