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益谦东拉西扯了半天,终于隐讳地透露了盛继唐现在的情况。昏迷不醒……明夷很清楚,如果只是简单的昏迷,谅他也不至于心虚成这样。“那医生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醒?”
要命的就是这点了,陆益谦颇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发,终于把心一横:“实话说,大夫们也没把握。可能是三两天,也可能是三两个月,更可能是……”
“一辈子!”没等他说完,明夷已经替他把答案给讲了出来。她就说么,怎么家里人的态度忽然这样古怪。原来如此,比起死了或是残了,或许这样不可知的未来才是最可怕的。
陆益谦忧心忡忡地观察着小妹的神情,盛继唐不仅是她的未婚夫,更是为了救她才会陷入重伤昏迷的境地,这一时之间怎么受得了。“明夷啊……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大哥不会笑话你的!”
哭,她如今哪里还有时间哭呢?陆明夷一掀被子就翻身下了床,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一个刚苏醒的病人。
她大哥连拉带拽才在病房门前把人给拦下来,吓出了一身冷汗:“你这是要去哪里呀?虽然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总要检查过才算数。”
“我去看看继唐,放心吧!这里是医院,就算我走到一半晕过去了,抢救起来也方便得很。”明夷看着如临大敌的哥哥,没好气地道。
陆益谦一对上小妹就没脾气了,当场给她作了两个揖:“小姑奶奶,总算是死里逃生,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呀!”
谁料陆四小姐半点也不买账,抱着双手直盯房门,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好好……我认输,你又不知道他在哪个病房,再跑迷路了,我送你过去!”陆益谦长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半扶着她往外走去。
外头黑洞洞的,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泻下一地银白。配上医院里特有的颜色和味道,显得份外凄切。走廊上空无一人,再轻的脚步声也被放大成恐怖的回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一连过了两道门,终于到了男士病区。陆明夷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病房外长椅上瞌睡的魏五,就这么和衣靠在墙上。居然睡得还挺香,边打着小呼噜。
陆益谦连忙解下了自己的外套,想给他盖上,边感慨道:“魏先生也是累坏了,今天多亏他帮忙,不然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谁料他的腰才弯下去,刚才瞧着睡得酣熟的男子就刷地睁开了眼,单手闪电般扣住了来人的手腕。
“哎哎哎……”魏五这一下抓的是麻筋,陆益谦忍不住当场喊了起来。
听着声音魏五眨了眨眼,好像才清醒过来似地又认真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人,赶紧把手给撤了:“对不住对不住……陆大少您这么晚怎么跑过来了?”
“我妹妹想看看继唐,我就陪她过来了!”陆益谦边答话,边呲牙裂嘴地甩着手。他如今就剩下一只完好的手,没曾想又遭了一回暗算。“魏先生的警惕性也太高了,简直比职业保镖还职业!”
“实在抱歉,您没事吧?”本来是想防备敌军的,结果一出手把友军给伤了,魏五很是尴尬。
陆明夷则暗忖这回大哥算是歪打正着,保镖也算风门下的业务之一,没准魏五还真干过。“行了,我大哥一个搞金融的,哪里经过这样阵仗。你帮他擦点活血的药膏,我一个人进去。”
但凡是陆四小姐的吩咐,魏五一贯是当作金科玉律执行的,当即就点了头。两人配合无间,陆益谦还没回过神来,妹子就消失在了病房门后。“这……”
“我先帮您擦药吧!让他们单独说会话,没准九爷听见四小姐的声音,能快点醒也说不定。”
听完魏五的话,陆益谦也沉默了,长叹一声在他身旁落了座。谁说不是呢!但愿老天能可怜这对有情人,莫要再生出什么波折才好。
病房都是差不多的,就算再高级也不过是个白惨惨,阴森森的房间。盛继唐就躺在中间铁丝床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越发像是个冰雪雕琢出的美人。
陆明夷缓缓走过去,用手拂开散落在他额头的发丝。没了头发的遮挡,一条寸许长的伤口露了出来。暗红色的痂,蜿蜒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不知怎么,陆明夷忽然想起了第一回见他的情形。那个神秘而惊艳的男子,端着一个黑釉银丝兔毫盏,笑着让她卜算出自己的死期。
陆明夷轻握着他的手,语调婉转而轻柔,如情人间的呢喃:“你打算这样睡多久呢?会很无趣吧!要不要我说两桩有意思的新闻给你听听?我那个便宜妹夫的腿断了,正在隔壁病区嚷着要死要活。知道你喜欢清净,所以特意把他安排得远了些。莫太太先前赌咒发誓要跟陆家划清界限,可看儿子活蹦乱跳的,又跑去找陆佳人求饶,求他们千万别离婚。我估计她拿一阵子翘,最终还是会回去的。这是她选择的男人,得自己受。”
“你还不知道吧,警察厅特意找军队借了懂爆破的专家来,在柳府又起出了一大批炸药。原来除了那间敞轩,整个荷塘周边卖的都是。不过临水的地方湿气气大,引线受了潮,有一多半火药没点起来,否则整个柳府都能炸飞,里里外外别想有一个人能留下全尸。”
“柳生斌死了,听说他全身的血几乎流干,那双眼睛还死瞪着不肯闭上。我想大约是没能替所爱的女人报仇,心有不甘吧!你说,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不一样的爱情呢?对柳生斌来说,爱是烈火是毒药,明知是死路依然愿意往上扑。对陆佳人来说,爱是珠宝是炫耀,是可以披在身上的尊荣,只要外表看来完好就算内里烂了也无所谓。对我大哥来说,爱是承诺是责任,是许给妻子的一世安稳,是始终相扶相携白头到老。”
“我一直忘了问你,你个时候说的爱我,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我对你而言是什么呢?”
