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前世的经历,她在很多时候总把自己当作一个看客。站在一个超凡出世的角度,俯瞰着众生的命运。
她了解魏五的野心,知道这份野心终将助他出人头地,执掌风门。她也知道盛继唐的不凡,那个闲散浪荡的公子手握着谁都不知道的底牌,待风云际会,总会化龙。
她借助着她所能利用的力量,来挽救陆家即将倾颓入深渊的命运。但她忘了,她早就是局中人,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那些似假还真的告白,那些曾在耳畔掠过的气息,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陆明夷第一次尝试撕开胸膛去看看自己的真心,原来不知不觉中,那里早就有一个人的影子停驻。
第95章 我不许你死
走在医院那条长长的走廊时, 明夷曾经想过, 如果盛继唐真的从此沉睡,她要怎么办?
从前的她曾经替陆佳人惋惜过, 在她只知道追逐着珠宝皮裘和耀目的聚光灯时, 并不知道有人那样深刻地爱过她。如今这种滋味轮到自己品尝了,为什么不能早一点看着那个人的眼睛,说出真正的心意?
陆明夷转过身来,盛继唐的眼睛很漂亮,她一直都知道。可过去她并不敢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怕自己沉溺其中, 不可自拔。
“盛继唐, 我喜欢你。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打的这个主意, 但是我知道。如果现在柳生斌复活,我们两个中只能有一个人活。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你的,就像我哥对我大嫂那样。上学时我光顾着偷懒, 只有一首词记得最牢。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认定了, 就是一辈子。”
盛继唐本来一直面带微笑听着,听完了他却不笑了:“陆明夷, 你对几个人说过这番话?”
“就你一个啊!”明夷虽然嫁过人,也不乏爱慕者, 却从未对什么人真正动过心。在群玉坊时,红蔷就笑过她, 说她只是看来好说话,其实骨子里最是冷淡无情。
“对莫家桢也没有?”盛继唐眉头一挑,继续追问道。
这关姓莫的什么事了,陆明夷完全糊涂了:“他怎么了?已经断了一条腿还不太平?”
“没事了,”盛继唐摇了摇头,捧起了她的脸,叹息道:“陆明夷,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听你说得那么熟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情场老手呢!”
明夷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是一个难得考了满分的学生在盼望着老师的表扬和肯定:“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啊!”盛公子这回聪明就聪明在,赶在未婚妻翻脸前以手指点住了她的唇,果然避免了一场惨案。“我爱你,陆明夷。这世间有千百种爱情,不管是烈火还是毒药,也不管是责任还是炫耀。但对我来说,爱情的模样就只是你。”
从前,陆明夷听过很多情话,有充满了华丽词藻的古文,也有新派的诗句,还有朴实得完全不像情话的。
那是一个卖油的小贩,他喜欢了服侍红蔷的丫头阿香,将攒了多年的积蓄替她赎身。那一天他穿了件簇新的长衫,笨拙地挽着阿香的手对她说:“我给你买一辈子桂花油!”
送阿香出门的姐妹都在笑,唯有阿香哭了。一个男人可以为你掏心掏肺,却未必记得你每天用什么梳头。倘若记得,便是当真把你放在心上。
现在的陆明夷也是这样想的,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了,记在心里。得良人如此,又有何求。“为什么爱上我,我有哪点好?”
“我想想……”盛继唐还当真凝神思量了一会,“你长得漂亮,嫁妆丰厚,很有经商头脑。最要紧是能文能武,看看我这脚,再看看我这手……”
最开始还像个样子,说着说着又没正经,要不是看在他手上的青,陆明夷还真想再给他两下。“谁让你没事装病的,既然敢装就要承担后果。”
盛继唐挨了两发眼刀,心悦诚服,一点也不敢喊冤:“是我不对,该让魏五先给你透个风。但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咒自己玩的,刚接到了消息,北方可能要开战了。眼下各方势力都在观望,但这一仗势在必行。我叔父以培养我接班为名,要我即刻入伍,开赴一线。”
被这个消息震得踉跄了两下,要不是盛继唐扶得及时,明夷差点在平地上把自己的脚给扭了:“他疯了?”
