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在的高中向来注重的是素质教育,老师们一面鞭策学生努力学习,一面又担心学生太过沉迷于学习,把成绩看得太重。尤其学校入学门槛高,进来的都是一群有实力又较自律的学生,对自己的要求普遍比较高。这坏学生容易出问题,好学生更容易出问题。校方最怕的就是某某考生因为成绩不佳压力过大,导致焦虑症、厌食症、抑郁症,处理得不好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所以对待每届高三学生,全校老师都跟保护大熊猫似的,不仅在身体上、学习上高度重视小心翼翼,更注重心理健康。高三年级段段长开组会时,给全段班主任定下了硬性指标——“我们的目标是,没有抑郁症!”
于是,除了运动会、合唱比赛等一样不少,高三学生反而比其他年级多出了一次考前拉练。H城所在的位置依山傍海,市郊都是好山好水好风光,只是学校考虑到海边比较容易出事,每年都是在山里拉练的,大前年是状元山,前年是状元山,去年是状元山……除了“状元山”这个名字讨喜,关键是山脚下有座庙,据说供着的文殊菩萨很是灵验,校领导们也方便过去搞搞迷信活动。
这所谓拉练,性质和秋游差不多,其实也就一天一夜的时间,而且占用的还是周末。基本上就是车子开到山脚下,每班学生排成一个长龙,爬一小段山路,步行到山里专门给学校、公司搞团队建设的旧军营里。下午以班级为单位搞搞团队建设,晚上生几团篝火,各班同学混在一起围着篝火唱唱歌发泄发泄,最后在军营的大通铺里住上一夜,第二天就开车走人,该整顿的整顿,该月考的月考,该模拟的模拟。
班会上,夏老爹宣布了这周六拉练的消息:“我们今年拉练,终于,去的……还是状元山!周六早上八点准时从学校出发,具体计划一会儿班长贴到公告栏。到时候要听组织指挥,最前面带路的同学不要走太快,后面同学紧紧跟牢队伍,不要东张西望!你们都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了,就不让你们手拉手排排走了……”
“老师!我们愿意手拉手排排走!”最调皮的陆凡最先跳起来嬉闹。其他同学也早就坐不住了,再怎么无趣的活动,对高三学生来说,都比没完没了的考试有趣多了。班里已经炸开了锅,有商量要带什么零食的,有讨论晚上夜聊话题的,也有……像乔然这样,直接开始收拾要带走的试题的……
夏老爹带了多年的毕业生,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只象征性凶巴巴地说了句:“行了,我只重申四个字——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没想到今年的考前拉练,还真的出了安全事故。
周六一大早,高三学生热热闹闹地依次登上了去状元山的大巴。大巴行至山下,由各班班主任清点完人数后,就排成一溜正式开始拉练了。高三一班乘坐的大巴车处处遭遇红灯,比别的班到山脚的时间晚了些,就走在了所有队伍的最后。
也不知道是前面哪一个班级的同学带错了路,他们说说笑笑一路跟着队伍,不知不觉间竟走上了一条无比艰险的路段。这段路没有任何阶梯,只有被人踩出来的野道。这野道弯弯绕绕,除了两边冒出来的带着尖刺的野花,还铺满了碎石,遇到小斜坡,一踩就直往下溜。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关注脚下,队伍不自觉地越拉越长,渐渐的就成了三五人的小团体,只能远远看见树林深处的山峦边上有一排长长的、松散的队伍,前后却只闻人声,不见一人。
乔然一路和赵赵、竹松走得近,如今目光所见,竟只有他们三人以及在后面跟着的程故扬和陆凡。林竹松走在最前面开路,走到一个岔口,林竹松终于发现路不对劲,回头和后方的四人喊:“前方没别的路了,只有一条特别陡的上坡。你们看看现在几点了?”
陆凡看了眼表:“快一点了,是不是快到了?不是说中午在营地吃饭么?”
林竹松看了看眼前的斜坡,这斜坡倒不是不能走,只是陡得惊人,目测至少有六十度,边上有一根长长的铁锁链,恐怕是用来让攀爬者着力的,摇了摇头说道:“这路看着不像。陆凡,要不你往后走两步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人跟在后面?”
陆凡应声往回走,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还领来了两个落单的同班女同学:“她俩落单了,说是能听到后面有队伍跟着,都往这边走呢。你就往前带路吧,估计翻过这个坡就到营地了。”
林竹松只能硬着头皮,拉扯着铁索,一步一滑往上攀。好不容易到了顶上,只听他朝下喊:“都快上来,上面风景超级好!山峦重叠,秋风送爽啊!”
“前面有没有人?”程故扬在坡下问。
“有有有,前面有几个人头,不对,有几头人,哎呀不对,有几个人的背影。”
“人多么?”
