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宓“嗯”了声,吩咐了人过去浴间往浴汤中加了些驱寒的药材,这才放开了他的手离开,待他离开后,便又吩咐了半秋准备些姜茶候着。
过了小半个时辰穆元祯才再次回到房中来,此时以宓已经半卧在床上翻着书等着他。见他回来,便放下了书在床头,正欲起身,却是被他按住了。
此时他身上的寒气已经半点不剩。
但以宓却仍是觉得他身上有些沉沉的,哪怕他此时对着她再温和她仍是能察觉出不同来。
等他也上了床,以宓躺在他的怀中,才问道:“今日你在大殿议事这么长时间,我听说你还又特别召见了首辅杨卫,兵部尚书户部尚书,是不是辽东那边的战事有什么情况?”
历朝都有后宫不得干政之训,但大周夺得天下,和开国皇后对□□皇帝的辅佐有很大关系,所以大周对此并不忌讳。后宫的确仍有不得干政之说,但却不是限制皇后,而只是限制后宫妃嫔的。
穆元祯慢慢顺着着她的头发,道:“不用担心,那边的事态,并不会超出控制的范围。只是,”
他的手顿住,以宓抬眼看他。
他才接着道,“阿宓,大概用不了多久,东夷应该会进攻燕北,我已经准备御驾亲征,还有辽东那边,亦祥跟我说他也想去辽东,我已经应了他。”
成昭三年,七月。
辽东都指挥使司都指挥同知寥一骏联合下属十数名武将叛出投北定王府,都指挥使沈离带残余军队退守辽东西北并州,北定王杀辽东布政使,辽东已逐步完全为北定王府掌控。
八月,东夷国主亲率大军进攻大周燕北边境,穆元祯抽调北路大军统帅沈时其为燕北军统帅,带半数的北路军增援燕北,同时任命京中的南阳侯赵成锡为新的北路军统帅,常山大营都统王锐为副帅,诚郡王穆亦祥为副将,带常山大营两万兵马赴辽东增援原北路军。
另,穆元祯又抽调北地两万兵马,命北地边关大将闵安城为燕北军副帅,增援沈时其。
燕北军统帅沈时其,常山大营都统王锐都是穆元祯的心腹大将。
常山大营原本的都统是原诚郡王穆承良,当年庆源帝病重时为削弱穆承良的兵权,在临终前撤了穆乘良在常山大营都统的职位,当时是由原副都统顶上,及至延意帝之时,穆元祯将他从北地的将领王锐调上,而小诚郡王这些年一直都在常山大营。
常山大营的两万兵马,都是王锐的直系兵马,就算其中有穆承良的旧属,有穆亦祥在,就能稳得住。
南阳侯府,老夫人的荣寿堂。
赵老夫人闵氏看着堂下立着的长子赵成锡,面色阴沉如水。
赵老夫人道:“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好端端的如何会任命你为北路军统帅?且副统帅还是王锐,带去的兵马全部是常山大营王锐的直系兵马,你这个统帅要怎么做?”
赵老夫人出身武将世家闵家,对军事并非丝毫不懂。
赵成锡心中也忐忑,但他还是笑着宽慰母亲道:“母亲,这也是陛下的厚恩。陛下已经跟儿子谈过了,我们南阳侯府当初也是以军功获爵,但却并非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再袭上两代就没有了。当初我们给阿睿求尚主,也是因着这方面的考虑,可是现在公主无子,为着这事府里还闹得乌烟瘴气,想来将来的恩宠也是有限,若是此次能得到军功,以军功续爵不是更为稳妥?”
赵老夫人冷笑。
她道:“这话说起来是很容易,但军功,哪里来的那么容易?那都是将士的血堆出来的。那些兵马,都是王锐的直系兵马,领兵作战的经验,你远不及王锐丰富,无端端的,王锐凭什么把所有军功都让你领着?”
赵成锡迟疑了一下,但他一向对母亲尊敬,最后还是道:“母亲,您也说常山大营的兵马都是王锐的直系兵马,我想陛下此举应该是让我制衡王锐,不欲令其太过坐大之意。您看,陛下明明可以让表兄为燕北军统帅,但不是也只是命其为副帅,由原北路军统帅沈时其为统帅?”
他口中的表兄正是刚刚被任命为燕北军统帅的闵安城,亦是自己的亲家,女儿赵苓的公公,闵流妘的父亲。
其实最简单的难道不是直接抽北地的兵马增援燕北,任命闵安城为燕北军统帅,然后京中的援兵直接赴燕北吗?
赵成锡听成昭帝的意思根本就是要各路大军将领都相互制衡。
但这却绝非是好的领兵作战之道。
穆元祯自己就是行武出身,很出色的将领,没理由这个道理都不懂。
所以赵老夫人总觉得不安。
再说,制衡是那么容易就能制衡得了的?
