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也不等苏伶回话,当真走到陆明夷面前单膝跪了下来:“陆明夷女士,在下姓盛名继唐,在家中排行第九。博有资产,无不良嗜好。如蒙青眼,愿此生敬你爱你,矢志不渝。你可愿意嫁给我?”
他的掌心托着一只金色的怀表,明夷下意识地摸向外套口袋,却已经空了。
“好哇,你什么时候偷走的,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明夷瞪大的眼睛里传递着以上信息。
“现在不是送还给你了,打什么紧!”盛继唐的脸上尽是无辜,好像做贼的人根本不是他。
两人眉来眼去间,全家都不淡定了。虽然如今什么都崇尚西化。但中国自古讲的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要他们向未来的夫人屈膝,实在是艰难。就算是陆益谦这样留洋的,当年也不曾下跪求过婚。
陆老爷和陆太太自然感动非常,深以为找对了女婿。陆益谦在为妹妹高兴的同时,又挨了妻子一白眼。苏舅爷俩夫妻又是激动又是羡慕,只盼着女儿未来也能找个像这样的姑爷……
满室轰动的气氛下,细雨实在忍不住了,跳着脚大喊了一声:“小姐,你快回答呀!”
陆明夷看着眼前的男人,既无得意也无一丝卑微,明明做了惊世骇俗的事,却是那么天经地义。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是真跟他过一辈子,似乎也很有趣。郑重地再次接过那块汉密尔顿金表,明夷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愿意!”
第65章 纷纷扰扰
“九爷, 不好意思, 您刚才说什么来着?”魏五拿着盛继唐递给自己的草稿,觉得自己年纪还未大耳朵已经先不行了。
九爷倒是好脾气, 又重复了一遍:“没错, 我要和陆家四小姐订婚。知道你报馆人头熟,所以要麻烦你帮我去各大报社登个订婚启事,登足一个礼拜。”
这回魏五倒听得很清楚,不过脑子还是有些懵,于是紧着问了一声:“这个陆四小姐是哪家的名媛?”
“你这是打了通宵麻将还没醒?”盛继唐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间办公室打扫得倒挺干净。除了长沙发上堆着一条毯子外, 没见什么瓜子皮、烟蒂之类的东西。
发现九爷打量的眼神, 魏五赶紧喊冤:“最近四小姐都没来店里, 我怕有什么事照顾不到就在这里支了个铺,绝不敢带人来赌钱,我发誓!”
谅他不敢在自己面前扯谎, 九爷又站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凉凉的也不像发烧啊。“你是突然不识字了么, 稿子上写着呢!陆明夷女士, 要是你再问我陆明夷是哪个,你也不必上班了, 回家歇着去吧!”
所以说,这个陆四小姐真的是自己认得的那个?魏五不由暗地里拧了自己一下, 不太疼啊!正待再拧第二下时,盛继唐发话了:“冬天的衣裳厚, 你把那件夹袄脱了再拧就知道疼了!”
赶紧松开了自己犯贱的手,魏五讪讪地笑了起来:“九爷,我……”
“甭解释了,”盛继唐一撩下摆,重新在沙发上找了个舒适的坐姿:“我跟陆明夷订婚真有这么不可思议么?是门第配不上,家私配不上,还是样貌配不上?我其实也挺好奇的,你倒是说给我听听看!”
魏五还真费心琢磨了起来,其实盛继唐与陆明夷,一个是公子哥,一个富家小姐;一个长得俊,一个生得美;一个老奸巨猾,一个脑子灵活,从各方面来看还真是挺般配的!只是大约看多了两人互相呛的场面,实在料不到居然能成一对。莫不是应了那句老话,无仇不成父子,无冤不做夫妻?
“想好了没?”盛继唐一边翘着腿,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魏五。
被他看得一激灵,魏五赶紧道:“瞧您说的,您跟四小姐是天作之合,除您之外再难找到匹配四小姐的人了,我…我就是……有些意外,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懒得再跟他继续瞎扯下去,眼下等着盛继唐去办的事情很多,这订婚启事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而已。“行了,那你现在反应过来了吧?赶紧去把订婚启事联系好,最迟明天我要在报上看见!”
稿子已经拟好了,剩下的不过就是个跑腿的活,魏五拍着胸脯一口答应,必定把这差事办好办妥当。
九爷一出门,他立刻把稿子誊写了几份,找了黄毛、老刀等人去各大报社订版面。还特意嘱咐要个大版面,别可惜钱。这些汉子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识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迷茫。
恰好传来了两声敲门声,一个身材颀长,明眸皓齿的女子出现在了门口:“魏先生,你在忙吗?”
这是意想不到的贵客,魏五赶紧丢下手头的事情迎了上去:“苏小姐怎么有空过来?”
