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把二姨太急坏了,着急忙慌地来找太太:“三小姐年纪轻轻,翠翘那丫头更是身健体壮。哪里说病就一起病了,分明就是莫家想要害死三小姐霸占嫁妆。这样狠毒的用心,咱们不能不防啊!”
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陆太太不由迟疑起来。梅姨娘一边挥动着块绉纱手绢,一边闲闲道:“那也未必,如今正是冬春交替的时候,疫病多发。前段时间,四小姐不还得了感冒么,厨房的黄妈也因为伤风回家休息了几天。说来四小姐总比三小姐年轻,黄妈也比翠翘健壮。可见这生病也不分什么高低贵贱,不过是凑巧而已。”
二姨太气得一骨碌站起来,指着梅姨娘的鼻子就骂:“合该下拔舌地狱的贱/妇,就你一个人长了嘴是吧!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就这样恨毒了我。你要治死我就算了,可你想害我女儿,就别怪我跟你拼了!”
说罢,真个上手撕打起来。梅姨娘没料到二姨太说动手就动手,先挨了两巴掌,脸上很快就浮现出了红印。但能在舞厅讨生活,梅姨娘也不是白给的,一反手就揪住了二姨太的头发,狠狠往墙上撞去。
两人你抓我的脸,我就踹你肚子。梅姨娘胜在年轻,二姨太胜在经验丰富,堪堪打了个平手,把金香、翠娥等一干下人都给看得目瞪口呆,都忘记了应该上去劝架。
陆太太一个大家闺秀,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先是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后就开始气得发抖:“像什么样子,快把她们拉开!”
周遭伺候的丫鬟、老妈子们这才醒过神来,赶紧拉的拉,劝的劝,硬是把两位姨太太给分了开来。只见头发乱了,衣裳的扣也开了,脸上手上都是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实在叫人不忍卒睹。
陆明夷就是在这个当头晃过来的,还没进门呢就吓了一跳。小佛堂与花厅之间的过道不算窄,足可让两个人并肩。可架不住太太和两位姨太太,还有服侍的人都挤在一块,俨然水泼不进的架势。
“好大的阵仗啊,两位姨娘是准备闹家庭革命么?”明夷打量了一眼惨烈的现场,啧啧有声。
陆太太早被金香搀扶着挪到了外头的椅子上,用热毛巾按着额头,看都不看周围一眼:“来人,把两位姨太都押回房间,各抄五十遍金刚经,不抄完不许出门!”
梅姨娘终究有心计一些,知道此时再梗着脖子就是找死了,赶紧低头认错道:“太太罚得对,今天都是泱泱的错,这就回去好好反省。”
放在平时,二姨太也就服软了。可她是为着女儿来的,眼看事没办成,还平白得罪了太太。她不识字,五十遍金刚经对于她而言不啻是天书,可她要是被关起来,佳人怎么办?
想到女儿的处境,二姨太当即横下一颗心,手脚并用朝着陆太太脚边爬去:“太太,您怎么罚我都没关系,但求您去看看三小姐。莫家如今是要宠妾灭妻,她也是在您膝下长大的,您千万要救她一救啊!太太……”
就算陆太太再是个心软的,被二姨太这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吵得头疼欲裂,正准备叫老妈子把她强行拖下去,陆明夷发话了:“三姐怎么了?”
这一声倒是正好提醒了二姨太,四小姐向来都是太太的心头肉,如今快要嫁去盛府,身份更是水涨船高。若是能得她求情,岂不比傻缠着太太管用。“四小姐,您可得救救三小姐啊!你们是一处长大的姐妹,就算有千日不好,总有一日好的时候。您不能眼睁睁看着外人作践死她呀!”
看着抱着自己大腿的二姨太,明夷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让她掺和这件事的。然而事已至此,悔也无用,她只得咬着牙把二姨太给扶起来,好声好气道:“二姨娘别急,有话慢慢讲……”
这是愿意替三小姐做主的意思吗?二姨太顿时又惊又喜,险些一下又滑倒在地,顾不得自己满头乱发的狼狈模样,直管抓着明夷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那个啰嗦和夸张劲让明夷几次想打断,看在自己计划的份上终于还是忍了下来。陆太太气得直敲桌子:“就为了你这点疑心暗鬼,把我这清净地方搞得一团乱,还不知道悔过?”
眼看局面又要陷入教训加求饶的怪圈,明夷赶紧把预定的台词给说了出来:“妈,姨娘也是一片爱女之心,要不……我去瞧瞧?”
第82章 我认栽
孙晓倩被绑起来的时候, 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们是谁, 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好大的胆子!”
