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个糟心的三姑爷,今天陆家可算是大团圆,这一番整齐和睦的景象令陆老爷非常得意:“世间的欢乐首要便是天伦,我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上有母亲孝敬,中有好友相聚,下有子女绕膝,实在是桩难得的幸事。该好好喝上一杯,以作庆贺!”
在场的人都是家人和亲眷,自然是不会拂逆他的,善饮的不善饮的个个都举起杯子来。房内摆了十几盆芍药,开得姹紫嫣红,再加上在座的都是些漂亮人物,真可称得上是一场盛会了。
陆老夫人今天亦非常捧场,慈祥地笑道:“方才你们父亲说天伦之乐中有一条是儿女绕膝,这人一上了年纪,最要紧的就是儿孙。你们虽在上海,不能时常陪在我身旁,可我对你们疼爱的心思却是一样的。”
眼看祖母说罢话还着重看了一眼盛继唐,陆明夷克制住自己极力想翻白眼的冲动,随着兄长和姐姐们一起站了起来祝酒道:“祖母慈心,孙儿(女)感激不尽!”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陆老夫人一边笑着,一边对着陆太太和二姨太道:“教养儿女,辅助夫婿,你们都是我陆家的有功之臣!”
老夫人的这声夸奖实在是不易得的,陆太太的眼角都红了,二姨太则更是夸张,丢下筷子就给她磕了个头:“奴婢能有今天,全亏了老夫人提携。别说要奴婢做些许小事,就算豁出命去奴婢也甘愿!”
这就有点可疑了,陆明夷往嘴里塞了一块蒸风鸡,一边咀嚼一边想。陆太太从年轻时就一力协助丈夫,到如今儿女双全,娘家兄弟又给她长脸,本就当得这声夸奖。而二姨太只生了两个女孩,平时又着三不着两的,怎么突然得了老夫人青眼,真是奇怪。
这种时候梅姨娘就只能看着眼馋了,陆老爷对女色本就不大上心,再说现在年岁大了就更加不往姨太太们房里走动。她这辈子想要个亲生儿女眼看是没指望了,思来想去还是要好好巴结太太,方能保住下半辈子的安稳日子。
且不论几位太太们是如何想的,苏伶的眼光可是一直在往未来表妹夫那边转。她父亲一听姑夫说起什么蒋廷锡的花鸟就拽着盛继唐不肯放,如今几个男人正凑在一起不知道讨论些什么呢!
“喂……”苏伶用手肘轻撞了一下小表妹:“你可太不老实了,满庭芳何时多了这样一个风流人物,你给我从实招来!”
明夷原本是很大方的一个人,并不像一般女孩谈到情爱就要红脸,可想到盛继唐待会要当众提出订婚的请求却是紧张了起来,只顾推搪道:“不就是魏经理的老板么,因为工作上的事见过几次而已。”
苏伶是何等聪慧的女子,脑子一转就想起一桩旧事来:“我和表嫂她们第一回去店里,见到的那颗招财树可是他摆的?亏得长相如此俊秀出众,审美可不怎么样。不过,挑爱人的眼光倒还是好的!”
“表姐……”明夷实在是窘得不行,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走到眼下这步,脸颊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前世她虽然也结过婚,却从未有过什么爱人,不过是想找个安稳的窝。等知道了莫家桢靠不住,她就一心只顾着谋生。也不是没有男人对她表示过好感,就如小皮匠那样,可彼时的她哪里顾得上这些。
重生后她也是一心只想保卫家庭,找出那个幕后凶手,从未考虑过个人的事。如今冷不丁竟要订婚了,虽是障眼法,也让她有如坠梦境的感觉。
苏伶看着表妹几乎要把脸埋到碗里去了,只觉得有趣的不得了:“从小看着你到大,还没见你这样害羞过,可见是动了真感情了。要是有修成正果的一日,你可得敬我一杯谢媒酒才行。当初如果不是我苦劝,你还不肯去呢!”
正巧上了道蜜汁云腿蒸瓜卷,明夷赶紧挟了一筷子给表姐:“我家厨子的新学的菜,快尝尝,少说两句罢!”
眼见表妹都快给自己打躬作揖了,苏伶总算见好就收,开始饱起口福来。陆宜人如泥塑木雕一样,旁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一概不见不闻,陆佳人却在暗地里揉烂了帕子。
从懂事起她就知道四妹与自己不同,未来不管是前程还是姻缘,都必然会比自己高一层。可她偏偏不服气,书上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虽然过程曲折了一些,她还不是成功嫁入了莫家。
可惜她以为的天堂却在转眼间变成了磨人的地狱,一想到挺着肚子的孙晓倩,她简直看不到未来。就在她失意的时候,偏偏四妹又带回了这样一个男朋友,样样都比莫家桢出色十倍,难道真有上天注定这回事?
酒过三巡,盛继唐端着一杯酒站了起来:“今天多蒙伯母盛情留饭,我正好趁这个机会敬一敬各位长辈!”