“怎么,不欢迎吗?”苏伶穿了一件米色大衣,里头的巴黎呢裙腰线收得极紧,头上还配了顶墨绿色礼帽,实在是位摩登佳人。
魏五虽与她打过几回交道,但每次面对她时总有些小紧张:“怎么会呢,您可是盼都盼不到的贵宾!不过今天四小姐不在,要不然先坐下喝杯茶吧!”
说罢,赶紧又把沙发和茶几掸了几下。苏伶被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给逗得笑了起来:“我不是来找明夷的,家里胭脂用完了。上回她给我推荐了一种用天然蔷薇汁调制的膏子,又自然又显气色,我就过来补个货。”
论容貌,苏伶比起陆明夷稍有不及,但气质各有千秋,特别是笑起来时更显得迷人。黄毛等人看得目不转睛,手上的纸落到地板上还不晓得。
苏伶很自然地弯腰拾起,顺便瞟了一眼:“原来是表妹与盛先生的订婚启事啊,没想到你们老板动作这样快!”
盛继唐是满庭芳的大股东,称呼他为老板自然是不错的,魏五转念间立即接口道:“我正在安排人去报社登载呢,九爷特意交代要登足一个礼拜。”
“兹承曾少祺先生介绍并双方家长同意,陆明夷女士与盛继唐先生将于三月二十日在上海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位亲友。”苏伶拿着启事逐字逐句念着,一边大摇其头:“如今国内的风气越发奇怪了,在报纸上刊登订婚、结婚启事本来是国外流行的规矩,西为中用也未尝不可。偏偏还要扯上什么介绍人,我表妹和密斯脱盛真是经这位曾先生介绍认识的吗?”
说起曾少祺,那可不是一般人。从前清就是知名学者,曾做过教育总长,也是京大的校长,能找他做介绍人面子可是不少。
魏五自然不认识此人,但既然是九爷安排的,想来总是位有身份的人物。这位小姐又是刚回国不久,遂耐心解释道:“其实大部分介绍人都与新郎新娘素不相识,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但既然大家都要请,自然免不了俗了。”
“那末以后我结婚的时候,就偏要破一破这旧规矩。”苏伶与魏五也算熟人了,便开起玩笑来:“到时候我就这样写:本人与未婚夫乃因自由恋爱而结合,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办仪式,不设酒宴。特此敬告诸位亲友,以免破费。”
回国这些日子被苏太太盯着用白芷、白芨、白茯苓粉天天敷面,苏伶的皮肤总算恢复了白皙,但笑起来时仍带着南法太阳的气息。那样灿烂,犹如一个天真不解事的孩童。只是看着她,魏五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好啊,到时我一定拜读!”
“你们说,五哥这是什么情况?原先我还以为他中意陆四小姐来着,可眼见人家要订婚了他咋没反应呢?”黄毛一边走一边琢磨,差点叫路边的石头给平地绊了一跤。
老刀忍不住照着黄毛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老五肚子里的蛔虫啊咋的,什么都知道!那盛九爷家里是干嘛的你知道不?敢跟人家抢女人,你是嫌老五活得太长是不是?”
“轻点轻点……”黄毛捂着脑袋格外委屈,他不就随便问问么,就招来这么一下,再多说两句还得了。“五哥想什么,也不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各位哥哥心里头没数吗?”
有数归有数,可这回疤脸也不帮他,跟着老刀一块数落道:“平时挺机灵的一个娃,咋说犯傻就犯傻咧!人家已经要订婚了,你让老五怎么办,还真去抢亲呐!大户人家的小姐能跟着穷小子走吗?就算人家同意,能逃到哪里去?老五是聪明人,这些事也不是咱们该想的,还是赶紧跑报社去吧!”
被哥哥们好一通教训的黄毛只能耷拉了头不说话,心里却不服气。五哥是难得的聪明人,靠着自己到处偷师学会了写字,当上了查柜。广东人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不信一世裤穿窿。
五哥现在看着是没那些有钱人风光,可只要努力做事将来也会发达。世上的好姑娘千千万,就譬如今天这位苏小姐,长得漂亮又有学问,若能成他们的五嫂可该有多风光。
想着想着几乎要笑出声来,老刀啪的又是一掌:“大白天又做得什么梦,再不走报馆都要截稿啦!”