“疯倒是没疯,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想起本家那点破事,无所不能的九爷也是一阵头疼。刚把那两个巡海夜叉给打发回去,这位镇山太岁又出了幺蛾子。
先拉着明夷一同坐在病床上,盛公子开始讲起了这则新鲜出炉的故事:“事情得从我们订婚前说起,我叔父一共有七房姨太太,可膝下连个女儿都没留住。他在几年前包过的一个花魁,前些日子抱了个小男孩找上了门,说是我叔父的。你也知道,盛家两房通共就只活下了我一个。所以叔父既高兴又害怕,还带了些怀疑。就在前天,验血结果出来了,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
陆明夷本以为盛家过去二十几年的宅斗已经堪称精彩,未料峰回路转地还有后续。这对盛继唐固然不利,对那个孩子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最关键的,盛家本就脆弱的平衡被一举打了个粉碎。
盛永江从一介庶子成为一家之长,更兼位高权重。生平最遗憾的便是子嗣,谁料人到中年突然有了后,又与下任国务总理搭上了关系,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那个原本就多余的侄子,也就越发让人看着生厌了。
“没有什么会比在战争中死去更顺理成章的了,再说他的借口也很充分,盛家是以武起家的,要想镇住下面的人,就必须有军功。换一面看,又有谁能说他不是在帮我。就是顾忌到这点,我不好说去,也不好说不去。正巧又赶上了柳家的事,我就索性让魏五放出风去,说我受了重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苏醒。”
盛继唐单手叩了叩床架:“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光躲避是没有结果的,与其缩着脖子等死,不如进一步,看看盛永江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大礼。”
“不行……”陆明夷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一声断喝几乎把门外那两尊门神又给引来关心一二。“你这是去送死!”
“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盛继唐的笑容很容易让人迷惑,进而变得是非不分。
可陆明夷此时只想抓着他好好摇一摇,看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的命到底有多硬,能硬过子弹么?那是战场啊!别说你叔叔已经给你布下了连环套,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只要一次大规模的炮击,或者一次爆炸,就足以结束一切了。”
情急之中,陆明夷再次抓住了未婚夫的手,用力之大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盛继唐注意到了,不单因为她捏的是同一只倒霉的手,更因为她难得的疾言厉色。
战争,当然是会死人的,但也有概率,否则就不会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句子。陆明夷是一位名门闺秀,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不会简单地把这两者画上等号。所以她那句脱口而出的送死,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场仗……会输?”
四目相对,眼底都卷着汹涌的波涛。明夷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但她不想再去掩饰什么。如果能够挽救他,就算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又如何。
“对,会输的……”她死死地看着盛继唐的眼睛,似乎想在里头刻下一些印记。“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说过我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现在回答你,我确实亲眼见过命运的轨迹。再过几个月,当蝉鸣响彻梧桐树的枝头,那场战役就会打响。然后,输得一败涂地。”
仿佛是箴言,也像是诅咒。明夷早已经把一切置于度外,但她的声音仍控制不住地在发抖。那些尸横遍野,血流满地的情景,被拍成了照片,刊登在各大报纸上。无数人自发走上街头悼念亡者,女人与孩子悲切的哭泣响彻天际。那段时间,明夷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因为一出门就会看见漫天的纸钱和白花,勾起她家破人亡的心事。
陆明夷从未想到,这场战争会以这样的形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而且比前世的纠葛还要深刻得多。
她不敢再看盛继唐的表情,只是低头喃喃自语:“你不知道那时的情况有多惨烈,就算我这样从不关心时政的人都能听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北平险些失守,每天的伤亡数字都在成倍地往上翻。鲜血染红了河流,停火时总有不要命的乌鸦和野狗在战场附近徘徊。那不是坐在这里能想象得出来的场景……”
“别说了!”盛继唐一把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在此之前,他想的只是叔父会给他布下什么陷阱,他该防守还是主动出击,只要运作得当,他甚至可以反过来制约盛永江。但他唯独没考虑到,这竟是一场必输之战。
明夷紧抓着男人的衣摆不肯放手,要知道,她所了解的其实是战争最皮毛的部分。毕竟,上海离北方有好几千公里,消息一路传来都要打个折扣。但就算是这样七折八扣后的内容,仍然叫人心惊不已。
万籁俱寂中,是谁在传唱着那古老的歌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作者有话要说:
甜蜜过后突然变得沉重了,ORZ~
此处的战役并没有原型,纯属架空。
第96章 一言不合就结婚