来了来了,戏肉来了!平时看戏时陆明夷一向是幸灾乐祸,这回涉及到自身只觉得手心冒汗,连灌了两杯茶下去都口干舌燥。
才混了这么一会,苏老爷已经和盛继唐打得火热。一见他举起酒杯,当即嚷嚷道:“继唐,这酒才不能随便喝,得有个说法才行!”
苏太太很不好意思,连忙扯着他对陆家几位点头示意:“让你少喝点就是不听!瞧瞧,没几杯就上头了,尽说胡话。人家孩子敬你,你倒不识趣!难怪人家说人老就不值钱了,我看呀我都是被你带累的。”
苏老爷与苏太太是出了名的恩爱,言语间向来比较随意,一桌的人听着都笑开了。盛继唐却不慌不忙地道:“舅舅想要什么说法呢?”
“耶耶……我说什么来着!”这一下可叫苏老爷逮住了马脚,乐得什么似的:“都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舅舅都喊出来了,你小子还敢说没事?”
这一回大家的眼光都射向了盛继唐,而他仍是落落大方的态度:“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蒙府上不弃,愿意将四小姐许配给我,我必会将其视若掌珠,珍爱一世。”
“这……”陆老夫人早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陆老爷一时倒有些无措起来。盛继唐光明磊落地当众求娶可见真诚,但毕竟彼此相处的时日尚短,就这样把最疼爱的女儿许出去,未免太过草率。
第64章 雀屏中选
陆老爷心里其实是很看好盛继唐的, 从仪表可知背景, 从谈吐可知学识,他从各方面都没什么可指摘的。
然而……陆老爷这一犹豫不禁就看向了妻子, 女儿不仅是他的宝贝更是太太的心头肉, 怎么也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谁料见他看过来,陆太太倒把很谦虚地把眼光转开了,完全不是当初揪着他的领子命令不许随便把女儿许配出去的样子了。
其实,陆太太哪是谦虚啊,她也是拿不准主意,只能把责任推给自家老爷罢了。
陆氏夫妇这一番眉眼官司打下来, 陆老夫人坐不住了, 先是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两声, 见还是没人说话,只得自己赤膊上阵:“老三啊,你跟你媳妇到底是怎么想的?”
自己亲娘开了口, 陆老爷不好再装傻,只得起身答道:“娘, 婚姻是人生大事, 明夷是我和缪贞的小女儿,自小被娇惯坏了。亏得继唐不嫌弃, 总得容我们夫妇好好想一下,再做决议……”
“还想什么呀!”陆老夫人当场就板起了脸, 把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搁。“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你自己都说了,四丫头被你们娇惯坏了,难得像继唐这样一表人才的好青年看中,你们倒还犹豫上了。知道的说你们疼惜女儿,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我陆家自恃门第看不起人家。”
老夫人一动气,夫妇俩都有些不安,冒着得罪婆婆的风险,陆太太硬着头皮开了口:“娘,您息怒。盛氏名门,哪里会被小瞧呢!儿媳这辈子只得两个孩子,明夷又是老末,私心里总是想留她在身边多些时日。老爷也是体谅我的心情,才不敢一口答应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话是这么说,可就算在前清的婚事也只有听父母之言,没个听祖母之言的。陆老夫人纵使心中巴不得把明夷立时打包送出去,也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愤愤地说:“不敢当,你们的女儿自然是你们做主。我都七老八十了,不招人嫌弃就不错,哪里还敢奢望儿女们孝顺呢!”
这越发让陆老爷无地自容了,虽说他平日作风西化,打小也是读着礼义廉耻长大的。被亲娘如此责备,简直就不配为人了。
眼看事情越说越僵,再让老太太搅合下去,母亲本来乐意也要变成不乐意了。明夷不由暗自着急,偷偷地扯了两下苏伶的袖子。
苏伶见表妹先是看了一眼大娘娘,又往父亲那瞧,当即领会了几分意思,这是让苏老爷以舅舅的身份来救场。自古说娘亲舅大,舅舅的地位在传统中历来十分尊崇,由他来打圆场自然也最合适。
一番比划低语后,苏老爷赶紧上了场:“老太太别动怒,我这姐姐一颗心只知道为儿女考虑,但这样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总不好擅自做主。”
儿媳的娘家人发话,老太太总不好继续黑着脸,语气也软了下来:“那依舅爷的意思,该怎么好呢?”
这个问题实在不大好答,一不小心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不过苏老爷生了苏伶这么个百伶百俐的女儿,自然也不是庸懦之辈:“选婿的佳话从古到今都不少,雀屏中选,乘龙快婿……远的不说,就是姐夫也是费尽心力通过了家父的测试,这才抱得美人归啊!”
这番话实在堪称一语点醒梦中人,陆老爷颓色尽去,忍不住抚掌大笑:“介休啊介休,难为你还记得当年事!”
众人见这郎舅俩神神秘秘的,都很好奇。特别是陆太太:“什么事情笑得那么高兴?仿佛还跟我有些牵连。”
往日美好的记忆一幕幕浮上心头,陆老爷感慨地举起了酒杯:“你可还记得你父亲当年最喜欢什么?”