“挺多的,就是看上去队伍拉的很长,都三三两两的,我们离前面的人挺远的。也不知道前面的人怎么带路的?后面根本跟不上啊……”
一听大队伍就在前方,小分队马上开始攀爬。林竹松在上面伸长手接应坡下的人,第二个上去的是赵赵,随后是另外两个女生、乔然,剩下的两个男生垫后。爬上了坡,果然看到前方稀稀拉拉的几支小队伍,若要追上最近的一支队伍,目测怎么也要个十分钟。
两个女生刚刚落单受到了惊吓,又气喘吁吁地爬了个陡坡,现在只想坐在山峦上喘口气,于是就地坐下,打开书包翻出零食开始招呼大家垫垫饥。三个男生看了看前方的大队伍,想着反正只有一条路,也干脆坐下来稍作休息。
“来来来,乔然然然然然,我带了你喜欢的那个甜牛奶,拿着!”
乔然正觉得渴,接过林竹松递来的牛奶,却被程故扬拦住了。
程故扬对乔然说了这两个月的第一句话:“白痴,这个越喝越渴。喝水吧。”
乔然还在回味久违了的声音,直截了当答道:“我没水。”
“你包里有什么?”
“牙刷、毛巾、试卷,还有……钥匙……”
一行剩下的六人集体沉默——
“我说乔然然然然然,你带试卷会不会太夸张……你打算什么时候做?”
“篝火晚会。”
又是熟悉的沉默。
赵赵赶紧打圆场:“乔然是想把卷子丢进篝火才带的。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叫发泄压力!”
“我靠真的吗?”林竹松仍然是那个别人说啥都信的傻大个:“早知道我也带来了,空白没做过那种。老师们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我烧了!发泄压力!”
被林竹松一闹腾,气氛回温。程故扬默默从包里掏出矿泉水,递给乔然:“拿着吧,背着很重。”
乔然接过:“……谢谢。”
***
他们一行七人本就走得慢,还在山峦上歇了歇脚,后面的同学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愣是没有跟上来。他们看情形不对,赶紧抓紧脚步往前走。
路仍然只有一条路,可是这条路看上去像是没有尽头。这一走,竟然从早上一直走到了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太阳慢慢坠落,掉进群山,夕阳下万物飘渺,山峦威壮,云彩被染成了橘红,天边偶有雁子排队飞过,留下咿咿唔唔的一串叫声……
他们却没心情欣赏眼前美景。
程故扬看前方仍然没有什么人迹的样子,对队伍说:“我们七个人一起喊,‘有人吗’试试看。”
“行。我喊1、2、3!”林竹松心里也打鼓,表示赞成:“1!2!3!”
“有!人!吗!有有……人……人……吗……”山谷里回荡着他们的竭尽全力的嘶吼。
半晌,只听前方传来微弱的回应:“有!有……有……”,没过半分钟,后方也传来相同的声响。
一行人稍稍放下些心,程故扬继续问道:“谁还带了手电筒?天快黑了,我们得赶紧走。”
“我有一个。”陆凡举手。
“我也带了一个。那一会儿天如果暗了,陆凡你打灯走最前面带路,我垫后从后面打灯,林竹松你走最中间,顾着点前后的女生。”程故扬依旧冷静地发号施令。
他们照着程故扬的指示排成一溜,程故扬和陆凡走两头,林竹松站在最中间,乔然站在程故扬和赵赵之间。
太阳一下山,天色就暗得飞快,山里没有任何人造光源,转眼工夫就不得不打起手电筒。他们又喊了两遍“有人吗”,得到了前后陆陆续续的回应。
陆凡在前面打着灯探路,程故扬高高举起手电筒,试图让所有人看得清路。灯光随着他们的脚步摇摇晃晃,感觉路也随之摇摇晃晃。他们已走上下坡,碎石和陡坡让行进的队伍越来越慢。路边放肆张牙舞爪伸着尖刺的小植物防不胜防,脚腕边上不停有蕨类擦过,痒嗖嗖的。
夜色渐凉,他们虽在行进中,却都衣衫单薄,七个人内心都有些紧张,一路竟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深沉的深山晚风,碎石子磨在鞋缝间佌佌作响,他们偶尔踩到枯枝残叶,在寂静的夜色中细微而又明确。
走在前面的一个女生稍胆小些,终于熬不住心头的恐惧,弱弱地说:“我们几个,能不能互相拉着点走?慢点也没事。”
于是几个人轻轻拉住前面人的手、衣角或书包,排成一排,统一步伐,齐心协力向前走。陆凡也没料到自己随口一说的“手拉手排排走”竟然成了真。
乔然轻轻拉住了赵赵的书包带,继续沉默无言地更着队伍向前。只走了几步,乔然的手被程故扬从身后轻轻拉住,紧紧捏在手心里。
山间的风在身边打转,带走了他们额间的汗水,带走了颈间的温度,只有手心传来程故扬的体温。他静静牵着她的手,手电筒将她纤纤的背影烙在地上拉得很长,他们就这样不知又走了多久。
时针快指向晚上八点,他们已经在这山路上走了十个小时了。路面开始平坦起来,脚下不再是崎岖的山路,远方传来星星点点的灯光,和隐隐的音乐声。
陆凡和前面的两个姑娘竭尽全力奔跑了起来,跑向那光源,赵赵和林竹松也赶紧跟上,若他们还有力气低头看地上的人影,会发现后面两个长长的身影,牵着的手,仍没有放开……
眼前的光线越来越亮了,乔然回头看他,程故扬依然神色淡淡,没什么情绪的样子,只是握着她的手,挣脱不开。
“程故扬,你……是不是……” 喜欢我?