可是圣旨已下,已经不可能更改,就算她可以面圣,但也不能让儿子背上临阵退缩的名声。
她道:“事已至此,权且罢了。好在北路军那边还有不少将领是北地出身,我会去信父亲,让他们好生辅佐于你。不过你定要万事小心,对王锐不可不防。”
“是,儿子晓得。”
赵老夫人又对赵成锡细细嘱咐了一番,这才让他退下了。
待他退下,从她身后垂帘后却是走出来一个人,竟是闵流妘。
赵老夫人看向闵流妘,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闵流妘的暗部身份和本事,闵老太爷俱都写信告诉过自己妹子赵老夫人的。
闵流妘盯着门口,看着因南阳侯离去仍在细微摆动的门帘,沉默了一会儿,道:“此事并不像表兄的性格。王锐能征善战,在北地跟随表兄多次征战西域,后带回京城,特意提拔为常山大营统领,那个,可历来都是皇帝的心腹位置,表兄没理由去让表叔去制衡他。”
又看了一眼赵老夫人,道,“而且以王锐的手段,在军中的地位,表兄他也根本制衡不了他。”
赵老夫人面色愈加难看。
她因心中有鬼,总觉得不安。只是她不敢也不愿往最差的方向去想罢了。
况且从庆源帝到穆元祯,对南阳侯府也一直都恩宠有加的。
她深吐了口气,转而道:“那让你父亲为副帅一事,你如何看?”
要赵老夫人觉得,穆元祯这是既想要闵家的助力,却又想打压闵家,她倒不知道,几时穆元祯也开始防着闵家,算计着闵家了。
闵流妘虽然对穆元祯情根深种,但却不是个没脑子的,更何况她喜欢的穆元祯就是这样英明神武,而非感情用事的。
她道:“自古以来帝王对边关大将都是用之防之,不然为何都要边关大将把嫡子都送到京中却是为何?尤其是我们闵家,从前朝起就是北地武将世家,在北定扎根百多年了,陛下能命闵家去增援燕北,已经算是信任闵家了。只为副帅而非统帅,才是帝王之策,英明之举。”
让她父亲再统领燕北军,谁能保证闵家就不会拥兵自重?
当年穆家的天下可就是从北地打出去的。
这并非是赵老夫人想听到的答案。
闵流妘看向赵老夫人,见她面色阴沉,隐含忧虑,就突然笑道:“姑祖母,你不必太过担心了,表叔那里,若是姑祖母愿意,流妘愿同去辽东,有北地暗部在,流妘必会护得表叔周全。”
“愿意”两字说得异常慢了些,重了些,明显别有深意。
赵老夫人看着闵流妘的眼睛,神色复杂,半点未因听得她如此说而面色好看点。
闵流妘迎着赵老夫人的眼神,叹道,“姑祖母,我们闵家和大周皇室从开国时起就牵扯太深,闵家在北地数百年,军权稳固,任哪个帝王都会忌讳,若将来下一代的皇帝不能亲近闵家,难保闵家就不是下一个北定王府,闽王府。”
赵老夫人面色一变,看向闵流妘的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和探究,她道:“你祖父他,连那些旧事都告诉了你?”
第100章 结篇三
闵流妘扫了赵老夫人一眼,面上略带讽刺的神色一闪而过。
她道:“姑祖母,祖父既然有意让侄孙女入主中宫,又怎么会不将我们闵家和大周皇室的是是非非全部告知于侄孙女呢?其实不仅是侄孙女,就是姑母先皇后娘娘,她当年在嫁入皇家为高宗皇帝的太子妃之时,曾祖父也是告诉过她那些旧事的。”
赵老夫人一惊,瞪着闵流妘,一时冲击之下竟是不能将闵流妘所说的字面意思和那背后的涵义联系起来,只觉得脑袋轰隆隆的。
她喃喃道:“皇后娘娘,她,她知道……”
“对,姑祖母。太-祖皇帝和穆大将军之间的那些往事,早已经是百多年前的事,可却正是因着那些事,因着我们闵家先祖对穆大将军的忠义之心,行的一些的忠义之举,结果反使我们闵家数代被穆大将军的后人胁迫,成为悬在我们闵家头上染了毒的利剑。”
穆大将军便是当年穆家的家主,太-祖皇帝的兄长,北定王府的先祖。
穆大将军的后人,自然就是北定王府历代的北定王。
前朝末年,末皇帝昏聩无能,朝廷对各地的统治早已薄弱,各地藩王总兵都是各自为政,而北地就是当今皇室穆家的地盘,当时闵家家主是跟随穆大将军征战多年的将领。
穆大将军过世,大周立朝之后,太-祖皇帝违背了自己在穆大将军灵前的誓言,没有立自己的侄子穆大将军之子为太子,闵家家主后来更是坚信穆大将军是被太-祖皇帝阴谋害死的,遂之后暗中策划了两次谋杀太-祖皇帝之举。
而这些事穆大将军的儿子第一任北定王都是知情的。
“当年高祖皇帝将姑母赐婚给当时尚为太子的高宗皇帝,曾祖和祖父都希望此事可以成为拔掉那把利剑的机会,所以,曾祖母将姑母接了养在自己跟前数年,更是由曾祖父来亲自教导。”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赵老夫人一眼,道,“只是可惜,当年姑祖母您竟然被宋妃拿了那些旧事,还有姑祖母说的,她以姑祖父和表叔的性命相迫,姑祖母您迫不得已未等和祖父曾祖父商议就直接自作主张,顺从了宋妃。”
