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心头巨震,大叫不好。
刘太医已一马当先,直奔榻前。他一贯负责东宫的主子们,太子妃孕后也是他跟进的,最熟悉情况,诸同僚默契让开。
纪婉青这模样当然是装的,被太医们看见后,目的达到了,梨花立即上前放下锦帐。
诸太医多年过半百,但男女大防还是需要的,方才因为慌乱“忘记”放下锦帐,现在当然不能继续下去。
纪婉青被背对同僚的刘太医遮挡,两人迅速交换一个眼色,她微不可察点了点头,示意准备妥当,随即便被放下的锦帐遮挡住了。
刘太医心领神会,立即松了一口气。
成了。
为了今日的计划,刘太医也贡献了不少力量。
毕竟太子妃动了胎气,情况严重,肯定少不了诸太医诊脉的,甚至还有可能出动御医。这脉象有无异常,是瞒不过诸多国手的。
这其中重要一环,就是伪装脉象了。
刘太医的金针之法为太医院之冠,治病救人,总有奇效。不过鲜为人知的是,这套针法还包含了一处妙用,就是可以伪装脉象。
施针后可伪装的时间也不长,约摸就半个时辰,就会失效。不过,也足够了。
纪婉青陪嫁有懂医理药理的嬷嬷,虽然精通的方面是妇婴调养,但寻常针灸之法,也是能理解的。
伪装的针法讲究技巧,却不繁复,刘太医事前教会了陪嫁嬷嬷,并尝试过了很多回,确认无误。
轿舆折返清宁宫后,嬷嬷早已等候在正房,在太医们赶到之前,已成功给主子施了针。
所以,纪婉青现在的脉象,是大动胎气,却还能挽救的脉象。
刘太医面上凝重之色却丝毫不变,探手诊脉后,勉强松了口气,抹了汗对同僚低声说:“还好,情况不算太严重。”
内屋的紧绷的气氛立即一松,刘太医立即开了方子,让人却捡药去煎。
诸太医轮流上前把脉后,再看那方子,讨论一番,觉得无需修改,便定了下来。
药很快就煎好端上来了,梨花直接领着端药的嬷嬷入了帐帷之内,伺候主子用药。
锦帐之内的纪婉青早毫无痛色,她没事儿,喝什么药,这药就直接倒进早已准备好的匣子中,让里头的厚棉布“喝”了。
这两个人一直留在锦帐内伺候着。
其实,这个端药的嬷嬷,就是那个学了针法的陪嫁,她等候了片刻,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就探手给主子把了把脉。
果然,针法效果已经消失。
她立即动手,又给主子施了一次针,这回伪装的效果,就是服药后情况稳定不少的脉象了。
有了重重帐帷遮掩,外面对这情况一无所知。那贴药有安眠成分,太子妃昏睡过去后,刘太医再次上前把脉。
结果令人欣喜,情况稳定下来了。胎儿无碍,太子妃无碍,只是短时间内必须卧榻休息。
院正抹了一把冷汗,终于露出笑脸,吩咐道:“赶紧的,立即给陛下报信。”
报信的人前脚出门,后脚皇太子便到了,随行的还有御医。
见礼的太医们被叫起,将太子妃情况禀报了一遍,高煦紧蹙的眉心终于放开。御医也大松了口气,毕竟皇嗣若出了事,他们也要担干系。
不过既然奉旨来了,当然得诊脉确定情况,凝神把了脉,御医说法与太医如出一辙。
高煦颔首,抬手屏退太医等人,毕竟太子妃需要静养。
等屋里仅余何嬷嬷几个之后,他才撩起帐幔,探身坐在床沿。
高煦对上纪婉青亮晶晶的美眸,他一笑,压低声音询问:“青儿,今儿可受了惊吓?”
