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里的巡卫兵已经撤了,这日天黑得特别早。
夜里起风,城墙上的灯笼晃来晃去,又顽强地亮着黄光。不知是哪块地方没有关好,门扉撞击的声音“砰砰”传来。
百姓似乎已经有所察觉,早早紧闭门窗,躲在屋子里。主动将一些吃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外面,只盼他们拿了就走。
连胜竖起衣领,遮住唇鼻,在城门口坐下。
还是觉得饿,从怀里掏出干粮。掰了一小块,在手里捏了捏,然后才放进嘴里。
太干了,想喝水。风大沙重,又不想张嘴。
连胜眯着眼,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微微睁了下眼。困意消去,看向前方的黑影。
二十匹马……不,得有二十五匹。或许有二十六匹。
来者举着火把靠近,那火焰被风刮成一道长线,最终来到了城门前面。
几人勒马止步,没料到这次在门口看见了一个人影,问道:“何人?”
连胜拄着剑,稍抬了下头:“在我大梁的地界,你问我是何人?”
“哪里来的小兵,不知天高地厚。”那胡人笑道,“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滚!没人告诉过你,看见你爷爷,有多远就给滚多远吗?”
后面的人一阵哄笑。
“今日爷爷心情好,这样,你跪下求个绕,我等就放你离开。”
连胜同样不屑道:“我是大梁的士兵,自然是护我大梁的国土。狗,尚且知道护家,你等却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对面动静一顿,战马缰绳被勒紧,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吼。
为首之人冷声道:“找好明日来替你收尸的人了吗?”
连胜站了起来,拇指扣上剑格,将它推开一指。
“半仙。”连胜笑道,“他们说我活不过今晚,这是在砸你的招牌啊。”
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手执算命幡从街后走出。清朗紧劲的声音混在风中飘来,他说道:“总说祸害遗千年。她的命可比你们都长着呢。自有阎王来收,不劳几位挂念。”
话音未落,又是六七道长影,从各处站了出来。
为首那胡人像是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不屑呵了出来。
第244章 番外十三·连将军手下无弱兵
为首那胡人睥睨而视, 眼中尽是不屑。手中弯刀一转,冷光闪现, 已经出鞘。
他身下马匹矫健, 身后是二十几位知根知底、身手矫健的兄弟。在这边郡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从未遭受败绩。如今面对一干来历不明的梁国士兵, 哪里有退却的可能?
梁国的那群士兵,不过是群踩在脚下, 可以肆意羞辱的两脚羔羊而已,听话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他们倒想见见血, 不然日子过得太过无聊。
胡人打量着他们, 道:“八具尸体虽然有点少, 将他们拖回去,还是可以好好玩一玩。”
一身材魁梧的男子从阴影处走出来。他肩上扛着一把大刀,刀身上挂着两个铁环。一走动, 就铛铛作响。
他往连胜身边一站,顺便就显得连胜尤为娇小, 几乎连他一半的宽度都没到。
壮汉拿刀尖指着他们,嗤笑道:“你孟爷当年称霸少陵山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喝奶呢。若不是我这朋友非要来这里参军, 你们这群小崽子,都没机会见孟爷一眼。在老子面前称爷,活该命长。”
连胜回了下头,说道:“这都胖了一圈, 动作小心点,可别折了腰。”
壮汉说:“可去你的啊!”