明夷俯身轻轻在男人的唇畔落下一个吻:“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爱我……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愿意躺在这里听凭摆布的,那比死更让人屈辱。既然这样,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
指尖夹着冰冷的刀锋,明夷一边最后摩挲着未婚夫的脸颊,一边低语:“一下就好,不会有太多痛苦……”
冷不防持刀的手被握了个正着,沉睡中的冰美人睁开眼,带着些许无奈:“陆明夷,你当真要谋杀亲夫?”
“不是醒不过来了么,怎么能叫谋杀呢?”明夷冷笑着松开了手里的刀片,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94章 我的真心
刀片正磕着了床架,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尤其明显, 想装没听见也实在有点假。魏五硬着头皮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小声问道:“四小姐, 有事么?”
“没事!”明夷的嗓子隐含着怒气, 直接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
正常人都能听出这情绪不妙,魏五赶紧缩头了,陆益谦却不放心:“明夷,我也想看看继唐,方便进来吗?”
“不方便,你们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扫在了地上, 乒里乓啷地把陆益谦吓了一跳:“她该不会……”
“不会不会……”魏五把头都快晃出残影来了, 陆大少的担心与实际情况只怕是刚好相反。但此刻他也不好多解释什么, 只能装傻。“陆大少,九爷成了这样,四小姐肯定不好受。咱们就在门外等着, 让她静一静吧!”
关键眼下两虎相争,他们这些局外人还是不要贸贸然凑上去, 否则成了炮灰就不值当了。
壁灯的光惨淡清冷, 映着热水瓶碎了一地的内胆波光粼粼。陆明夷一身白色病服,黑色长发, 再配着汹汹气势,简直像个来寻仇的女鬼。
“好好好……盛继唐, 盛九爷,演技真是不错, 说晕就晕,说醒就醒,呼吸节奏纹丝不乱。做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实在是委屈你了,像你这样的人才,该去拍电影才对啊!保证红透半边天,方克都得拿剧本追着求你。”
就算淡定如九爷,此刻也难免心中发虚,只能装傻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记得自己原本孤零零地在一片黑色的大海上漂着,不知怎的听见你的声音就醒过来了……”
“刚夸你演技好,还真是不负所望啊!”明夷简直要笑出来了,什么黑色大海,他怎么没见黄泉百丈,阴曹地府阿!刚才她俯下身时,分明看到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还敢抵赖!早知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一刀长长记性。
“既然人也醒了,看起来也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您就在这里自己慢慢演,多用心,说不定以后能在美国拿个表演大奖,为国争光!”
眼见陆明夷被气得直发晕,说是要回房间,结果径直走到落地窗前面去了。盛继唐笑着去拉她:“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想说什么?”明夷冷着脸把手一摔:“您老人家的指教我可领不起,您还是继续做梦,除了黑色大海之外可能还会有黑色的鱼啊水母,海豚什么的,别破坏了您的灵感。”
“鱼和水母就算了,海豚本来就是黑白的吧!”其实盛继唐一直都很欣赏她生气的模样,脸上自然升腾的红晕,飞扬的眉,包括凶悍的眼神,都无比鲜活。就像徘徊在盛公馆花园里的那只小黑猫,平时总是乖巧地跟在裤腿后头,一旦被惹急了就炸毛。
别说,仔细想想,这两者间的相似之处还真是不少,盛继唐忍不住笑得更欢快了。可惜他忘了一点,逗猫尚且需要注意分寸,免得一个不当心挂了彩,逗人就更是了。
陆明夷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再加上这位大哥若有若无地煽风,火力值已经濒临极限。当即按着本能,在他的脚上狠狠一踩,顺便碾了几下。
这丫头的力气着实不小,盛继唐倒抽了一口冷气,算是硬撑着没倒。“气消了?再踩两脚我明天连床都起不来了,可怜我只有一个老唐,又要做饭又要看家,不像你家仆佣如云的。要是躺在床上,可有谁来照顾呢?”
