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煦顺势一起看了,他知道妻子心意,见那姓王的小子确实没有非分之想,这才勉强表示满意。
接着,他便将王泽德派人斩草除根,被王劼刚好碰上,父子大吵一场,王劼立即调任处境的事情说了。
纪婉青一叹,“我父亲在时,曾赞扬王世子,说他忠肝义胆,为人正直端方。”
纪宗庆对王劼给予高度评价,或许,其父王泽德也曾经是个这样的人,只是经不起时间变迁罢了。
她不含感情,单纯惆怅,高煦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世事本无常,你无需太过介怀。”
不管怎么说,王劼现与她无关,在夫君面前太惋惜差点成未婚夫的竹马,显然不是明智之举,纪婉青说过一句,便罢了。
她大大方方,随意将书信交给何嬷嬷,后者如何收妥,她也不问。
高煦也并非纠结这些旧事的人,他随即便取出另一封密信,递给妻子。
这是纪婉青在临江侯府的眼线传来的,她一见,便精神一振。
等了也有一段时间,终于有消息了。
第一任靖北侯,即是纪婉青亲祖父,确实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深知自己庶子出身,虽与嫡兄很融洽,但两人却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有备才能无患。
他被封侯爵,自立门户,从临江侯府搬迁出来时,原来埋伏下来的暗线,却一点没动,继续蛰伏。
这里面有他与生母两代人的经营,数十年发展下来,绝大部分眼线都是经年世仆。他眼光独到,暗探忠心耿耿,传承下来,如今都在纪婉青手上。
在打探临江侯府秘辛上面,这些人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这是无论功夫多高,观察力多敏锐的探子,都无法取代的。
承德这边的命令传回去后,大半个月功夫,蛛丝马迹便出来了。且暗探们谨遵主子吩咐,绝不冒险轻进,打草惊蛇。
打开密信,纪婉青垂目细看,第一张信笺先说明了情况,而第二张则罗列了不少人名。
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当事的不过是个早夭的孩童,且事涉机密,知道内情的本只有极少一撮。暗线们是世仆,他们先认真回忆,当年那段时间,那几个关键主子身边,有那些亲近下仆。
再圈定一些很可能知情的,一一记下来。
这群人当中,不少还继续在府里当差,且身居要职,这些人不能轻动。
不过,还是有一小部分,却有了其他际遇,反正已不在诸人视线当中。
后者,很适宜下手。
于是,暗探们这大半个月来,便是努力打探这些人的去向。
勋贵人家的世仆们,大部分都认识的,自有一个交际圈子,用了水磨功夫,这些人的后续去向,或多或少都有了消息。
后面,就不归暗探们管了,消息传上来,让主子处置。
“殿下,这两个出了府,已不在京城讨生活的,正好合适。”
事情涉及侯夫人余氏亲子,余氏处理得很妥当,几乎没什么缝隙可窥;而老侯爷本人的心腹,以及当年世子现在临江侯的亲信,在侯府还相当有体面,也不适合碰触。
纪婉青点的这两个,是当年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配了管事,后来随夫婿出府,当了良民,辗转离了京城。
不过,二人的去向有迹可循,想必寻摸一番,便能找到人了。
高煦颔首,“嗯,这两个不错。”正是他之前看好的。
夫妻意见达成一致,这事儿便定下来了,后续的交给高煦,纪婉青就不插手了。
“今儿你身子可舒坦?孩儿可乖巧?”
正事谈罢,高煦便再次关切起妻儿,他说话间抬起大掌,轻轻覆盖在纪婉青的腰腹。
胎儿不过两个多月,掌下依旧平坦,不过,还是有些微不同的,小腹位置不复往日柔软,已经有了实在的感觉。
他微笑。
纪婉青孕期反应不严重,只是早晚有些孕吐,其余还好,没怎么受罪。她并没说孩子太小之类的话,纤手覆盖在大掌之上,只含笑道:“我很好,孩儿也很好。”
这是高煦最喜欢听的话,他很高兴,照例与妻子孩儿好生说了一番话,才依依不舍离去。
没法子,他朝务繁忙,还得安排各种私下要事。
这两个老太君曾经的大丫鬟,很快就被找到确切位置,说来也巧,这两人都在生活在承德附近。
一个姓袁,就在承德城内,另一个则姓梅,则在附近的高桥县。两女夫婿都是商人,家境还算殷实,甚至彼此也有联系。
许驰查到此处,就直接将这事移交到林阳手里了。
“殿下,请。”
此事查探到此处,就已到了一个重要转折点,二爷如今身份一旦揭晓,很多疑惑应能迎刃而解。
恰好高煦有些许闲暇,便微服出了行宫,到地方后,林阳在前引路。
审问两名大丫鬟的地点,并非审讯室,而一处表面普通的民宅。毕竟,这两位是都是妇人了,有夫婿儿女幼孙,发迹以后,跟旧主家没联系已多年,撬开对方的嘴想来不难。
高煦一身宝蓝色长袍,玉冠束发,衣饰与寻常贵公子并无两样,他穿过回廊,在前厅首位坐下,端起茶盏呷了口。
“开始吧。”
隔壁次间,就是临时审讯室,房门处换了一道特制帘子,对面看过来模糊,而高煦则清晰将次间收入眼底。
“你们是什么人?究竟有何目的?”