连胜眼皮一抬,对面战马已经冲撞过来。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她没躲,也没迎上。
那马显然是匹好马,蹄子跑了两下,已经到了她的跟前。
胡人不在意地下腰,手中大刀横劈而去。
他们没有太多的武学路数,靠的是力道,原始的经验,以及出招的速度。只要出招快了,招式就会灵活起来。
躲不过去的。他想。
然而就在刀身即将贴近那毫不起眼的矮个的时候,一双手先行覆到了他的手腕上。那手指一片冰凉,瘦骨嶙峋。大抵是因为吹了许久的夜风,让他觉得自己手腕是被一只骷髅爪子给按下了。
胡人稍抬起头,瞳孔中倒映出矮个行动的身姿。
哪怕自己方才突然发难,对方也不见丝毫慌乱。她神情淡漠,静静看着他靠近,脚步轻点,极为灵活的小步纵跳调整,然后旋身一转,让腰身看看擦过刀锋。继而伸出左手按在他的手腕上,用身体的重量朝后一拉。
矮个并不重,但胡人坐在马背上,两腿得用力控住坐骑,此时上半身无法借力,依旧被拽得朝后稍仰。
再看,视线中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胡人感觉身后马鞍一沉,有人贴了上来,暗道不妙,下意识地扭头去看。
几乎同时,脖子上一阵冰凉触感,视线已是天翻地转,身体被推下了战马。
那胡人睁着大眼躺在地上,鲜血从脖子飙出,至死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大哥——”
后方几位胡人撕心一吼,没料到只是眨眼之间,兄弟便死了一个。再看连胜眼神,已是带了浓浓杀意。
连胜掂了掂手中长剑,无惧跟他们对视:“大意是会要人命的。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
每每想起这一刻,连胜都觉得很诧异。
在城门入口这种道路狭窄的地方,面对足够灵活的敌军,他们是怎么做到敢一拥而上的。
他们又是怎么认为,连胜在这里坐了一夜,就准备着正大光明地等着他们。
仔细想想大概是觉得,这边的人都不喜欢动脑子,还有就是,大概欺负人成习惯了。
普通人看见一匹比自己还高壮的马冲过来,下意识的动作是转向撤逃,队形该散就散。
这几个胡人是游牧民族,自幼熟练马术,便是再狭窄的空间,再多变的速度,也可以应对得当。连胜等人虽然比不上,但常年东奔西跑的江湖人士,也有一些技巧,不至于跟寻常士兵一样,一溃千里。
城门上头忽然抛下几根黑线,缠住了正在前行的马蹄。一带二,二带三,马匹成片扑倒,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一时间耳边全是马吃疼的嘶鸣声,地上的黄沙被扬了满空,呼吸间,鼻子里嘴里全是泥沙的味道。
胡人还未起身,上身就被一把长刀按住。
火把已经落地,将将熄灭,他抬头,看见一个模糊的长影隐在沙尘背后,朝他吐了一口:“呸!全特娘是沙子!”
自己已经身首异处。
半仙横着自己的算命幡坐在后头,也不管他们厮杀。给自己点了盏灯照明,静静等他们结束,好回去休息。
其实就不必要出来,他们只是见不得自己睡个好觉。
胡人向来以骁勇善战闻名,但在这城门口,就在眨眼间,却已经接连几人折戟,连个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后头十几人当即策马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前行。
夜黑风高,风声作响。
那七八人不急不慢站在前面,似乎就等着他们下决定。
几位思忖片刻,一人喊道:“撤!”
“乌维!”
“我说撤!不必在此处纠缠!快撤!”
“大梁今日此举,便是向我王开战!且等着吧!撤!”
打不打得起来,哪是这种小事可以决定的?只是看双方有没有意愿而已。
不想打,天大的事也可以装作若无其事。想打了,鸡毛蒜皮的纷争也能引兵征伐。
好比春秋的卑梁之衅,真是一片桑叶吗?桑林也盖不住吴王的勃勃野心。
能救走的兄弟他们都架到马上,已经倒在地上的不管。
这群人来得猖獗,逃得也快。
连胜看他们身影带着沙尘消失在视线之内,收了剑,翻身下马。
长街上忽然传来一声哭腔,随后又止了下去。
连胜循声望去。不知是哪家小孩被他们吵得睡不着觉,跑出来偷看,此刻被他母亲发现了。
二人躲在院里,仓皇失措。
连胜朝她笑了一下,对方并不领情。捂着少年的嘴快速将人拽回房里。
连胜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上想血渍,说道:连胜说:“把马理理,我牵回去了。这边的人你们处置。”
一瘦猴模样的男人出声:“哼,倒是会指使人。”
“留了六匹马,还是不错的。他们的马就是养得肥壮。另外两匹看看,还能不能再站起来。”连胜说,“尸首,就挂到城墙上去,以儆效尤。”
连胜先行去到他们住宿的地方,将这边留给他们打理,半仙吹了灯,从后面跟上。
她进了客栈,客栈里空无一人,只有大堂还点着一盏油灯,提了就往楼上走。在房间将染血的外袍换了,然后靠桌坐下,拿着白布,开始仔细擦拭剑身上的血渍。
等到几人,告诉她都处理妥当了,才起身回军营。
同个房间的几位士兵整夜难眠,这时候听见动静,纷纷抬头看向连胜。
一士兵裹着薄被沙哑问道:“你昨夜去哪里了?”