“程故扬,你……是不是……害怕了?”
程故扬深深地望进她含羞的双眸,顺着她的话,却顾左右而言他:“是啊,我害怕了……苏乔然,你,考得上N大吗?”
前方隐约传来夏老爹焦急的叫唤,乔然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答道:“……嗯。考得上。”
第17章
《那夜月光,那年我们》
待乔然和程故扬走到夏老爹面前,他们俩已面色如常,照旧是两张扑克脸。脸色异常的反而是夏老爹——只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花名册,看到他俩赶紧在名字后面打个勾,平时两根微微下垂的眉毛如今紧紧拧在一起,忧思满脸。
“就你们几个了么?后面还有没有人?谁在后面?”
“后面还有人。之前听到过他们的呼声,应该隔了十分钟的步程。”程故扬分析道。
夏老爹依然放心不下,伸长脖子往远处眺望,满眼的担忧。今天领头的班级带错了路,原本计划的路线只需要穿过山脚下的小坡,步行两小时就能到营地。没想到带路的年轻老师一路往山顶爬,翻过了整整两个山头,绕了一个大圈才找到营地。如今已经晚上八点了,他们班还有七八个同学没有出现。
“行了行了,你们先去吃饭,都累了。今天早点休息。”
林竹松看了看自家舅舅紧锁的眉头,乌青的眼圈,有些颤抖的小腿,没有往篝火堆边走,想留在原地陪夏老爹:“我陪您等。他们一会儿就到了。”
没想到夏老爹怒气一下子上来了,一脚踹向林竹松的小腿,骂骂咧咧道:“你小子快滚去吃饭!什么时候了还逞英雄?啊?你高考还是我高考啊?你要是这会儿感冒了受伤了晕倒了,我帮你去考啊?读了这么久的书,用了多少功夫,不就为了六月份那几天吗?这会儿你能不能给我消停点!乖乖去吃饭!今晚别让我看到你瞎晃悠!”
林竹松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招来一顿臭骂,灰头土脸就往大部队走。乔然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儿,拍了拍他肩膀:“行了,夏老爹那是心疼你呢!”
“是吗?!”林竹松的心情从暴雨到放晴都用不了一秒。
他们还没走几步远,就听见后面有同学高呼着找救兵——“有人吗?有人吗?徐胖晕倒了!!!徐胖晕倒了!!!有人过来帮忙吗??”
乔然他们齐齐回头,就见远处跑来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夏老爹已经抱着肚子颤颤巍巍往前跑了……
林竹松、程故扬、陆凡三人赶紧往回跑,乔然和赵赵一跺脚,也紧跟了上去。林竹松人高马大,没几步路就超过了夏老爹,还不忘回头冲夏老爹喊:“夏老爹,你别跑了!人我保证给您带到!等着吧!”
只听夏老爹在身后断断续续的吼声:“你们几个小子!慢……跑慢一点儿!慢点儿!……手电筒……打……起来啊……”
待他们几个跑到徐胖那儿,徐胖已经悠悠转醒了,只是浑身脱力,斜斜靠在一根大树边上,周围围着五六个同学,其中一个女孩已经吓哭了起来。这徐胖是他们班的大块头,平时有轻微的心脏病,本就不能做剧烈运动。今日走了近十个小时早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负荷。到后半程天色渐暗,他们一行八人,只有一个带了手电筒。徐胖块头大,走在最后为大家打灯,夜半深山,四下无人,一时心里发怵,竟一下子晕厥过去。
林竹松率先上前确认徐胖的情况,蹲下身来,把背露给徐胖,准备背他去营地。陆凡和程故扬赶紧上前帮忙。徐胖一百八十多斤的块头往林竹松身上一压,谅他林竹松再四肢发达,也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乔然似乎还听到了林竹松骨骼咯哒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