闵流妘每说一句,赵老夫人的面色就要白上一分,待闵流妘说完,她面色颓败,慢慢扶着座椅坐下,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仿似被抽走了一般。
她一辈子骄傲,这几十年更是所有人眼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却不曾想被个小辈把自己最不堪的记忆给扒了出来。
她更不曾想到自己兄长竟然会把先祖的旧事,甚至把自己毒杀自己的嫡亲侄女闵皇后的事情告诉给了闵流妘。
她觉得不堪之余更生出恐惧之心。
当年高宗皇帝宠爱宋妃,宋妃怀孕两次都落了胎,她认定这必是闵皇后嫉恨她这才害得她屡次落胎,所以她在第三次得知自己有孕之时就寻了赵老夫人。
她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闵家的旧事,以此为胁逼迫赵老夫人毒杀闵后。
闵皇后掌管后宫,聪慧能干,宋妃自己想害她,根本无从落手,但赵老夫人是闵皇后的姑母,闵皇后对她是完全不设防的。
不过……
闵流妘看着自己的姑祖母灰败的神色,叹道,“姑祖母,其实流妘不是很明白,那些旧事,宋妃若真是有实证,就该不只是拿来威胁姑祖母,她既然从不曾在那上面作文章,便或是虚张声势,或有所顾忌,姑祖母如何不将此事告知姑母,与她商议,却竟然顺从了她去毒杀姑母呢?”
她不明白,她曾祖父祖父也不明白,只是当时赵老夫人先斩后奏,她父兄虽然气恼之极,却已经无可挽回了。
而赵老夫人此时听得闵流妘的问话却是面色涨红。
当年,她的确不只是因为闵家的那些没有证据的旧事而被宋妃胁迫了的。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她的夫婿老南阳侯。
宋妃真正拿捏住了赵老夫人的东西是老南阳候“私通东夷国主”的实证。
老南阳候在年轻行伍之时曾受过东夷国主的救命之恩,两人之后曾有过几封书信来往。
宋妃竟拿出了一封老南阳侯给东夷国主的亲笔书信相迫,逼赵老夫人毒杀闵后。
当时宋妃道:“这东西,不拿来与你作交易,于我根本无用。南阳候是死是活,对我来说也没多大分别,但想来对夫人您,是很重要的了?只要夫人将这安魂香想了法子置于皇后娘娘寝殿之内,十日之后,我定会将侯爷的书信交还给夫人。”
“夫人也不必担心我不守诺言,这安魂香是我的东西,陛下也是知道的,这东西本身并无毒性,但只要遇到皇后娘娘寝殿中的一些东西,就会致毒,若是届时我不交还东西给夫人,夫人只管和陛下告发我即是,反正谁也不会信,是夫人您害得皇后娘娘的。”
事后宋妃也的确依诺将老南阳候的那封亲笔信交还给了赵老夫人,两人之后也都几乎再无交集。
此事赵老夫人自然无法对自己的父兄启齿,她本来也并不欲将自己的所为告诉自己父亲。可是闵皇后身边的人并非无能之辈,她的贴身大宫女术香还是怀疑上了赵老夫人。
当时闵皇后的父亲,赵老夫人的兄长已经到了京城,暗中一直在追查此事。
赵老夫人惊恐无奈之下,只好向闵老太爷坦白了此事。
只是她不敢说她是为了老南阳侯的事而毒杀了自己的侄女闵皇后,所以闵家的旧事便成了借口,又说宋妃以自己儿子的性命逼自己……
求了闵老太爷处理了术香,放弃深究下去。
这些事,是赵老夫人埋在心底最深的恐惧,多一个人知道她就多一分危险,南阳候府就多一分凶险。
兄长如何能将此事告知一个晚辈?
她惊恐又愤怒。
赵老夫人慢慢直起腰,把万千情绪都压进了腹中,避开闵流妘的眼睛,看着外面,硬声道:“你说得容易,那些旧事,若是露出一星半点,就可能会给我们闵家带来灭族之祸,宋妃那时已经孤注一掷,若她那一胎再没了,难说不会做些什么疯狂的事情。”
“况且那时高宗皇帝对我们闵家已起戒心,皇后在,陛下甚至连立太子一事都在犹豫,皇后去了,反而让高宗皇帝更要安心一些,对我们闵家并无坏处。”
赵老夫人以为,只要下一任皇帝是他们闵家的外孙,闵家就并没损失太多。要不然,为何自己父亲和兄长能那样轻易接受了自己毒杀了皇后一事?
闵流妘瞅了赵老夫人一眼,不置可否。
争辩这个可没什么意思。
她不再纠缠于那些前事试探赵老夫人,转而道:“姑祖母,只是您不奇怪宋妃为何会知道我们闵家那样机密的事情吗?你答应她的时候,没有什么顾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