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打板的场记一脸迷蒙,退下之后眼神还有几分游移,东张西望着渴望能从别人那里搞清楚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惜没人能回答他。
大家此刻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中央,气氛陷入了一阵有几分尴尬的死寂。
而引起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姜华正跪地微微垂首,在没有人看见的阴影里,她的唇角勾勒出一抹疯狂的弧度。
此时的她正享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关注目光,使劲压抑着心底的兴奋之情。
是的,就是这样!全部人的目光都要汇集于她的身上!
她才不要做无名小卒,不要做无人关注的龙套!
她要这样众人都关注的感觉,这才是她应该得到的东西。
久久没听见打板声,姜华知道,她已经成功了。
接下来,她只需要说出说出那句她酝酿了很久的台词,表现出她应有的实力就大功告成了。
不至于太过分抢走主角的戏,让孙导剪掉这部分镜头;又能恰如其分地衬托自己,推动剧情发展——非常完美的打算。
——哪怕在明奴中只是露脸那么一两秒,她也多了一个出头的契机。
大家肯定会看见她的实力的。
虽然现在正拍着镜头的人是孙时孙导演,但姜华很清楚,这些镜头最后还是会拿给卢会奇过目——包括因为她今天突然的捣乱而导致产生的偏离剧本的这场戏。
姜华还知道,卢会奇这个人和别的循规蹈矩的导演不同,他有想法,有新意,也有胆量,行事不拘一格,充满了野心。
所以她有自信,卢会奇也会欣赏作为同类的她——至少不会一点机会也不给她,而就算她失败了,除了颜面,她姜华也并不会损失什么。
这是她精心研究后的结果,娱乐圈里不存在什么尊严脸面,她姜华身上也不存在莽撞这种愚人才有的特点。
这些想法在姜华脑海里过上一遍,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时间,下一秒她就收拾好表情抬起头来,对上陆易由于措手不及而有几分微讶的表情,嗫嚅着准备开口。
但就在那一抬头间,那短暂的一刹那间,就如同整个拍摄场地中所有人对她的行为表现出的惊讶一般,此刻的姜华脸上也隐蔽地添上了几分不敢置信的惊讶。
——因为她突然发现,这些人的目光焦点并不在她的身上,而是微微往旁边挪动了几厘米,定格在了那个叫盛繁的女人那里。
女性天生对目光的敏感让她确信这一点。
那个看起来就像个花瓶一样的女人凭什么能从她这里夺走目光?!
姜华的眼睛瞪大了些,偏头朝盛繁看了过去,正好对上盛繁一双清澈又带了些复杂眸光的眼,里面装着的,像是一湖倒映的璀璨星光,温柔又腼腆地表达着自己的担忧。
而在发现朱由校带了几分沉怒意味的转身之后,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在宫里足足训练了好几年的礼仪,脊背不再挺直,而是缺乏了些安全感似地稍稍佝偻弯曲。她的发丝在微微拂动着——那是因为她自身紧张害怕而造成的浑身颤抖,连带着她露在长长衣袖外的手指也微微颤抖着,彰示着其主人内心的恐惧。
她的瞳孔在对上朱由校探视的眼神后就微微瑟缩了一下,虽然弧度很小,却足够被摄像机充分捕捉到,传达给镜头外的人足够的讯息。
她焦急却又不敢大弧度动作,深怕惹怒了正狠狠盯视着这方的大明皇帝,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朝呆呆看向她的同伴打着眼色,示意她赶紧想办法挽救当今的局面,不要再雪上加霜。
孙导认真地看着面前镜头里的戏。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当人被压缩进了二维的平面中去时,不论是表情,动作还是眼神,都会被缩小很多,所以演员在表演时,力度要控制在一个范围中,既要高于正常人水准,以免在上镜时变成面瘫脸和木头人,又要低于浮夸做作的那条标准线,不让观众感到尴尬。
除此之外,一个优秀的演员也要学会如何处理自己内心戏的部分。
和日常生活不同,当人被放在大银幕上的时候,观众看到的东西和平常现实里能观察的东西是有细微区别的。
身为一个演员,脑海里必须得要有镜头感,要知道自己这样表现,呈现出来的效果是什么样子,而观众又能理解到什么程度。
太内敛,会让观众不知所云,太外放,又会让观众觉得油腻不堪。这种虚无缥缈的戏感,需要演员不懈努力地去钻研,才能逐渐让自身的演技变得成熟老道,浑然自成。
而面前这个女孩儿的演技,虽然只是展现了冰山一角,但不管以哪条标准来说,她着实是做得很惊艳。