“民宅倒是民宅, 只可惜这宅子是姓莫的, 孙姑娘未必能做主吧!”看着一路被被拖下床的孙氏,明夷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一路打量着,莫家桢对这个姘头其实有几分真心。这处房子虽说小一些,也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有一间车库。房内一水的西洋家具,玻璃柜中是威士忌和雪茄, 床上是羽毛的软枕, 论起奢华来一点不比偌大的陆宅差。
此间还有一个老妈子并一个小丫鬟, 进门时就让明夷发话看管了起来。正是午睡的当口,穿着水红色夹袄的孙晓倩正高卧,脑后的如意髻压得有些蓬乱。不料顷刻间风云变色, 闯进来许多脸上蒙着黑布的男人,二话不说就动手绑人, 这才出现了打头的那一幕。
“不对, 一时忘记你已经不是堂子里的姑娘了,如今正经该叫你孙姨娘才是。”明夷想了想, 颇为懊恼于自己的失言,赶紧修正了一下。
那些男人的手法娴熟, 三两下就将孙晓倩的双手和脚攒在一块,在后背绑了个猪蹄扣。这种结通常是屠户捆猪用的, 越拽越紧。孙晓倩眼见来人手法这等老道,心已经凉了一半,硬撑着道:“诸位大哥,我的首饰都在梳妆台那个牡丹漆盒里,若是不够,床底下的箱子里还有几十块大洋。求你们别伤我,我已经有了身子。你们要什么,我都会设法办到的。”
明夷微微颌首,若真是打家劫舍的,遇上这等楚楚可怜的女子,只怕也会留几分情面。“孙姨娘,不管是装傻还是扮可怜,都得找对人。你觉得在我面前使这一招真的管用吗?还是,只不过想拖延时间,看有没有人来救你?”
被击中心中所想的孙晓倩打了个哆嗦:“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我?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旁的也就算了,唯有这句话陆明夷是万万不能同意的。她从地上拣起一把倒下的欧式靠背椅子,拍了拍灰往上一坐,冷笑道:“往日有没有怨,你说了不算,近日有没有仇,你自己心里更是清楚得很。孙姨娘,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何必装出这副无辜的样子来。莫家桢也不在这里,你装得再可怜,他也看不见,不如省点力气罢!”
陆明夷今天穿了一件孔雀蓝的旗袍,从孙晓倩跪着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裙摆上的珠绣。那是用太湖产的米珠,打了洞,再用捻金线钉上的。光这件衣服,也不知道能抵得平常人家几日的吃穿用度。
是啊,她当然是认得她的。孙晓倩抬起头,看着那张明艳面孔,唇角带着梨涡,那样无忧无虑。所谓的天之娇女,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可惜啊,为什么不是她嫁入莫家,却是她那个愚蠢的庶姐,否则这张面孔还能如今天这般明媚飞扬吗?
“看您的装束也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却为什么要来为难我这苦命人。我自幼父母双亡,大伯看我是个女孩,怕我吃闲饭,就把我卖进了堂子。我虽然做这贱业,却也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求求您,高抬贵手……”孙晓倩才说了几句,眼泪就成串成串地往下落。再加上她是初孕,脸上不免带出几分蜡黄的病像,煞是惹人怜惜。
这样的场面,前世陆明夷也不知道见过几次。但凡是莫家桢在场,她举手投足总像受了欺负似的,还时不时拿敬畏的眼神看自己。偏生自己那时候蠢,因为看不惯她,也没个好声气,结果一大家子都觉得她是受了自己的亏。自己在病中,孙晓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端了些冷茶冷饭来,众人还一股脑称赞贤良。
凡此种种,简直不胜枚举,想起当年受她的“照顾”,陆明夷就有种冲动,恨不得当场剥了孙晓倩的皮才好。可眼见脚尖已经快要踢到她的肚子,临阵又狠狠收住了。如今的陆明夷已经不是当场那个傻愣愣的大小姐,眼下不是算旧账的时候,还是先抓住柳生滨的把柄要紧。
孙晓倩边哭边悄悄打量着明夷的脸色,有一个瞬间,对面这个女子的眼神可怕到令人脊骨发凉,可最终还是缓和了下来。这种变化并没有叫她心安,反叫她的心越发高高吊了起来。她与陆明夷素未谋面,就算她算计了陆佳人,何至于招来这样的恨意。难道她知道这一切原本针对的是她?孙晓倩不敢再往下想,连眼泪一时也流不下去了。
没想到这份识趣却让陆明夷赞赏不已:“这就对了,哭什么呢?如果卖惨有用,四马路的姑娘们早就该过上人人称羡的日子了。你既然执意装傻,我也不勉强你。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明夷,是你家主母的妹妹。”
“四小姐……”孙晓倩马上顺着杆子喊了一声,头深深低了下去,呈现出一种柔顺谦卑的状态。
“对陆家的情况了解得挺清楚,还知道我行四。”明夷冷笑了两声:“也好,死也需死个明白才对。本来处置妾侍是主母的责任。但我姐姐至今被你害得卧病在床,也只能由娘家人代为出头了。我且问你,你买凶毒杀主母,可认罪么?”