说话间,他细细梭视妻子。详细情形,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知悉了,只是不亲眼看过,他不放心。
“没呢。”
纪婉青摇了摇头,悄声说:“殿下放心,我好的很。”
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显然说言非虚,高煦安了心,抚了抚她的脸,以及高耸的腹部。
孩儿是个淘气的,有人抚摸他,他立即给了一脚。
高煦微笑。
夫妻说了两句,纪婉青便感叹,“殿下,这回坤宁宫的设计,不可谓不精心。”
但凡高煦对上心程度欠缺一些,对方真可能得手。
毕竟,万寿节不得不出席的情况下,又没了林阳一干好手,普通大力太监肯定会中招的。
但凡有一个滑了脚,连锁反应就来了。
纪婉青嘀咕,宫道动手应是皇后手笔,但这油桶底塞冰块计策,就不大像对方的画风。
毕竟,皇后给她的印象,手段一贯有些偏粗暴。
高煦淡淡道:“不管是谁,日后一并清算也跑不掉。”
今日之事,夫妻早已商量过对策,是打算坐山观虎斗的。
毕竟,即便是受人算计,但到底是打搅了皇帝的万寿节。昌平帝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这时候蛰伏下来,比使劲而蹦跶要好太多。
至于皇后,有丽妃,还有诸多关心东宫子嗣的朝臣在,她讨不了好的。
既然不能一棒子打死,那就索性不动,因为高煦已经着手松堡之役的证据了,他的目标是一击毙命。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你先歇歇,孤得赶回太和殿去。”
既然太子妃保住孩子,情况也不算危机,高煦就不适宜久留了。毕竟,今天是万寿节。
禁卫军应已迅速将表面情况查明了,现在赶回太和殿,好戏大概刚好开锣。
第八十六章
好端端的万寿节, 出了这么一个大岔子,昌平帝之前兴致有多高昂, 现在就有多沉郁。
好在御医没多久这折返,回禀说, 太子妃情况不算太糟糕,皇嗣保住了, 卧榻一个月左右, 便可无碍。
只要日后小心谨慎,不再出意外的话, 还是能母子均安的。
这算是大好消息了,昌平帝神色微缓,赐下赏赐于太子妃, 并吩咐太子好生关注。
高煦站起, 替妻子谢了恩。
他回身落座,不动声色间, 将大殿上诸人表情尽收眼底。
诸如首辅王瑞恒等一干保皇党中坚力量, 放下心头大石, 目露欣慰。
安乐大长公主,丽妃亦然。
前者是真关心东宫, 后者则掌洒扫宫道之事务, 太子妃在宫道出了意外,她怕被牵连,如今没造成不可挽回后果,当然松了口气。
高煦眸光一转, 最后落在纪皇后脸上,对方面上掠过一丝惊诧不甘,转瞬即逝,但刚好被高煦收与眼底。
他冷冷挑唇。
他虽打算暂时低调,以待日后一网打尽,但丽妃与保皇党们,可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王瑞恒随即出列,再次恳求皇帝从速查清此事。
众目睽睽之下,昌平帝可不能敷衍,他立即颔首称是。不过因为万寿节被搅,他心情阴郁,面上总带了些出来。
高煦目光闪了闪,站起拱手道:“既然纪氏并无大碍,此事应暂且搁置,今日是父皇万寿,不应为旁事一再延误。”
不管内心如何想法,他这二十年来,于孝之一道确实做得无可挑剔的。
昌平帝忌惮皇太子,是因为这个身份及其才干,对于大儿子的孝顺,他历来还是满意的
尤其方才这话,说到皇帝心坎去了,他确实不愿意寿辰出幺蛾子。
昌平帝神色松了很多,对闹出幺蛾子的东宫也心平气和了,他捋了捋短须,正要顺势应下。
只可惜还是被打断了,禁卫军统领已匆匆进殿,利落见了一个礼。
这正在高煦意料之中,他重返太和殿时,已经收到李统领正赶来的消息了。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方才一句话,仅为抹去东宫在皇帝心中新添的不和谐印象。
既然李统领已经来了,宫道桐油事件就不得不继续了,昌平帝板着脸,说:“还不速速道来。”
禁卫军负责彻查现场,李统领是个能干的人,很快便将大致情况摸清楚了。
抬油的小太监们,撞人的洒扫太监,以及那个有孔洞的大油桶。他还抓紧时间派人去了清宁宫,问清了探路小太监们当时的观察结果。
林阳见时机合适,就将孔洞边缘冰冷的一事也给透了出去。李统领不是笨人,脑筋一转,立即得出冰块结论。
这么一来,所有事情都被成功串联起来了,仅剩背后主谋及实际操作者没曝光而已。
李统领说话丝毫不拖泥带水,句句在重点上,故意撞人的小太监是关键,他已命人押在殿外。
好歹毒的心思,大殿中群臣哗然,首辅王瑞恒已愤然出列,恳求陛下查个水落石出,并严惩幕后主谋。
一宗保皇党纷纷附议,宗室中不少人也跟上。
昌平帝立即大手一挥,命人把那个洒扫小太监带上来,御前亲审。
那洒扫小太监吓得两股战战,瘫软在地上,不断磕头道:“奴才是无意的,奴才并不知。”
翻来覆去这两句话,让本来心情不佳的昌平帝更添烦躁,浓眉一蹙,直接喝了一句,“来人,给朕大刑侍候。”
这等喜庆日子,是不能见血的,所以用的是杖刑。施刑的禁卫军早熟能生巧,甚至练就了不见血便打折人骨头。