袁氏梅氏一大早出门,眼前一黑,再醒来已在陌生院落,看守男子沉默不语,明显训练有素,二人胆颤心惊。
两人昔日能脱颖而出,当了老太君的大丫鬟,也不是愚蠢之人。同时被挟持,忆及两人唯一的共通点,相视一眼,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林阳出现,袁氏壮了壮胆子,“壮士,我二人离开临江侯府已久,命不好,亲眷也无,怕是无法襄助壮士。”
两人是世仆出身,若非没有至亲,是不会轻易出府的。
林阳笑了笑,“二位无需惊慌,你们与临江侯府多年不联络,我都知道。不过,既然能请二位来,自然是能帮上忙的。”
“既然能帮助壮士,我等自知无不言。”
林阳虽态度平和,但二人若不合作,她们毫不怀疑,对方将会使出雷霆手段。毕竟,连她们这种犄角旮旯人物都翻出来了,能耐绝对小不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袁梅二人既已离开主家多年,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相较之下,当然是自己与家人重要太多。
她们现在只期盼,能顺利趟过这场飞来横祸。
袁氏拉着梅氏,朝林阳行了个大礼,“壮士问什么,我们说什么,只求壮氏高抬贵手,饶过小妇人。”
话罢,二人转身垂眸,又朝通往隔壁前厅的门帘子方向,行了个大礼。
林阳就是从这地方出来的,而这门帘子后面影影绰绰还有人,后面坐着的,肯定是比林阳更大的人物。
二人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头。
至于后面坐的是谁,这群人又是有何来头,两女一概不想知道。曾经处于勋贵人家深处,她们很清楚,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门帘后面,传来一低沉醇厚的男声,很年轻,男子淡淡道:“只要你等知无不言,自可无碍。”
二位妇人大喜,赶紧磕了头,又转过身来。
林阳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昔日,上一任临江候与侯夫人余氏,年过四旬得一幼子。此子与父亲有大冲,四岁死遁以后的详情,你等一一道来。”
袁氏梅氏闻言惊诧,不过想来也不出奇,既然对方找到她们,那么肯定是查清楚当年猫腻的。
“当年,我们是跟在老太君身边的,虽说了解一些,不过都是听说。且我们配人后,消息便少了,等到老太君去世后,我等离府,更是一丝消息俱无。”
“无妨,将你们知道的说出来即可。”
两女也利落,一边回忆,一边开口,“当年,二少爷与侯爷相冲,必有一亡,老太君便决定,弃了二少爷。只是夫人余氏却难舍,连夜携子去了京郊灵隐寺,寻求破解之法。”
“也是二少爷命不该绝,高僧给了一个替身之法,不过,二少爷命是保住了,其他却要归了替身。日后只得隐姓埋名,父非父,母非母,再不得相认。”
“二少爷便成了无名无姓之人,因为老太君忌讳,他连母姓也从不得,后来听说,是从了替他调养身体的高僧俗家姓氏,还取了一个名,叫……”
说到这里,便到了关键之处,若二爷混了官场,有了名字,一切便无所遁形。
前厅次间雅雀无声,袁氏梅氏在回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半响,袁氏“啊”地一声,“我想起来了。”
“高僧俗家姓穆,给二少爷取名,怀善。”
“穆怀善!”
林阳惊诧,脱口而出。
而端坐在前厅太师椅,一直双目微闭的高煦,倏地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
第七十三章
“穆怀善?”
高煦是午后出的门, 纪婉青知道他的去处,心下惦记, 一直等到傍晚,才见人回来。
夫妻携手在软塌上坐下, 她有些疑惑,“殿下, 这是何人?”
