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治家想必很是严格,发话不到半刻,下人拿来的除了酒,还有四碟下酒菜。分别是茴香豆,苔条花生,糟鹅掌,酱牛肉。
酒确是陈年佳酿,一打开就有浓烈芳香传来,小菜是临时整治的,却也洁净可口。桌上放了小小的两个青瓷酒杯,中间盛开着一朵荷花。
柳生斌一边倒酒,一边说:“这个杯子,见过么?”
这话问得有些好笑,陆明夷又不是小家小户出身,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此杯只可盛七分,如果倒满了则涓滴不剩。一则多饮伤身,二则警示世人凡事当有节制,不可过于贪心,所以叫作公道杯。”
“没错,这就是此杯的来历。你既然解释得清楚,想必也知道公道杯中多以龙头为装饰,知道这个杯子为什么用了荷花么?”那个须发苍苍的老者轻抚着瓷杯,神情是那样温柔,看得明夷不由在心中打了个颤。
那样缱绻多情的目光,绝对不是在思念父母亲人。那应该是一个女子,曾经叫他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那这个女子,会跟眼下的局面有关系吗?明夷不由再度看向了盛继唐。
周遭一片寂静,柳生斌已经自顾自说起来了:“因为这对杯子是我亲手烧的,从捏胚、到上釉,再入窑。我曾失败过上百次,最终制作出了这一对荷花公道杯,原是为了送给阿菡做结婚礼物的。”
菡萏就是荷花,陆明夷突然感觉到了一丝辛酸。谁不曾青春,谁不曾年少,谁又不曾有过一段故事。陆老爷突然咳嗽起来,陆太太一脸心焦地替他拍着背,却半天不曾平息。
柳生斌痴痴地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似乎沉浸在旧日的岁月中不得解脱:“阿菡人如其名,就如荷花一样高雅,亭亭玉立。那时我不过是个去北平求学的乡巴佬,而她却是翰林家的小姐,最是清贵不过。我只敢在角落里看着她,如果她的目光偶尔投映在我身上,我就能高兴半天。”
他举起杯子,自嘲笑着一饮而尽:“其实我从未奢望过能得到她,特别在知道她自小就定下了婚约以后。”
顺着他的目光,明夷看到的是父亲的表情,有了然,有怅惘,更有一丝追忆。
“她的未婚夫与她家境相当,仪表堂堂,学业更是出色。他们是那样登对,叫人生不出一丝嫉妒来。本来我以为阿菡会这样幸福地度过一生的,如果是这样,我必定会默默祝福她。我的情意就像这公道杯中的酒,永远不会斟满,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可是没想到,一切都改变了,就在那个男人考上了公派留学生后。”
说到这里,柳生斌的手重重地砸在了桌上,杯盘随之震落,满地狼藉。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陆良辅,你这个伪君子,当着你妻子,姨太太,儿女的面,你敢不敢把当年做过的事说一遍?”
“怨不得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你嘴上说得多么好听,追求自由平等,反对包办婚姻。混账透顶的东西……阿菡究竟有哪点对不住你,你竟然狠心让老虔婆上门退亲,这对一个大家闺秀是何等样的侮辱?你知不知道她父亲是怎样骂她,她母亲是如何地嫌她不中用。怪她讨不了婆家欢心,玷污了门楣。是你让她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心生绝望,是你害死了她!”
那些沉在心湖之底的恩怨,经过近三十年的发酵腐败,就算褪去了血肉,仍有累累白骨。一旦翻腾上水面,直叫人不寒而栗。
柳生斌一边嘶吼着,一边用手直指向陆老爷。他的表情无比狰狞,与方才那个温文尔雅的老者完全判若两人。
所有人都吓得傻了,宜人姐妹俩抱成一团,二姨太只顾着低头不知道念念有词些什么。倒是陆益谦血气方刚,想替父亲辩解两句,只是刚站起来就被陆老爷拦住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拦在了陆家人与柳生斌的中间:“如果这就是你给我判的罪,我无话可说。确是我对不住羡菡,你要杀要剐都可以,但罪不及妻儿……”
“凭什么……你说不及就不及了?”柳生斌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状若疯癫地晃着:“那阿菡呢?她自杀的时候不过十八岁,方家人恨她不争气,草席一卷就丢去了城外。我想找回她的尸骨,可是那里有一大群的乌鸦和野狗……”
说到恨处,柳生斌一脚就把陆老爷踹翻在地,又狠狠补了几脚,边踢边道:“你呢?你照旧娶妻生子,照旧各国逍遥。是苍天无眼,否则早该落个雷下来劈死你,免得脏了我的手!”