“这你大可放心,到时候你就冲着门外多露几个笑脸,多的是小护士抢着来给你端茶送饭!”虽然嘴上不饶人,明夷也知道自己下脚不轻,他穿的又是拖鞋,又凑过去问:“疼得厉害吗?”
该装可怜的时候,九爷是绝不落于人后的:“当然疼啊,你没见脚背都肿起来了吗?”
盛继唐偶尔顾影自怜的样子,杀伤力是很惊人的。明夷一下就反省起来,她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人家在最危急的关头救了自己,就算不至于重伤昏迷,也是既有功劳又有苦劳。自己这个态度,可不算很好。
“你把鞋子脱了给我看看!”明夷赶紧把这位伤员扶到床边坐下,她又没学过医,不过胡乱按两下看骨头有没有断。碰到挫伤的地方倒是更痛了,但盛继唐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头看着她。
“要不然,我去叫个医生进来吧!”检查了半天,明夷仍是不得要领,颇有些担忧地开了口。当她抬头时,一个吻轻落到了额头上。“你……”
陆明夷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瞪大了眼睛看他。盛继唐浅浅勾起一丝笑容,仿佛可以勾魂摄魄。他勾起她的下巴,再一次将唇覆了上去。
这不是陆明夷第一次接吻,但却是第一次被吻到头脑一片空白。古人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又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还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但这些都是古人说的,不是陆明夷。此时此刻,她的脑中似乎有一千个念头在转,再细想又完全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拥着自己的那个男子。
好半晌后,盛继唐才放开她。明夷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天花板,地板,墙壁,就是不看对方的眼睛。
“明夷,明夷……”男人的呼吸近在耳畔,温热而缱绻。
可怜陆四小姐也算活了两辈子的人,却是第一回这样手足无措,有些僵硬地回道:“叫我做什么?”
“刚才你问我,在柳府的时候,我说我爱你,是不是真的?”盛继唐的嗓音低徊如流水,带着隐隐的笑意。
“嗯……”那三个字不管什么时候说起,仍然直触心弦。明夷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下一下地原地踢着,从鼻子里哼着毫无意义的音节。
“当然是假的!”即便穿着病号服依然雍容华贵的男子很肯定地答复道,即使面对一脸震惊的未婚妻仍然言之凿凿:“别看姓柳的一把年纪,却狡猾得很。不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力,我怎么能悄无声息地靠近呢!”
说的有理,真TM太有道理了,陆明夷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肯定比浴室的毛巾扭曲得还厉害。
“盛继唐……我怎么会瞎了眼喜欢上你的?”
陆明夷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跟他共处一室了,这个男人实在有种天赋,让人每隔五分钟就会产生想要掐死他的念头。
结果才迈出去一步,又被那块姓盛的牛皮糖给缠上了。明夷也不多话,只是抓住腰间那只胳膊就是一拧:“再不松手的话,要不你死,要不我亡。”
那只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淤青起来,但偏偏赖皮地不肯放:“那就我死吧,谁叫我舍不得你!”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陆明夷真是对这个男人一点法子也没有。明明生得那么好看,干吗老是把脸皮豁出去。“九爷,你的花言巧语还是省一省,留给堂子里的姑娘吧!咱们总归相识一场,好说好散。”
依旧是那种闲闲的,痞痞的口吻,仿佛赖定了她一般:“可你是我未婚妻呀,我们下过定礼,办过仪式,领过证书的!”
定礼可以退,仪式能取消,结了婚的还有离的,何况是订婚。明夷实在懒得跟他扯这些了,转过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盛继唐,我认真问你话,你就当玩笑。我要走又不让我走,要不然我俩打一架?”
盛公子的样子虽然狼狈,气度倒是一点不减,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要是不这么说,你怎么会承认喜欢我呢?真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阿,究竟是什么时候呢?陆明夷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也许是在被打了一闷棍,仍然毫不在意的时候,也许是在硬拉着她去跳舞的时候,也许是醉里挑灯痛诉前情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纠缠得越来越深,再难分出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