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胭脂店[重生]——丹若灼灼
时间:2018-04-25 12:57:44

  这句话一出,刚才还笑嘻嘻的魏五,脸色可谓风云变幻。由红转白,由白又青,变了好几回,最终咬着牙道:“我自罚一杯!”
  “哎哎……这可不行!”陆明夷眼明手快,一把就拦住了他手上的杯子。“江湖上谁不知道五爷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此时更该给我们做个榜样才是,否则传出江湖岂不惹人耻笑。”
  其实陆明夷这话是有胡搅蛮缠的嫌疑,一开始盛继唐说的是可罚酒,也可讲故事。叫她这么一说,倒成魏五的不是了。
  盛继唐原没留意,一经说起才注意到钱袋虽是旧物,但明显用得很爱惜,那上头并蒂莲的绣花也是栩栩如生。暗忖这丫头的眼睛倒尖,怕是个女孩送的定情信物。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也就不方便拆穿她。
  转眼就成了两对一的局面,魏五盯着钱袋痴痴看了半晌,才默叹了口气:“这个钱袋……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而是一桩冤孽,我只怕说出来,污了你们的耳朵。”
  “此间只有我们三个,话出你口,入我们耳。绝不外传,你尽可放心!”陆明夷见他的神色不寻常,承诺得也很是郑重。
  屋内的灯泡跳了几下,那闪烁不定的光映在魏五脸上,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阴郁,又叹了口气后,他开始了讲述:“这个钱袋是我邻居送给我的,她叫玉荷……”
  难怪那钱袋上头绣的是并蒂莲了,又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陆明夷想。
  “我出生的那年,正是我爷爷过世的时候。他这一辈子文不成武不就,只把祖上的田产输了个盆干碗尽。要不是娶了我奶奶,连后事都没人给他料理。到我五岁时,爸爸也病死了,家中越发困顿。我娘就跟着邻居大婶一起编筐子笊篱簸箕,编好了托人拿去集市卖,勉强糊口。”
  魏五喝了一口酒,继续往下讲:“玉荷生得漂亮又能干,打小就有不少人喜欢。可她偏偏爱跟我在一块玩,不管吃什么有她一口,也有我一口。我的衣裳破了,都是她给我补……我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这一类誓言往往都是有始无终的,陆明夷曾在滚地龙见过不少艰难环境中的爱情。不是两人不够真心,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几乎没什么好结果。但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十六岁时,我娘也死了。我把旧屋卖了,只身从乡下来了上海,满脑子都是发财的念头。那时候玉莲十五岁,我才来了一个月,她就跟了来,说是想赚钱日后把她娘也接来享福。我想着两个人在一起多少能有个照应,就同意了。”
  说到这里,魏五忍不住把整杯酒都灌了下去,自嘲道:“一个刚从乡下来的毛头小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连在码头扛大包都被嫌弃身板不够结实。倒是玉荷,长得好看,手又巧,很快就在书寓里谋了个娘姨的活计,一个月讲定给七块大洋。就凭这七块大洋,我们艰难地在上海站住了脚。”
  陆明夷和盛继唐同时皱起了眉头,所谓的书寓不过是长三堂子更文雅些的叫法,说穿了还不是妓院。在那种地方谋生,没有八面玲珑的手腕,没有过硬的靠山,就只有被人拆吃入腹的份。
  这不是什么寻常伤疤,陆明夷意识到这点后当即把魏五手中的酒瓶夺了下来:“行了,别喝了,过去的事多提无益……”
  “不不……你让我讲!”魏五撑着额头,一边摆着手。“好几年了,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她。今天是大年三十,我把这些说出来,就当是…纪念她罢!”
  他的眼中透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平日那个仗义的汉子判若两人。“那些日子,她做娘姨,我就打零工。虽然艰难,但我们满心期望,总以为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直到书寓派人叫我去认尸……”
  “玉荷死了…死得很惨……”魏五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而狰狞,似乎眼前又出现了那悲惨的一幕。“那天玉荷伺候的姑娘生了病,她去前头报信,就被看上了。那人是个混帮派的,几家堂子都是他的地盘。玉荷不从,他就用鞭子活活打死了她……”
  室内点着炭盆,但陆明夷不由打了个寒战。她也曾经在那鬼地方煎熬过,她完全可以想象那副情景……
  “我还记得那天就是年三十,书寓给了十块大洋的烧埋费就把我打发出了门。我想跟他们拼命,结果反而被打得鼻青脸肿,像条狗一样被扔在街边。于是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花了半个时辰把刀磨得又快又亮……”
  随着魏五的讲述,明夷仿佛看见了那个倔强又绝望的少年。偌大的上海,除夕夜,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偏他在想着同归于尽,这是何等的惨烈。
  盛继唐把桌上的酒打开,替他把杯子满上:“我猜那把刀最后没有派上用场,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九爷英明!”魏五一口干尽里杯中酒:“我怀揣着尖刀赶到会乐里,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想起玉荷,我恨不得把那些人碎尸万段。可是我也知道,没等我摸进去就会被抓住。不仅报不了仇,反而赔上自己一条命,我就是个胆小鬼!”