高煦冷哼一声, “从二品定国将军,大同都指挥使, 总领大同军务。”
袁氏梅氏是老太君身边的人,内情知道一些,但并不详细。不过, 这也足够了。
二少爷在灵隐寺调养了两年身体, 已如常人,后来高僧坐化, 他被母亲余氏接回, 安置在京郊一个小庄子中养着。这个小庄子的大概方位, 正好契合了许驰围剿之地。
还有其余种种琐碎之事,总的来说, 已经可以断定, 这二少爷即是“二爷”。
两女透露的最重要一个信息,就是二爷的姓名。
穆怀善。
高煦是皇太子,对于京城大小官员,乃至京外的封疆大吏, 还有就是王朝统兵的高级武将,他都了然于心。一听这个名字,便立即对应起来。
这穆怀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出身山东小族穆氏,文能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武能技压群雄。
他十四岁从戎,十数年来经历大大小小战役,勇猛善战,谋略过人,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已跃升为手握重兵的都指挥使,镇守一方。
关键他还是一名相当俊秀的美男子,年不过三旬,腹中又有文墨,举止洒脱自若,素来是闻名遐迩的儒将代表人物。
这人表现一贯忠君爱国,高煦虽不怎么接触对方,但他心胸开阔,对这类型人物,向来都是心存赞赏的。
哪怕对方并非东宫麾下。
不过,这些都是今日之前的事了。
“二爷”与穆怀善挂上勾,十数年来表现得多完美,只说明了他的伪装有多好。
高煦脸色阴沉,如今看来,对方出身那个穆氏小族,也只是临江侯府给安排妥当的罢了。
穆怀善本身能力卓绝,又有父兄暗中扶持一把,自然更容易出头。
“从二品定国将军,大同都指挥使。”
纪婉青默默复叙一遍,她从前是女儿家,虽父亲疼爱,也不禁止她往外书房跑,但到底还是不甚了解京城官员姓名的,更别提驻外武将。
只不过,大周朝的文武官制,她却是研究过的。
由于北边有鞑靼虎视眈眈,总试图南下侵犯,所以本朝一贯在北方陈重兵防守。这一条防御线中,有九个点是最关键的,总兵力占据王朝超过一半,有时还能达三分之二。
其中以宣府、大同、辽东、延绥为主,其余五者稍稍次之。
穆怀善年不过三旬,不但已是从二品高阶武官,他还镇守一方,真真切切手掌兵权。
年轻有为,极为了不起。
“这穆怀善,一贯是个中立保皇党,还颇得父皇看重,松堡之役之前,他已是从三品都指挥使同知。后面鞑靼大军压境,大同也是重要战点,原都指挥使战死,他临危受命,率将士成功击退敌军。”
出身小族,不结党营私,能力卓绝,正合了昌平帝青眼,穆怀善有了中立保皇党身份,后面自然替代了上峰位置,稳坐都指挥使一职。
如今揭露对方其实是纪皇后胞弟,对东宫来说绝非是个好消息。高煦虽不惧,但他的战略部署,也必须重新调整一番。
妻子神色隐有忧虑,他微笑安抚,轻拍了拍她的手。
高煦目光沉着,很自信,纪婉青安了心,遂转移重点,重现将视线放在三年前,“殿下,大同距离松堡宣府两地颇近,你说……”
她很敏锐,二爷身份一被揭破,立即点出最关键的地方。
大同距离两地不足二百里地,即便是步甲,急行军亦一日余可至,这么便利的地点时间,穆怀善有没有插手松堡之役?
根据他与王泽德之间的传信,必定是有的。
这场战争很惨烈,父亲兄长保家卫国,奋勇抵御敌军,还要被己方几路人马暗中算计。
纪婉青眼圈泛红,有泪水溢出。
高煦一叹,给妻子抹了泪,“如今涉事之人渐渐浮出水面,相信无需太久,便能为你父兄报仇雪恨。”
“也为楚将军洗刷冤屈,重新正名。”
纪婉青有孕未满三月,情绪不适宜起伏过大,她自是清楚,深深吁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仰脸对目带关切的高煦说道:“殿下,我无事。”
“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部署?”
穆怀善找出来了,松堡之役缺失的最重要一环,也同时浮出水面。
皇后临江侯幕后示意,或还参与了制定计划。穆怀善则是临场指挥者,与东川侯王泽德里应外合,及时设法截住楚立嵩带领的援军,导致救援不及,松堡几乎全军覆没。
当然,王泽德所在的宣府这边,或许还有其他将领同插一足也不定。
总而言之,这场大战役过后,纪皇后一党成了最大受益者。除了顺利铲除纪宗庆,让东宫损失了一个强悍的隐形军方支持以外,还因北边军方出现不少高级武将空缺,给填补了一些自己人上去。
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穆怀善了,他成功将大同兵权完全掌握在手里。
这里面势力交错,关系复杂,纪婉青他们需要先理出一个线头,作为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