镜头中的她,每一个动作的幅度其实都不算大,但偏偏很好地传达出了自己的内心戏和意图,她的表演会刻意去留白,以留给了观众很好的思考空间,这是真正有逻辑的表演方式,很难想象这样成熟的表现会出现在一个龙套身上。
而且这个龙套看起来年纪还不超过二十岁。
孙时幽幽的目光定格在了盛繁身上,眼里尽是复杂。
而姜华终于反应了过来。
到了这时,她也终于是明白过来自己被人抢风头了,可偏偏她还不得不咬牙忍下。
不仅是因为自己表现的机会难得,好不容易争取到,总不能自己再毁了去,还因为刚刚那惊鸿一瞥,即使姜华骄傲如斯,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被盛繁给带入了戏。
暗恼盛繁白捡自己便宜的做法,扮猪吃虎,姜华恨恨咬牙,却不得不把这场由自己率先挑起的闹剧继续完善下去。
“即使是事急从权,该遵循的规矩也不可废。这位中贵人如此,奴婢亦是如此。冲撞陛下,是奴之错,甘愿受罚,还请陛下原谅。”她一脸坚忍,颇有几分雪中傲梅的气节在里,联想到她之前没憋住笑意的娇憨模样,反差对比,倒是让朱由校的脸色好看了些。
“也罢,不过小事,事后去敬事房自行领罚即可。”陆易也不是普通人,即使场内事发突然,他也很好地找准了自己这个角色的定位,及时接上了台词,不至于让整出戏垮掉。
孙导坐在镜头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盛繁也是见好就收,情商颇高地没有再做任何表现,乖巧地低着脑袋,由着陆易和柯明把整场戏给拉回原轨,一人一句地对完台词,响亮的卡声就再次在片场回荡了起来。
一场戏结束,孙时开始回放全部镜头,场内的工作人员趁此时机都动了起来,补妆的补妆,清理场地的清理场地,喧哗声如同涨海浪潮,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
刚拍完这条的龙套女孩们站在原地无事可做,七嘴八舌地就干脆讨论了起来,精神头之足,让人完全看不出来她们刚刚才在烈日下站了有三个钟头。
尖细得颇有穿透力的女孩声音你一眼我一句,互相都争着抢着讲话,一时就如同开锅了般炸了开来。
而盛繁和姜华则隐隐有几分被人群排斥的模样,女孩儿们刻意给她们圈出尴尬的空白场地,没有一个人主动搭理她们。
姜华骄傲的眉梢挑高了些,下颌微微扬起,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目光转向了盛繁。
但盛繁早早隐有所觉,在姜华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她就已经晃晃悠悠地走到旁边檐下的阴凉地儿,舒坦地靠着一只石狮子坐下了,似乎一点也没受到来自他人的恶意的影响,那副悠哉的模样,让人看了直想咬牙。
不远处的陆易此时正大口灌了一整瓶矿泉水,包在他嘴巴里活像一个气球炸弹,他的喉结带着汗液上下动了动,几秒之后,他带着夏日里冰水带来的满足和舒坦深深叹息了一声。
喝完水,他的目光飘向了一直站在自己不远处的柯大影帝,游移几秒后,他意有关心地朝那边走了两步,“柯老师,您在看什么呢?”他问道,声音不觉有几分放轻,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即使陆易动作声音都已经极其小心,发着呆不知道在望什么的柯明却好像还是被他打扰到了,陆易话音未落,他的长睫就已经反射性地瞬间掩下,把远眺的目光和飘渺的心思都一一收回,遮住了眼底微动的神色,面无表情。
接着,他只是淡淡看了陆易一眼,却无端地让陆易有了几分罪恶感和歉疚感。陆易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略怂略尴尬的一步一步从浑身冷气的柯大影帝身边挪了出去。
而也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带来的隐隐约约的喧嚣声,还在吵闹的人群如同退潮般,一波一波地放低了声音,直至缓缓无声。天上有飞机掠过,破空声鼓震着人的耳膜,热浪滚滚。
伴随着这阵难得的安静,一个笑眯眯的矮胖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第十六章 转机
上一秒,孙时还坐在小马扎上,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浑身散发着怨气。
下一瞬他就已经唰地一声站了起来,乖巧得像是一个正准备听老师训话的中国五好小学生。
小学生乖眯眯地喊了一声,“卢导,您来了。”
“嗯啊。”微胖男人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十分和气地朝四面八方望来的工作人员摆了摆手,转头朝着孙时问道,“今儿挺热闹啊,片子拍得还不错?”