  “你要真是个胆小鬼,你当年就该回乡,从此老实务农。而不是加入风门,伺机报仇了。”盛继唐又替他满上了一杯:“那个帮会的小头目现在在哪里?”
  “哈哈哈哈……”魏五笑得几乎流下泪来,把杯子高高举起:“知我者九爷,那个人早在第二年就在黄浦江种了荷花。他害了玉荷,我要他永不超生!”
  看着这个边哭边笑的男人,陆明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玉荷在天有灵,一定会知道的。”
 
 
第43章 第二个故事
  笑过也哭过, 魏五算是发泄够了,抹了一把脸又拿起骰子:“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咱们继续!”
  这一把他掷了两个六一个姒,算是成绩不错。陆明夷不由捂了脸:“行了, 我也别掷了, 早早认输省得丢人显眼。”
  “这就不对了!”魏五忙劝她:“赌场上上自来哪有不战而退的, 你且试一试, 就算败也得败个壮烈才是。”
  看着盛继唐那张可恶的笑脸,陆明夷狠着心, 随手把骰子把碗里一抛。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输么!谁料骰子一阵叮当乱转后居然翻出了两个六, 一个五来。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时来运转了!”魏五高兴得像是自己赢了一般, 连连喝彩。
  盛九爷也跟着点了点头:“看了半天,还算有点长进!”惹得明夷又是飞来一个白眼, 谁要你夸来着。
  没想到轮到盛继唐时偏又生出了一桩意外,明明三个都是六,偏有一个骰子从碗中跳了出去。明夷赶紧一把盖住:“哎, 这在赌场可是不算数的啊,九爷,这轮该你了!”
  虽然陆四小姐一派小人得志的模样,说的却是正理。魏五也不好帮着强辩,只摊手做了个爱莫能助的动作。
  “行, 愿赌就要服输,你想知道些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盛九爷也是光棍,当即就认了栽,凭她制裁。
  要的就是这个态度,陆明夷得意地站起身来,围着姓盛的转了两圈。亏得那么小的店铺,她还能转得开。
  盛继唐本来不甚在意的,都被她看得全身发毛起来:“我又不是唐僧肉,吃一块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多瞧的?”
  欣赏够了,明夷端着一张如花笑靥重新落座:“客气客气,真算起来九爷和唐长老也差不多稀罕。外头想把你收入囊中的闺秀,可以从四马路一直排到外滩去呢!”
  “东拉西扯,你到底想问什么?”盛公子瞟了一眼这只假惺惺的小狐狸,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既然事主都开口了,她自然不需要客气,陆明夷眨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从来只见外人对九爷奉承有加,却没听闻过家世如何,不妨讲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个家世的概念可是宽泛,不过盛继唐也知道她想问些什么,当即道:“要不要给你背一背家谱?”
  “那倒不必了,只从爷爷那辈说起也成!”明夷两手撑着下巴,依旧是一派好奇又无辜的好学生模样,天知道她上学时有没有那么认真。
  魏五生怕这两人说着说着又闹僵,赶紧插进来打圆场:“四小姐,每个人都不欲人知的过往,能讲则讲,不能讲也别勉强……”
  “不勉强,”打断他的却是盛继唐,他的眼眸深如子夜,唇畔带着一抹轻笑。“我早说过,想知道什么尽可以来问我,不必暗中查访。虽说风门的根基在北方,但有些东西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探访到的。”
  陆明夷犹可,魏五的表情却在一瞬间滞住了。在被盛继唐放回后,他的确没死心,让北平总堂的弟兄继续追查。这些,九爷都知道吗?
  盛继唐没有理会两人的反应,只是浅酌一口,开始了他的故事:“据说陆小姐祖上曾是前清名臣,只可惜我的祖父连名字也没留下,还是先说说我父亲吧!你们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盛元杰。”
  只听砰地一声,溅了满地的碎瓷,唯有魏五还保持着那个握杯的姿势。连樊叔都披上棉袄慢吞吞地从里屋探头出来:“咋地了?”
  “没……没事,樊叔,我不小心打了个杯子,回头一块记在账上!”舔了下嘴唇,魏五总算回了神,赶紧答道。
  眼见这里炉火正旺,酒过三巡,樊叔又把头缩了回去:“行咧…老话说的好,落地开花,富贵荣华……”
  魏五还在原地僵着,陆明夷先看不过去了,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拿扫帚先把碎瓷都归到墙角,又从条柜上新拿了个杯子:“给,虽说缺了个口,凑合着用吧!”