“自然是酒啦!”陆太太虽然也是将有孙辈的人,提起自个的爹仍是一副小儿女的神气:“我爹那个人呐有酒无菜可以,有菜无酒万万不能。那时候大夫让他戒酒,他硬是嚷嚷着要没酒喝,活着也没意思。”
陆老爷对这个嗜酒如命的老丈人是又爱又怕:“可不是,那时我上你家提亲。你爹在八仙桌上摆了十来盅酒,叫我辨别名字和年份,我哪里喝得出来。还是介休在暗地里给我提醒,否则只怕你要嫁去别家了!”
这样一段陈年旧事在此刻说出来,既活动了气氛又引得人浮想联翩,当年的陆老爷面对那一字排开的酒盅是何等无奈。连老夫人都被逗得前仰后合的,更别说梅姨娘她们了。黎婉白了丈夫一眼:“当初真该让我爹也试试女婿,看看父亲的心有多诚,多爱母亲呀!”
连边上伺候的丫鬟老妈子也在偷偷笑着,大约从没想过看起来如此威严的一家之主也有狼狈的时候。
话说到这里,中心思想自然是确立了,想娶陆家的女儿可以,但也得拿出真本事来。盛继唐自然不能推辞:“但凭各位长辈出题!”
自古这试女婿都是有规矩的,方才苏老爷说的雀屏中选与萧史乘龙就算其中的经典案例。第一个典故说的是唐高宗李渊在求亲时两箭射中了屏风上孔雀的眼睛,因而娶到了佳人,考的是武。第二个故事则是秦穆公为公主选婿,最后挑了擅长吹箫的高手萧史,考的是文。
如今轮到陆老爷,一时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出几道难些的题目,白白放走一个佳婿,要是过于简单了,又显得自家攀附。
最后还是苏舅爷出的主意:“你素来喜爱字画古董,不如就取一件藏品来,让继唐分说一二。讲得好即算过关,怎么样?”
这讲的好不好,评判还不是自己,陆老爷深感小舅子真是一辈子的知音,当即吩咐长子:“去把我书房多宝格顶上那只明黄色锦盒取来!”
陆益谦知道父亲的习惯,越是看中的东西越是秘不示人,这个锦盒自己时常得见,里头装了什么却不知道。因此也好奇得很,赶着去取了来。
那只锦盒说大不大,却沉重得很。中间绣着一条翱翔的金龙,周边饰以海水波纹,异常精美。光看那个盒子,众人都在私下议论纷纷,不知陆老爷这到底藏了什么金玉珠宝。谁料一打开,里头却只有一只灰扑扑的小鼎,隐约可见绿色铜花,由不得大跌眼镜。
惟有苏老爷看到就炸了,简直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把揪着陆老爷道:“好你个陆良辅,背地了藏了这样的好东西,对我竟是半点风声都不露,简直岂有此理!”
陆老爷躲之不及,只好打躬作揖:“我也是搜罗到没多久,回头让你赏玩个够,行不行?如今且看继唐怎么说!”
盛家虽然以带兵起家,却也养了不少文人墨客,藏了许多古玩奇珍。这点还真难不住盛继唐,只见他仔细打量一番后不慌不忙道:“鼎乃国之重器,传闻昔日大禹收九州之金铸九鼎,象征国祚。这只鼎装饰了三头夔纹,云纹;又有双立耳、蹄形足。这些是西周晚期的特点,然而观其铭文,隐约可见斗升字样。商周时期的鼎是彝器,主要用于祭祀祈福,到了秦汉则逐渐演变为度量器具。以我所见,这只应当是汉鼎。”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件东西乃是陆老爷生平得意的收藏。听了盛继唐一番话,真如三伏天饮冰水,酣畅无比:“好眼力,真吾婿也!”
这一锤定音端的是干脆利落,陆太太还发懵呢,就见丈夫频频拍着盛九的肩膀,俨然已经当作半子来看待。待要发表意见吧,又怕婆婆当场发作起来。横竖自己也颇喜欢这个年轻人,便默认了。
苏舅爷却是真心恭喜姐夫:“人家都说翁婿相得,如今你可算是名副其实。难得继唐与你爱好相类,往后你也不必大老远找我来陪你赏画鉴宝了!”
“可不是,继唐家学渊源,光是眼力就强过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一大截!”陆老爷就跟捡了块宝似的,乐得不行。
冷不丁挨了亲爹一闷棍的陆益谦只得转向小妹:“看看,你未来夫婿一进门,大哥在家中的地位都快不保了!”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总算是顺利过关,陆明夷心中松了口气,嘴上却不认输:“什么未婚夫,我怎么不知道?”
这一说,苏伶立即起哄:“盛公子,听见了吗?父母那头你是过了关,可我表妹还没答应呢!”
“那还要我怎样?”盛继唐唇角含笑,定定地望向明夷。他的眼波所过之处,无人不心悸神摇。
就连苏伶也晃了下神:“方才姑父试女婿是旧风俗,可如今是新时代了,也要学学新规距,你得先下跪向明夷求婚才对!”
盛九久闻苏伶大名,知道她是留洋回来的新派人物,欣然道:“也可以,不过我随身没带戒指,用其他代替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