这可是谋杀罪啊,岂能是随便认的,孙晓倩惊得一下就抬起了头:“冤枉啊!我自知身份卑微,自从进了莫家门,一向循规蹈矩。虽然主母不喜,把我赶出了门,也不敢有任何怨怼,只想生下孩子安分度人而已。若是不信,大可以问下人,我自从搬进这里连大门也不曾出过。”
“你不必急着喊冤,那个厨子已经被扣了,他供出是你花钱指使在我姐姐和翠翘的食物中动手脚。还有替翠翘看诊的大夫,故意在汤药中加了一味十八反的药材,让她的病情加重。虽说人还没抓到,但谅他也跑不出上海。”
明夷每说一句,就见孙晓倩的脸更白一分,她有些轻佻地勾起后者的下巴,很是可惜道:“至于你么,莫家伯母已经同意交给我处置。”
陆明夷的十指纤纤,就跟水葱一样。可抵在下巴上的感觉,却不啻于一柄利刃,孙晓倩强忍着异样的感觉:“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你放心,妻妾相争是家丑,闹去警局总是不明智的。”明夷的语气很轻快,可从那张樱唇中吐出的话语就有些叫人轻快不起来了:“如今只有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才是保全陆莫两家脸面最好的方法。还有什么遗言,尽快交代吧!”
“你要杀我……”孙晓倩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女子,她还那么年轻,眉梢眼角隐隐透着几分孩子气,可一开口就要见血。
明夷的眼神很真诚,其中的遗憾一目了然:“我也不想这样,可你为什么要害人呢!举头三尺有神明,害了人的是躲不过报应的。”
这件事孙晓倩本来问心无愧,就算她动了手,也不过是对陆佳人的一点回敬。可陆明夷的话阴测测的,如一阵风直吹进了她心中,叫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战。“不不…是她先要害死我,害死我的孩子……”
“那你是承认了谋害主母咯?”陆明夷很干脆地打断了她:“那就不算冤枉,要是没话交代,我们就走吧!”
说罢一挥手,就有个蒙面男人拿了口麻袋上前,打了个躬:“请小姐示下,是种荷花,还是种蘑菇?”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在孙晓倩耳中却是催命符。所谓的种荷花,就是要把她抛进浦江做水鬼,种蘑菇便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埋入土中做旱鬼。不管是哪种方法,都能让她消失得无声无息。
“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不行!”眼看那个蒙面男子将要把麻袋往自己头上套,孙晓倩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救命啊!救命……有人要杀人了,救命……”
这种时候就能看出不差钱的好处了,陆明夷很是怜悯地看着那个脸部扭曲的女子:“我们都该谢谢姐夫,特意给你赁了这么一栋小楼。要是在石库门,左邻右舍挨那么近,还真不好下手。就种荷花吧,等她喊累了再上。”
吩咐完蒙面男子,明夷悠然站起,从玻璃柜中拿出威士忌和水晶高脚杯来,大有随时恭候的架势。
此时的孙晓倩是真慌了,她看得出来,这些人绝不是随便说说吓唬她的。是啊,一个出身卑微的烟花女子,又有谁会关心她的死活呢!
“你们不能这样,滥用私刑是犯法的,陆家也是有名望的人家,何必为了我这样卑贱的女人伤了名誉!”
“不打紧,没人会知道的!”明夷轻轻晃动着酒杯,眼看琥珀色的液体折射出迷人的光泽,随口安慰她道。
“那我的丫鬟和老妈子……”
还没听完,明夷就笑开了:“你觉得,她们会为你去击鼓鸣冤?别傻了!”
已经被逼到死角的孙晓倩看着那个品酒的女子,犹如看着一个地狱归来的饿鬼。她的眼中充斥着血丝,嘴角也被自己咬破了,整个口腔弥漫着腥味。
就在陆明夷再次吩咐套麻袋前,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终于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莫家桢的,你若是杀了我,孩子的父亲绝不会放过你……”
“哦?”明夷不着痕迹地与对面的蒙面男子对视了一眼,问道:“那个人是谁?”
第83章 借刀杀人
虽然对莫家没有什么好感, 但明夷也得承认莫老爷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不仅白手起家创建了偌大的百货公司, 并且结交了不少朋友。按照常理说,在河边走的总有湿鞋的日子, 朋友交多了也难免遇上黑心的。可偏偏莫老爷的这些朋友都是些仗义人, 在他去世后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帮了孤儿寡母不少忙,让家和百货得以支撑到现在。
从短期看这当然算是好事,莫老爷的遗泽总算庇护了妻儿衣食无忧。但从长远看这也算不得什么好事,针不扎在身上是不会疼的。莫家桢之所以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与周边亲友怜他年幼失父, 多有纵容是大有关系的。
但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人也非全无好处, 至少莫家桢的脾气还不错, 就算一时生气,也不过半天就丢开手了。他生得年轻又漂亮,只要口袋里有钱, 哪里找不到乐子可以消遣呢!
可这一回,莫家桢实在是快要气疯了。客厅里, 能砸的不能砸的, 几乎被他砸了个精光。管家每听一声脆响,眉心就跳一下, 如今的莫家家底也不算厚了,哪里能这样糟蹋。莫太太却一味心疼儿子, 只管说:“要拿什么东西出气都随你,千万别伤了自己。我只得你这一点骨血, 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去靠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