连胜将剑塞到床底下:“没去哪里。”
几人将信将疑,直觉没有好事,便不再问。
天色未亮,外头响起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屯长扯着嗓音在外头怒吼:“都给我滚出来!所有都滚出来!”
新兵忙乱地开始套衣服,然后埋头冲了出去,在外头的空地上列队。
屯长此次前来气势汹汹,身后还站着好几人,皆是一脸墨色。
光色灰蒙蒙的,众兵不知发生了什么,噤若寒蝉。
屯长怒吼:“昨夜谁去了外面!外头的人是谁杀的!”
听见“杀人”二字,众人脸色都是一变。连胜旁边几位,下意识地将头偏向她,却见她神色未变,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样,又不禁安心了一些。
一士兵忐忑问道:“敢问,是谁……谁死了。”
屯长手执长鞭,指着他们咬牙道:“城门口还吊着六具胡人的尸体,何其猖狂?昨夜是谁不守军纪,擅自行动!”
“如此兴师动众,我当是死了哪位亲爷。”连胜一声冷笑,“真是好恶倒置,令人不解。”
此言一出,四方皆静。
旁边士兵扯了下连胜的袖口,将拉她跪下。连胜轻瞥他一眼,又架住他的衣领让他闪远。
屯长两步走到她面前,举鞭就抽。
可惜他的鞭术显然不佳。被连胜拽住了尾端,用力一扯,直接脱手。连胜又是一抖,那鞭子游蛇般,反打在他的脸上,当即现出一条红印,开始发肿。
屯长捂住嘴巴,脸色大变:“你——!”
连胜道:“胡人既死在边郡,那便是该死。贸然犯我国威者,杀之后快。不论怎么说,都是他们不对。胡人尚未兴师问罪,屯长您倒是先发难来了。不知食的是哪方俸禄?姓甚名谁,出生何地?”
旁边那士兵急道:“你想死不成?”
正是这时。
“百将!百将!”一小兵歪戴着帽子冲进来喊,“胡人来了!他们问罪来了!”
百将:“怎么会?!”
天色还那么早,竟然来得那么快!
众人又将视线转向门口。
几人已经骑着马冲了进来,一路竟然无人敢拦。
屯长看见他们,也不审了,迅速将连胜推了出去,说道:“是他,是他杀的人!就交由你们处置,此次绝非我大梁有意冒犯!且转告单于,切勿动怒。”
连胜环胸,好笑道:“先分清是谁冒犯谁,他们都打到梁国边境来了,顶多不过自卫出手,到你这里,怎么就成了冒犯?”
屯长:“你住嘴!”
连胜冷笑:“你既要我死,我死前还不能说个遗言?”
为首大汉厉声吼道:“通通住嘴!”
“先前是怎么说的?尔等竟然诈我!”他上前一步,“单于何止生气?你汉人说话,向来如此出尔反尔?”
屯长冷汗直下,赔笑道:“误会而已。昨夜……昨夜是新兵惹事。”
壮汉直接抬脚一踹,将他踩在地上,喝道:“再说一遍!”
那屯长痛呼,紧紧攥着手指,喉结一滚,闭上眼睛,却继续赔笑道:“是误会。”
众士兵见这一幕,捏着拳头,实在看不下去。再想想军中所谓的戒律,出头绝无好事,不敢做第一个站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