见父亲受难,陆益谦的眼都红了,当场就要冲上来,却被一干护院给硬架住了,连盛继唐和魏五都被盯得动弹不得。
柳生斌的脚力其实不重,但踏在身上却是难言的侮辱,陆老爷早就把这些都置于度外,咬着牙道:“我偿一条命给你!放过我的妻子儿女……她们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今天有多少人看着我们一家踏入的柳府,你觉得自己能逃得脱么?”
他不提这个还好,柳生斌从咬牙切齿突然就变成了仰天大笑:“好哇,我一个人换你们一家子,我赚了呀!来啊,大家同归于尽啊!”
明夷听不下去了,跟疯子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她往前走了两步,巧妙地挡住了父亲:“柳会长,今天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我也想问两句。买凶在火车站伏击我大哥,借着孙得胜陷害信业银行,派孙晓倩去祸害莫家。这些事,都是你做的,对吧?”
有些事明夷跟盛继唐还有魏五都捋过好几遍了,奈何陆益谦是头一回听说啊,当场惊得声都变调了:“什么火车站,什么伏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明夷随便挥了挥手:“就是上次杨次长来上海的时候,你本来不是要去接他么。”
不光是陆益谦,陆太太也惊了,要不是那天女儿被绑票,她也不会把儿子叫回来……原来,早在那时就有人打自家主意了。想明白这些,她的身子不由一软,幸亏黎婉扶得快:“妈……”
且不论这些事后诸葛亮如何,柳生斌却是十分高兴的:“好哇,好……看来你查得很清楚。对,死算什么,我要让陆良辅先饱尝一番丧子之痛,再从银行入手,毁掉他的事业。最后,让他看着自己疼爱的女儿饱受痛苦折磨,这才趁我的愿。”
“可惜,这个计划不大顺利。每到关键的时候,总有一只手拨乱了我的布局……”柳生斌一边说,一边把怀疑的眼光投向了明夷,可他立刻又高兴了起来:“不过都不要紧,虽然过程曲折了一些,可大家还是聚在一处了。陆良辅,这里站着的都是你的至亲,我会一个个杀掉他们。先是女婿,再是女儿,儿媳,儿子……你不要急,我这辈子不娶妻不生子,算尽了机关,等白了头发,就是为了这一天。等把他们的血都放干,我再和你一起下去见阿菡……”
第89章 如果还有明天
柳生斌的嗓门并不高, 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清楚, 仿佛从血中沥出,尤带腥风。再配上他所描述的恐怖场景, 就算神经坚韧如陆明夷, 也有些支撑不住。更别说那些本就胆小的妇孺,只是这回先崩溃的却不是二姨太,而是她的好亲家。
“柳会长,我冤呐!”原本一直蜷缩在角落的莫太太哭喊着,边向他脚边爬去。“我们跟陆家虽然是亲家,但完全不知道他们干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否则我们早就退婚了。都是佳人那个小贱人……她…她一心攀附, 我儿子又心软, 糊里糊涂就被算计了呀。您放心,我回头就休了她,这样的媳妇我们莫家是绝不能要的, 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真是闻者伤心, 可惜柳会长却不为所动:“不必了, 再过一会,你和儿子儿媳就会在黄泉团聚。休不休妻都是一回事, 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的才好。”
莫家桢向来胆小,又听得说先杀女婿云云, 眼前登时就是一黑,连体面都顾不得了, 连声大喊道:“妈,我不想死,救我,救我呀……”
“别怕,妈在呢!”莫太太一面安抚儿子,一面又苦苦哀求道:“柳会长,莫家与您无冤无仇,只求您放孩子一条生路罢!只要您答应,我一定让他在城隍庙给您立长生禄位,早晚三炷香叩拜。”
这就是做母亲的一片心了,明夷不禁叹了口气,其实莫太太是个颇有几分小聪明的人。只是再聪明的人,在生死之前,总也难免犯糊涂。其实她内心何尝不知道,就算为着灭口,她母子二人今天也难出这道大门,只是不试试总不死心而已。
然而莫太太的哭诉却似乎打开了一道阀门,一阵沉默着的陆太太硬是挣开了儿媳的手,笔直向柳生斌跪下。
“妈……”“妈你这是做什么?”“缪贞……”
明夷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虽然是妇道人家,骨头却最硬。当初父亲去世,那些债主碍着颜面也不好逼得太紧。如果当时母亲装装可怜,向记者们哭诉几次,是能保住些财产的,至少不至于被人从大宅赶出去。可她却拖着病体,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也不肯失掉父亲所创下的信用。
她是书香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外表柔顺,内在却比谁都要骄傲。可现在她居然跪下了,在仇人面前……明夷的心不由作痛起来:“妈,你就算求他也没有用的,他策划了那么久,做到这个地步,这里所有人他都不会放过的。”
可陆太太却像没有听见女儿说的话一样,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她的神情那样庄严,如同在寺庙拜谒。“柳会长,你与我丈夫的往事我不大清楚。不过我是信佛的人,佛说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來,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那位阿菡姑娘如此美丽善良,必然得往西天乐土。而你手染鲜血,必然坠入阿鼻地狱,又谈何死后相见呢?”
