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继唐说的很实际,这事情揭发与否,惩罚落到谁头上都是二房内部的事, 与她的关系不大,但谁让她看不过眼了呢!
陆明夷低头沉思片刻, 忽尔抛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来:“你之前曾经说过, 你叔叔一直不想让你成婚,那你祖母和嫡母是怎么个态度?”
这两件事之间的跨度大了些, 盛继唐一时反应不及,皱起了眉头:“你问这个做什么?其实这对婆媳的立场是一致的, 都想让我尽早成婚。只不过她们推举的对象不同,所以多年来都没达成共识。”
要不怎么说婆媳是天生的仇人呢, 《红楼梦》里头贾母力推木石前盟,王夫人主张金玉良缘。这都不是在选媳妇,而是为自己寻找盟友。陆四小姐啧啧有声:“原来如此,想必她们给你介绍过不少如花似玉的姑娘吧?就没一个动心的?”
这幸灾乐祸的也太明显了一点,盛继唐向来不肯吃暗亏,淡然反问道:“假如孙得胜有个儿子,就算风度翩翩才高八斗,你能看得上?”
得,光是想想就够受了好么,明夷赶紧偃旗息鼓:“我的意思是她们既然费尽了心思,想跟你亲上加亲。想必对我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程咬金,应该十分痛恨才是。你不是说你嫡母会来主持订婚仪式么,如果有个机会让她下我的面子,你说她会不会做?”
闻弦歌而知雅意,盛继唐微微眯起了双眼:“你想让我嫡母当众揭穿段少爷是傻子的事情?”
所以说嘛,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明夷猛一击掌,欣然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父亲虽说是个商人,可这辈子总改不了书生意气,尤其对这种交易最反感不过。假如知道了实情,是绝不可能答应把女儿嫁过去的,就算老太太撒泼打滚也没用。”
盛继唐与陆老爷打交道的时间不长,看法与陆明夷却差不多:“帮你这个忙不难,可我有什么好处呢?”
“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用得到我尽管说话!”明夷答得很大方,他们如今是合作关系,以后互惠互利的时候还多着呢,不愁卖不出去。
她这一慷慨,盛继唐倒不明白了:“陆宜人对你算不上好,甚至还坑过你。你做什么费心帮她?就因为血缘,还是被圣母附体……”
还没说完呢,陆明夷一个飞身就扑上去捂了他的嘴:“你要命啊,这里可是教会医院,胡说八道也不怕被人打死。”
盛公子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双手摊开指着左右,意思很明显:附近又没旁人。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明夷不情不愿地撒开手:“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下回注意点……我也不是存心帮她,就当物伤其类吧!”
听她这么一说,盛继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笑才好了:“一直听你哥说你的国文成绩不行,我这会算是信了。你跟陆宜人除了一个姓,怎么算也算不到一类吧?”
陆明夷却没有笑,为什么不算呢?陆宜人是傻,她上辈子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在某种程度上她们就是一样的,都是被命运玩弄于掌中的人。
往事历历,她的眼中带着缅怀:“曾经……我也有过摔得很惨的时候,幸好有人拉了我一把。后来我问她为什么帮我,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是看不过眼而已。陆宜人现在算是走到绝路了,她自己还不知道。要我舍己救人那肯定是免谈,但现在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能帮就帮一把吧!”
一直到很久以后,盛继唐都记得她的眼神。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施舍,很简单,也很纯粹。这并非不谙世事的天真,而是明了世态炎凉后的慈悲。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少女,究竟都经历过什么,才会拥有这样的目光呢?他对于这个未婚妻,是越来越好奇了……
回到盛公馆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屋内没有点灯,壁炉的火却烧得正旺,有一个人站在天鹅绒窗帘的阴影中,与黑暗仿佛融为一体。
“九爷,北平府中的二位夫人已经启程了,最迟在后天到上海。”那个阴影中的男人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一个订婚宴,倒把多年未动的潭水都给搅起来了。”盛继唐在壁炉前拣了张沙发椅坐下,随意抛了一个纸团过去:“知道了,你把这个消息先想法子透过去,让她们在会亲宴上也有些谈资。”
主子的吩咐,原该不打折扣地照办才是。可那人展开纸团看清上头的字后,不由犹豫了片刻:“这……”
“怎么了?”盛继唐伸出手,在壁炉前悠然烤着火。轻飘飘的一句疑问,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的头压得更低了一些,轻声道:“属下以为,九爷很是看重这位陆小姐……”
虽然没说出口,可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怎么拆起自己人的台来?盛九冷笑了两声:“看重如何?不看重又如何?你在那宅门里好的没学,倒学会看人下菜碟了。”
男子被训斥得莫名其妙,只得分辩道:“不敢,只是她毕竟是您的未婚妻,往后就是少奶奶……”
得罪了未来主母,可是桩大大不利的事啊!男子思来想去,莫不是九爷对这位少奶奶有所不满,想敲打一二?可接下来盛继唐的话,马上就打破了他的想法。
“我是很看重她,”感受着火焰中传来的温度,盛继唐露出了一丝笑容:“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找这样一个人。有智谋,有胆识,有野心,也有软肋。我自己也没想到居然真能找得到,怎么能不看重呢?”