现在虽没到打折骨头的地步,但几杖下去,痛彻心扉,洒扫太监五官扭曲,一脸冷汗,被堵住的嘴“呜呜”闷声痛呼。
这禁卫军是打人的专家,秉承着速战速决的速度,立即便让洒扫的小太监经受不住要招供。
堵嘴的帕子被取出,小太监勉强爬起来,“奴才说,奴才都说。”
这人眼看就要招供了,皇后却一脸镇定,不见半分慌张之色。高煦瞥了一眼,便猜到个七八,他挑了挑眉,冷眼看着。
果然,那小太监磕了个头,便将这事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了,过程是不差的,只不过最后说到幕后主谋,却顿了顿。
他垂下眼睑,遮住眸色。
其实,被安排的这个任务,就有了必死的觉悟,主子事前早已遂了他的某个心愿。方才的狡辩及受刑,不过为了铺垫,为了更凸显此刻供词的真实性。
小太监猛地抬起头,看向后宫妃嫔席位,惨声高呼道:“丽妃娘娘,奴才支应不住了,望您万万信守诺言。”
他说话间,直接往旁边某个大臣的桌案扑上去,一头撞在尖尖的案桌一角上面,力道非常之大。
“轰”一声闷响过后,他脑袋出现一个血窟窿,睁着大大的眼睛倒在案前,死得十分惨烈,把案后那个文官吓得魂不附体。
这个小太监是有心计的,开始叙说的时候,故意挪动身体,更靠近桌案,而远离了李统领。后者伸手去抓已晚了,让他得了逞。
万寿节御前见了血,还是死不瞑目那种,昌平帝脸色铁青,虎目圆睁,“刷”一声侧头,死死盯着丽妃。
大殿上鸦雀无声,众人瞩目的焦点换成丽妃。
高煦不动声色扫了大殿一眼,也淡淡看了过去。
据他所知,这位多年得宠,又趁机夺取一部分宫权的妃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能任由皇后泼脏水的。
这场大戏要进入高潮了。
果然,惊骇的丽妃 “腾”一声站起,只是没等她喊冤,便听见皇帝阴测测的声音响起,“云氏,你有何话说?”
丽妃娘家姓云不假,但昌平帝从来不会这般唤她,从前都是“丽妃”或者“爱妃”的。由此可见,现在他的恼怒到了何等程度。
寿辰出了这么大一个幺蛾子,之后又是死人见血的,皇帝的不豫早转化为愤怒,这怒意早已到达了一个爆发的临界点,一旦找到宣泄点,倾泻的猛烈程度可想而知。
这个宣泄点,由洒扫小太监以生命为代价,硬生生套在丽妃脑门上。
这也是皇后计划中的一部分。
经过多次谋算失败,她谨慎了很多,连事后有可能失败都料想过一遍了。
多年夫妻,她很了解昌平帝。对方不算英明,但性格却颇为暴躁,一旦怒意盈胸,而触犯他的人分量却不那么足够的情况下,这人下场是很悲剧的。
丽妃虽得宠多年,但却真没到让昌平帝百般忌惮的份上,他一怒之下,很可能会直接赐下责罚。
只要责罚只要下了,这是便算了结,事后即便有疑虑,也翻不了案了。
因为这次皇后确实很谨慎,不但洒扫太监,即便是直接木桶的宫人也会自杀身亡。线索断了,没有证据,偏偏皇帝已经惩罚了“罪魁祸首”,这个黑锅丽妃只能背定了。
皇后目中闪过一丝讥诮,她的宫权,可不是那么好抢的。
然而,事情真会这般发展下去吗?
不一定。
皇后了解昌平帝,那么得宠近二十年的丽妃就不了解吗?
当然不可能的。
她站起之时猛仰首,正对上昌平帝阴沉的脸色,以及皇后幽深的目光,她瞬间明悟,对方是想让她当替罪羔羊。
这情况很危急,皇帝暴躁易怒,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入冷宫的事不是没有过,她份位高有儿子,不能打入冷宫,但贬位失宠必定是少不了。
她是受宠多年不假,但并非不可取代。今天若吃了这大亏,即使日后能翻案,份位也回不来了。
丽妃当机立断,不等皇帝继续说话,立即出列,重重跪于玉阶前,举起右手,肃然朗声道:“我丽妃云氏,当天发誓,这桶油暗算太子妃之事,我若是有一丝一毫涉及,教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死后永无超生之日。”
她起这个誓非常毒。然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要扭转这个千钧一发的不利局面,非得使用重锤敲打不可。
丽妃没有证据,洒扫太监临前的指认,昌平帝即将爆发的怒火,也让她没有办法喘息之机。
一宫妃主,膝下还有皇子,当着满朝文武、勋贵宗室的面下跪发毒誓,实际上是一个极为丢面的行为。已等于撕下自己的脸皮,放在地上踩了。
然而丽妃却不得不踩,她还得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否则就不是撕下脸皮能解决的了。
时人敬畏天地,是不会胡乱发誓的,她这个誓言连死后轮回都涉及了,非常有说服力。
昌平帝面色稍缓,又见丽妃眸光清亮,视线丝毫不回避,心下笃信了几分。他蹙眉,问道:“只是此事,你又有何解释?”
丽妃心中一定,冷冷一眼扫了脸色微变的皇后,恭敬回道:“启禀陛下,臣妾蒙陛下信重,托以协管宫务数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