若说旁的,柳生斌必然是听不进去,甚至还要讥笑一番的。可陆太太说的话正是他一直所想,阿菡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她若不配去佛土,便没有人配了。“那以你的意思怎么样才好?”
陆明夷从不知母亲的口才这样厉害,竟能把柳生斌说得有了些许松动,赶紧趁这机会又给盛继唐使了个眼色,得了暗示,他悄悄往前挪动了两步。
“请放了不想干的人,所有的罪孽都是由我丈夫而起,我是他妻子,自然同罪。我们夫妻二人愿意给那位无辜惨死的姑娘抵命,死后受刀砍斧锯,磔刑凌迟,不得超生,以消罪业。”陆太太双手合十认真道。
柳生斌阅人无数,是真情还是假意一眼就能看得出,不由感慨道:“人都说怜子之心最苦,可惜我无儿无女,不得体会……”
“妈,您这是何苦啊!”黎婉不禁掩面痛哭起来,若不是为了儿女,要了半生强的婆婆何至于把脸面和性命都踩在脚下。
陆老爷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也好……缪贞,我这辈子本就对你不起,难为你替我操劳一世,如今到死还要被我连累。若是这罪业有消完的一日,愿你我重投人世,我为女,你为男。罚我为你生儿育女,针臼纺织,尝遍辛酸,来还你这一世的情意。”
“良辅……”纵然陆太太再怎么要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冤家,我悔不该上了你的当,要是那天没有拾到你的书签……”
陆老爷执起老妻的手,轻轻擦去她脸色的泪痕:“要是那样,你如今大概已经嫁了个才子,终日莳花弄草,对月吟诗。赏四时风物,踏万里山河,该是多么快活!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该是多么好!”
“要是早知道今天,我便不许你纳妾了,不贤良就不贤良,至少过得痛快呀!”陆太太靠在丈夫的肩头,一下下捶着,又哭又笑:“你这个骗子,我这辈子都毁在你手上,可是偏偏还是愿意被你骗!”
明夷默默地转过头去,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原来,一向刚直的父亲年轻时也会哄女孩,原来,被称赞贤良大度的母亲一直渴望着过不那么贤良的生活。原来,只有到了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最遗憾的,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一片生离死别的气氛中,柳生斌拍了两下巴掌:“不容易啊不容易,多年夫妇,生死同心,真是叫人感伤。”
感伤个P,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陆益谦一边挺身护着父母和妻子,一边质问道:“如今我们全家都在你掌中,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有什么好嘲讽的?”
柳生斌阴测测地笑了起来:“我嘲讽你们做什么,我是陆太太说得有理。杀伤人命是有伤天和的事,恐怕阿菡在地下也会不安宁。这样罢,咱们来玩个游戏。一命换一命,若有人甘心赴死,我就放过他所指定的那个人,怎么样?就从陆太太开始,你想换谁的命呢?”
所有人都愣了片刻,随后现出不同的表情来,有窃喜的,有惶惑的,有茫然的,还有一片淡定的。
而明夷的心中有一团止不住的怒火在烧:“柳生斌,你够了!对,你所爱的女人死了,你卧薪尝胆数十年替她报仇。多么正义的理由!只要还有一点良知的人就该俯首认罪。这就是你陷害无辜,不择手段的理由吗?直到现在,你还要玩弄人心。在下地狱之前,先找个心理科的大夫好好看看吧!”
“阿囡……”“明夷你别说话!”“小贱/人,想死也别拖别人下水呀!”“柳会长你千万别听她的!”
一片骤然而起的喧哗声瞬间淹没了敞轩,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但陆明夷毫不畏惧地看着那个老者,脸上写满了倔强。
“伢儿,你用不着使激将法。我柳某人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说出的话钉是钉,铆是铆。怎么样?谁先说!”柳生斌悠哉游哉地回到原座,打量着诸人,仿佛俯瞰众生。
陆太太与陆老爷手挽着手,对视了一眼:“你想好了吗?”“是,我早就想好了!”
其实就算他们不说,明夷心里也清楚,为人父母的,这种时候当然是选择牺牲自己,保全儿女。
然而没等他们说出口,陆益谦却先站了出来:“父亲,母亲,且容我说句话。”
“谦儿你……”陆太太有些不安,忍不住唤道。而他只是回了一抹笑:“母亲,你从小教我,身为男儿,行走世上,最重要就是堂堂正正。你们固然是一心为了儿女,但我却不仅仅是你们的儿子,也是阿婉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