“这事不简单, 还是按你先前的计划办。你好好在医院待着, 医生护士我会打点好,外面的事情也有我料理。我就不信了, 你那个不要脸的叔叔还要亲自来上海确认不成。”一时三刻之间, 陆明夷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对策来,眼下一动不如一静,上海毕竟是自家地盘,就算盛永江要玩阴的,也能抵挡几个来回。
“要是他真敢下死手,我就宣称要带你去国外治病。我们可以去德国, 去美国, 我哥哥都有朋友在, 住上一年半载也没关系。正所谓惹不起躲得起,你现在有我,再不是一个人孤身作战了。”
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 盛继唐只觉得整颗心都变得温煦而柔软,像上好的天鹅绒:“对啊, 我现在有你了……”
大概是上辈子留下了太多遗憾, 所以陆明夷在重生后总是以保护者自居。尽管她是家中的老幺,却总是试图保护全家人, 包括不讨人喜欢的庶姐。现在这份保护欲延伸到他身上,盛继唐很感动, 却无法泰然接受。
“只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就算我装昏迷, 装疯,装死……只要我还有可能对叔父造成威胁,他就不会轻易放过我。就像如果柳生斌不死,陆家也会一直笼罩在威胁下面一样。既然如此,那就不该躲,而是直面问题才对。”
陆明夷何尝不知道这些大道理,可只要一想起报纸上的相片,还有那些逃难的人口中所描述的人间地狱,她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场战役,真的那么可怕吗?”察觉到那个依偎在自己肩头的身体在微微发颤,盛继唐若有所思。
陆明夷还以为他不信,只差没赌咒发誓了:“开战时我才刚结完婚,本来去要北戴河渡蜜月的,也因此没去成。结果没几天就传来了战败的消息,一开始政府还出面辟谣。直到北方各大报纸登出战场的照片,他们才算默认了。随着有人陆续逃难过来,消息越来越多,甚至传说敌方已经一路打过长江。莫家桢听风就是雨,要不是他妈拦着,险些就要变卖家当买船票去香港。上海滩还算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是如此,你可以想象时局是如何。”
若不是早猜到陆明夷的经历,这段话听起来简直是莫名其妙。但剔去那些新婚,蜜月,莫家之类叫人糟心的因素,剩下的部分却是无比触目惊心。
“怎么可能……”盛继唐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论人数,华北有守军十万,对方才六万。论装备,军政部这几年派人从德国采购的武器,装备几个师都够了。说起来今年预算不足的缺口,还是找你家补上的。论人才,北方军中有好几位将军出身讲武堂,个个战绩彪炳,都不是吃干饭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短短时间内溃败到这种程度,完全不合理!”
合理不合理,陆明夷也没办法判断。她是个银行家的女儿,一家子学的都是金融,没有一个懂军事。兵力有多少,军备是否精良,主将是什么履历,这些事对她来说比上海到北平的距离还远。
但陆明夷毕竟是个脑子清楚的姑娘,转念一想便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你的意思是这其中有鬼吗?其实想想也很正常。你就说我大哥,幸亏家里不缺钱,否则他的薪水也就够置装还有汽车费。他的同僚下属哪一个不捞点外快,只是多少而已。以此推断,就可知政府的弊病了。所谓军备费,连吃带卡,能有多少真正落到了实处,吃了败仗也不足为奇。”
“不对,”盛继唐还是摇头,目光凌厉:“军中贪腐之风不是一天两天,刮油水吃空饷的多得是。但底子总还是剩一些的,不至于让士兵拿着烧火棍去打仗。有关隘作为依凭,就算打不过,守也能守上几个月。绝不至于像你说的,几天之内就兵败如山倒了。这件事的毛病不在下面,在上头。”
上头?明夷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口干舌燥起来:“你是说,这场悲剧是人为的?是某些人为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目的而策划出来的?”
她猛然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对地上的保暖瓶碎片视而不见:“这说不通,几万人的性命啊,能是为了什么目的?我想象不出来……”
盛继唐走过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不要紧,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你想一下,还记得这场战役的指挥官是谁吗?”
怎么可能记得……明夷徒劳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经历才好。她又原地走了两圈,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抬头看向盛继唐:“你还记得除夕晚上么,我跟你还有魏五一起喝酒吗?”
当然记得,那一晚他们还每人讲了一个故事,只是内容与除夕的欢快气氛实在不太搭调。盛继唐点了点头,很有耐性地等着明夷继续往下说。
“我说的那是我的梦,但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在梦境里,我同样是陆家四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娇纵着长大,直到我大哥突然去世,我父亲也死了,银行也败了。母亲临终托孤,把我嫁进了莫家。后面的事,你上次也听过了。如果那场梦是真的,我早该死在大火中。可偏偏我醒了过来,就在我梦里大哥被人刺杀的那一天……”
这些事情,盛继唐也曾经想过,推测过,却是第一次听陆明夷亲口说出来,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不可谓不大。“难道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时间回溯这一回事么?”盛九自言自语道:“六合之内,无所不有,难怪陆老道一提到你就老是神神叨叨的,莫非他早就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