听这话锋明明是很满意啊,男子实在有些闹不明白了:“是,不过恕属下多嘴,这位少奶奶的秘密似乎不少,社会关系也不简单……”
盛继唐笑得更加开心了,顺手拿火钳拨动着壁炉中的木碳,欣赏着那一串串跳动的火星:“简单的人是进不了盛家大门的,光应付看门狗就够呛,更不要说家里的三尊大神了。如今正好,他们不是要给我找个名门闺秀么。陆明夷不仅符合条件,甚至还超过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这样说来,您和陆小姐订婚是为着对付二老爷和老太太他们。”男子把这话里的意思仔细揣摩了一遍,大着胆子道:“那假如以后扳倒了二老爷,你是不是会跟她分手呢?”
跟陆明夷分手么?盛继唐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眼下他们甚至还没有正式订婚,想这个有些为时过早了。但盛九一向是个有计划的人,既然提起了这茬,他不由深思起来。那个在玉皇阁里闯入他视线的女子,对于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大约可以算是一个好搭档,这应该是目前他们彼此都认可的定位。陆明夷想借助他的力量来守护陆家,同样,他也需要她来做掩护,完成自己的计划。所以这桩婚姻其实更像是桩买卖,等双方都达到了目的,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候。
想到这里的盛继唐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失落,话到嘴边添了几分火气:“分不分手、离不离婚是我的私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过问了?”
这位爷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如今却是声色俱厉,男子不由吓得一哆嗦。暗自后悔提这些干什么,然而说都说了,只能硬着头皮死撑到底:“属下是想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少奶奶而已。”
真的和假的,总不能一概而论吧!
盛继唐转过头,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叫人心悸不已。“其他的你们不用管,只要叫她一天少奶奶,就必须把她当作女主人来看待,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再清楚不过了,饱受惊吓的男子默默咽了口唾沫:“属下明白了!”
第69章 好事坏事
陆老夫人近来颇有些心绪不宁, 皆因传来的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小孙女的婚事基本落了定, 对方为表重视还特意来上海安排会亲。愁的是大孙女洗澡跌倒受了伤,居然进了医院。本来与段家说好这个月完婚的, 只怕要推迟。
“要不是事忙, 我还真想去医院瞧瞧,就洗澡跌一下能受了多重的伤?无非仗着我如今用得到她,就拿起乔来。区区一个庶女,也不知道苏氏是怎么教的,真是没规没矩。”
自称“事忙”的陆老夫人半躺在贵妃榻上,一边摩挲着心爱的乌木错银旱烟杆, 一边抱怨个不停。
吴妈一向最会揣摩主子的心意, 借着捏腿的功夫赶紧进言:“依奴婢看, 这二小姐伤得正是时候!”
“怎么说?”陆老夫人一向是乾坤独断惯了,闻言就有些不悦。不过到底是自个的心腹,遂掀开眼皮问道。
她手上丝毫不敢放松, 边回老夫人的话:“您想啊!明个盛家的老太太和太太就要来会亲,有了这个孙女婿, 您还愁四老爷没有差事么。说起来咱们陆家本就是累世官宦, 不过是这一辈的爷们志向不在仕途上而已。那段家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做了几天官儿就自以为了不得。虽说也向四老爷服了软, 可总有些桀骜不驯的劲头。正好二小姐又伤了,咱们不妨顺势就把婚期往后压一压, 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这吴妈天生一张利口,有舌绽莲花的本事, 果然说得老夫人心动起来,只是口头还有几分迟疑:“我原是想着先把二丫头嫁出去,好一门心思安排四丫头的婚事。否则乱了长幼次序,岂不是惹人笑话。”
“哎哟……”吴妈忍不住道:“要说长幼,姊妹中倒是三小姐先嫁的呢!就算旁人要笑话,也是三老爷三太太先乱了次序规矩,跟老夫人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轻轻巧巧的两句话就把陆老夫人撇得一干二净,端的是正中她的下怀。陆老夫人这等记仇的人,如今一想起当初段家刁难她宝贝儿子的嘴脸就来气,遂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咱们家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哪里有这样草率行事的。就算不比从前要行四书六礼,也得按规矩合一合八字,挑个好日子订亲,再谈到成亲的事。你去跟老四说,婚礼的日子且别定,先尽着四丫头。”
“是,老夫人。”吴妈赶紧站起来应了,又殷勤道:“今天厨房有新鲜的花旗桔子,我这就去给您拿些来。”
出了房门,与何妈正好擦肩而过。何妈就有些奇怪,这个老对头今儿是拾着金元宝了,竟高兴成这样。
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厨房里自然是一团忙乱。洗菜的切菜的,又是水又是油。正巧雪花在厨房盯着炖汤,一见了吴妈就赶忙招呼:“您要些什么只管吩咐小丫鬟么就是了,怎么亲自跑一趟呢!”