  “四小姐早就知道了?”魏五还是觉得脑子发懵,这可不是旁人,是盛元杰啊!就算他再怎么孤陋寡闻,也不可能没听过大总统的名字。就算在梦里,魏五都没想过能与这等人攀上关系。
  懵完之后,他就开始后怕。他可是让北平的弟兄去查盛继唐的老底了,这亏得是没查出什么,要真查出来……魏五下意识地又咽了口唾沫。
  陆明夷实在见不得他这副样子,硬是把他给按回了原座。“我能知道什么,不过早就料到九爷不是一般人而已。这几年间,总统就跟走马灯一样换。就算是总统家的少爷也没什么稀奇,更何况还是位先总统。”
  这套论调对政府实在是不敬,偏偏盛继唐欣赏得很:“说得对,别说总统,就算皇帝也有下台的时候,确实没什么稀奇。”
  这两人的步子有些快,魏五实在跟不上,只得先埋头喝杯酒压压惊。
  “说来我跟魏五还有些缘分,”盛继唐怡然自得地望着顶上的灯泡,继续说道:“同样是父亲早逝……其实,就算他活着的时候,我也很少见到他。那个男人多的是要操心的事,而我娘不过是个外室,他每月能来一次就算很好了。要不是娘亲把相片一直珍重放在床头,恐怕我连他的模样也忘记了。”
  这算什么缘分!陆明夷不禁在心里暗自唾弃。就算都没爹,魏五是在乡间挣扎求活,你可是身处锦绣膏梁之间,压根就没得比好不好!
  许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盛继唐抬眼看了下陆四小姐,似笑非笑道:“别以为我父亲位高权重,日子就好过。他一死,我们母子就如湖上飘萍,再没人过问了。我娘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拿的人,更没存下什么傍身钱。我也曾经捡过煤核,吃过剩饭。比起你这位千金小姐来,算是知道民生疾苦了。”
  这一下倒是真出乎了陆明夷的意料,眼前这位养尊处优,浑身上下无一不精致的大爷居然也是吃过苦受过罪的。
  别说陆明夷诧异,魏五都难以置信:“不管正室外室,你总是他们盛家的骨血,居然就任凭你们母子过这种日子?”这可不是他们乡下,总统府上还能缺吃少穿么。
  对于魏五的不解,陆明夷只能报以一声冷笑了:“五爷,你虽然江湖走老了,还是没尝过大宅门中的厉害。那是杀人不用刀的地方,骨血多了,也就不值钱了。巴不得能少几滴,也好少分些财产去。”
  “是极!”她话音刚落,盛继唐不禁抚掌大笑:“陆明夷,认识你到现在,就数这番话最是通透,该浮一大白!”
  能让她深刻认识到这个道理,还得多亏前世北平的那些好亲戚,陆明夷笑着举起杯子:“有时候同根生的,互相煎迫起来比外人还急几分呢,敬世态炎凉!”
  世态炎凉,多少能说出口的和说不出口的故事,都在这四个字里了。
  看着她的眼睛,盛继唐不禁好奇,这个涉世未深的娇小姐眼中怎么会有历尽千帆的沧桑。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杯子递过去碰了一碰:“同敬!”
  不知不觉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按着魏五的量,这些酒平日也就只够他润润喉而已。但今天许是喝得急了,竟有了几分醉意,话也变得多起来:“九爷,你们娘俩就这么着过,盛家的人也没来找你们么?”
  当然来找了,否则怎么会有今日。房顶灯泡的光映在盛九黑色的瞳仁中,漂亮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就在我们要沿着铁道要饭的当口,盛家来人了。我娘喜极而泣,自以为后半生有靠。只可惜,她这辈子终于还是没能迈进那道门。”
  这回就算魏五也不敢问为什么了,嫡庶之别大过天,戏文多少留子去母的手段,从古到今都是如此。只是对于一个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孩子,这样的打击会不会太残酷了一些。设身处地考虑,陆明夷忽然不太敢往下想,只管挨个给他们把杯子倒满:“喝酒喝酒……”
  “不想听了?”盛继唐唇部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找我这个孽种?因为老头子膝下有五个儿子,我叔叔有三个,一个都没立住!”
  他的声音很轻,可陆明夷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难怪他们叫盛继唐九爷,原来他前头已经死了八个哥哥。这要没点猫腻,说出去给傻子听,傻子都不相信。
  陆明夷那一脸震惊,很好地取悦了盛继唐。他笑着干了杯中酒道:“这就吓着了?才说你通透,看来还是历练得少了。深宅大院里头为了争权夺利,什么事干不出。只不过像他们似的,一窝子内斗,斗到几乎断子绝孙还是挺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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