“来了来了……”黄毛赶紧一溜烟赶了上去。
此时,坐在家中的陆明夷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细雨赶紧把窗给掩上了:“都说春捂秋冻,虽然这两天暖和些了,小姐也该多穿点。万一风寒加重,太太可又该唠叨了。”
“一件夹袄一件棉衣,再穿该成熊了!”明夷一边用帕子擦着鼻涕,一边小口小口喝着红糖姜茶。“最近的天气真是怪,忽冷忽热的。昨天晚上还没事,早上起床就觉得喉咙哑哑的。”
细雨的动作很麻利,三两下铺好了床,顺便又给自家小姐倒了一杯温水。“那你就再睡一会,反正不是打过招呼说今天不去店里么。”
“不行,我约了盛继唐过来。你帮我到大门口看着,要是他到了就直接领过来!”明夷已经想过了,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决定了订婚,许多事也就休戚相关。关于孙晓倩,关于柳生斌,她想听听盛九爷的见解。
细雨却吓了一跳:“小姐,虽然你们现在名份已经定下来了,可到底没结婚呢!就这样公认让他进出你的闺房,要是被太太知道……”
“怎么不说了?”明夷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合上了手中的杯子。
细雨早已经醒过味来,与自家小姐一问一答间尽显默契:“太太和少奶奶、老夫人她们一块烧香去了,些许小事自然不需要劳烦她。”
第66章 登堂入室
盛继唐来过两回陆家, 每次都是止步于厅堂之间, 还是第一回有机会进入小姐的香闺。因此见着明夷后忍不住打趣道:“我现在算不算是登堂入室?”
“想得美!”陆四小姐刚喝完姜茶发了汗,换了件居家的雪青色袍子, 上头绣着几条垂柳, 比起素日的俨整装束又别有一番韵味。“我是有事找你商量,又怕家里人多嘴杂。所以才趁着老虎不在山里,称一回大王,要是叫我妈知道可了不得。”
他还以为是明修栈道,原来是暗度陈仓,盛继唐站在窗边欣赏着外头的景色:“怪不得细雨那丫头鬼鬼祟祟的, 一路带着我七绕八拐, 原来如此。那就有话快说吧, 别叫岳母大人逮个正着!”
谁是你岳母了,明夷懒得跟他计较,只管把柳生斌和孙晓倩暗地里的联系先说了一遍, 有些牵涉到上辈子的事情能隐去就隐去,勉强也能拼凑完整。
“你的意思是怀疑一直暗地针对陆家的人就是柳会长?”盛继唐沉思一会, 他虽然看着成天无所事事, 但实际上对于上海各界精英都很熟悉,柳生斌也算一个。“据我知道, 柳会长家在海宁算是一方富户。大概在三十年前,他来到上海打拼, 目前拥有一家纺织厂和两家面粉厂。为人非常仗义,人送外号及时雨, 因此被推选为沪北商会会长。”
“其实,他跟你家不存在什么生意上的竞争。相反,如果他的资金链出了问题,倒有可能求到兴业银行头上。其实要搞垮一家银行没有你想象的容易,特别兴业银行又不是没有背景。在这个过程中付出的金钱和精力,可能远比最后得到的那点残渣要多得多。你硬要说他是背后主谋也不是不行,但他究竟图什么呢?”盛继唐的问题,和明夷之前的想法算是不谋而合。
她一只手托着下巴,边盯着墙角的书橱发愣:“所以,不是为了钱,那就是跟我家有仇了?三十年前……三十年前,我父亲应该还在北平,我母亲还没嫁给他。路远迢迢的,能结下什么仇?”
在她自顾自念叨的时候,盛继唐抽了张椅子坐到了她的身边:“怎么你现在好像认定了柳会长就是凶手似的,难道就因为他跟孙晓倩私下来往?其实这件事换个方向也可以解释的,比如说柳会长跟孙晓倩有私情,她怀的孩子其实是柳会长……”
没等他说完,陆明夷已经顺嘴往下接了:“然后柳会长生怕事情闹大抽身走人,孙晓倩悲愤中生下了孩子,设法霸占莫家的家产,并且从小向他灌输仇恨的思想。二十年后,孩子长大了,就千方百计找到他的亲生父亲报仇!”
“你是不是晶报的连载小说看多了?”对于她的应急反应,盛继唐简直是叹为观止。
“还不是你先起的头!”明夷的脸颊一红,羞恼交加地拍了拍桌子。爱看连载小说怎么了,又不花你家道的报费。
盛继唐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头:“我是想告诉你,凡事皆有可能。你要是认定了一个结论,拼命去验证它,很有可能最后会陷入死胡同。”
真是她的结论下得太早了吗?或是前世的记忆影响了她的判断?明夷甩了甩头,不,综合目前的线索来看,柳生斌确实有极大的嫌疑。就算不是他出手,也是跟他有关的人。
想到陆家前世的下场,明夷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你跟我说过,杨次长到上海时曾在火车站发现疑似刺客的人员活动。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不是冲着杨次长,而是冲着我大哥去的。我已经让魏五帮我去调查,要是确认柳生斌与此事有关,就是板上钉钉,他无论如何赖不掉!”
陆四小姐这番话初听很有道理,实则破绽百出,她是怎么知道刺客就是冲着陆益谦来的呢?莫非是未卜先知,盛继唐不由想起了玉皇阁的故事,却只是道:“好,我帮你打个电话给杨礼坤,让警察局重启此案,也好替魏五打个掩护。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查出什么来,你都要先跟我商量,不可擅自行动。”
家破人亡,甚至最后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这样的仇她不能报仇,可她更知道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明夷当即爽快地一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