“老夫人想尝点时新水果,派给旁人我又不放心!”吴妈笑眯眯地寒暄着,见没人注意才低声道:“姑娘的托付我已经提了,没得说,老夫人一口就答应下来,连个磕碰都没打,我正要打发人给北京的四老爷送信去。”
雪花立即笑开了,拉着吴妈就上一边的柳条筐里看去:“妈妈来得正好,有新送来的暹罗文旦,又甜汁水又多,不妨拿去给老夫人换换口味。”
一边取了个小巧的藤编篮子亲手装起,一边不着痕迹地往下头压了十块银元:“妈妈是善心人,好心有好报!”
眼瞧着白花花的银洋,可把吴妈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呀,这怎么敢当呢!不过是说两句话,上回已经得了姑娘十块了……”
嘴上托推得再厉害,眼里却好似要长出钩子,把钱给扒拉走。雪花如何瞧不出她的言不由衷来,硬是把篮子塞在了吴妈手上:“虽说只是几句话,到底是妈妈在老夫人跟前有面子。不然换了个人去,只怕事办不成还要惹老夫人不高兴。您是积年的老人了,往后还要多教教我们才是。”
银钱到手,吴妈连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就冲姑娘这份灵透,往后定是个有大造化的。小姐们身娇肉贵,受个风还得喘几天呢!这都见了血,当然得好好养着。你放一万个心,有我在老夫人面前圆着,保准出不了纰漏。”
“那是,一切都仰仗妈妈了!”
左一声有劳,右一声多谢,好不容易把这个吸血鬼给送出了门,雪花实在忍不住往地下啐了一口。却听哎哟一声,从楼梯口闪出个细雨来:“怎么了,姐姐这是跟谁生气呢?”
“还有谁,不都是为了你!”见着罪魁祸首,雪花更来气了:“吴婆子刚来过了,老夫人那里已经松了口,答应把婚期往后拖。”
乍听着了这么个好消息,细雨乐得连拍了两下巴掌:“那可好!”
“好什么?那老婆子前前后后拿了我快有二十块才松口,今天又贴进去十块,真是个蚂蝗转世的!”雪花对老夫人带来的那两个婆子是一万个看不上眼,正事不干,成天撺掇着老夫人挑剔这挑剔那,活脱脱半个主子。在老爷太太那里不曾受过的白眼,倒在一个老妈子那里受够了。
细雨知道雪花为这事受了不少累,赶紧把一个手绢包塞了过去:“好姐姐,别心疼钱,只当是给她买药吃了!”
听这丫头说得俏皮,雪花一个绷不住笑了出来:“就你会作怪,我倒不是心疼钱,只不耐烦跟她打交道。说起来也是奇怪,为了二小姐的婚事闹出这许多波折,要出钱出力也该是二姨太和三小姐来,四小姐做甚么那么上心?”
陆宜人受伤的内情,知道的人并不多。梅姨娘怕担责任,陆佳人怕被扫地出门,于是陆明夷干脆大包大揽,对着家里人宣称二姐是洗澡时滑倒被玻璃割伤了手,唯独对大嫂说了实话。黎婉是知道轻重的,也帮着一块打掩护。最可恨的就是二姨太,明明自己就是祸首,偏没自知之明,见天囔囔着有人要害她女儿。
细雨真是提起来就有火:“你还不知道我家小姐呀,就是心善!论理这事要揭穿了,怎么都是二房倒霉,偏觉得她可怜,还要帮着周全。”
要说可怜吧,二小姐确实是可怜,雪花也不由跟着叹了一口气。“都说好心有好报,四小姐眼看着是姐妹几个里头嫁得最如意的了,大约这就是得的善果罢!”
此刻,那个善心的四小姐正坐在她姐姐的病床前头削苹果。以陆老爷的想法自然是不主张女儿住院的,可伤在手腕上,一旦接回家难免要露出些破绽来。于是明夷就让魏五想办法搞了张诊断报告,就说陆宜人短时间内不适合挪动。再加上黎婉和陆佳人敲边鼓,最终找了间单人病房给她住。
陆宜人自打醒过来就越发沉默了,她的脸色苍白。也不哭也不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简直像尊蜡像。黎婉劝过她,陆佳人也找她说过话,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