孙时脸顿时就是一苦,他只觉得自己有万千衷肠想要倾诉,却无奈嘴拙得有苦说不出。
他苦笑着摆了摆手,见此时人群的焦点都在此处,便稍稍岔开了话题,“您怎么不休息了,突然赶过来?有情况?”
孙时问得隐晦,显然他认为,能让卢会奇放弃好不容易的病养时间来到片场,一定是又有什么突如其来的状况发生。
他着实是被前段时间这个片子整出来的糟心事儿给吓怕了。
卢会奇笑了笑。
和之前对谁都释放的春天般温暖的笑容不同,他对孙时的笑多了几分别的含义,是安抚,也是亲近。
他拍了拍孙时的肩,“没有的事儿,别瞎想。情况早都处理完了,还能有啥情况。”他轻轻嗤笑一声,“自己吓自己。”
孙时却依旧不放心,“那您……”
卢会奇直接一巴掌拍在了孙时的背上,“怎么,还不欢迎我来了?”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看着孙时皱着眉头一脸的憋屈模样,卢会奇笑得更开心了,“我这不是天生劳碌命么,就是闲不住。在家休息个一天,躺得浑身酸痛,睡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你这儿片场的情况,干脆过来看看,心里也安定些。”
他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吐了口气,“哎呀,果然还是片场待着舒服啊,在家我就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孙时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却没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他这位老朋友的脾性。表面看着最是温和,一副老好人软趴趴的模样,实则内心很有自己的一副脾气,对待自己上心的东西那是百分之一百的专注用心。明奴是他的最宝贝的一部作品,他不可能撒得开手放得下这份心,即使他如今一副病躯至今都未能痊愈。
此前开机在即,主角却因故不得不临时更换,面临业界巨大的动荡风波和粉丝质疑,最大投资方鹭星都隐隐有撤资倾向。为了保住明奴,卢会奇不得不四处奔波,低声下气,好不容易才重新争取到了开机的机会。
只是虽然电影保住了,这代价却不可谓不大,不仅卢会奇这方不得不作出某些‘让步’,还连累他身体也彻底崩溃,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却数日都得不到一点好转。
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他这会儿面上憨厚和气的笑脸,其实隐隐还有几分泛白,透露着他的虚弱。
卢会奇知道孙时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多年共肩合作的好友,默契自是旁人难比,他毫不在意地就摆了摆手,打算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孙时的担心。
只是就在他酝酿话语的短短这几秒内,他的余光就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婀娜的身影,正是他诸多‘让步’的其中之一,扭着腰肢拖着戏服,婷婷袅袅地朝这边走来,脸上满是笑容。
卢会奇把到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轻轻咳了两声,脸上挤出了一片和善之意。
“小岑啊,戏拍得怎么样啊?”
岑喻一理了理戏服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指甲,轻声笑了笑,“卢导不是正在家休息,怎么这么不照顾自己的身体?这片子跟人比还是人重要,这个理儿您说是不是。”
卢会奇像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点了点头,“这不是老挂念着吗,就说回来看看,你们还是拍你们的,我今天就旁观旁观。”
岑喻一眼神瞥了瞥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的孙时,略带深意地加深了脸上的笑容,“虽然放心不下您的身体,但我还是不得不说,这片场还是得镇得住的人来镇,可别什么阿猫阿狗都拿来凑数,这一天两天的,出点儿乱七八糟的岔子还好解决,这要是久了,这片子啊,恐怕也就毁了。”
孙时顿时脸色就是一黑。
之前几番寒暄,卢会奇还没来得及和孙时细细聊一聊拍摄状况,这会儿听岑喻一阴阳怪气地一讲,他眸光就偏了偏看向了孙时,在看清其脸色的那一瞬,他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声。
他脸上笑容不变,但心里却多了几分不耐烦,说实话,岑喻一算个什么东西,演技根本没法儿看,张扬跋扈,自以为是,从来不把尊敬当个字儿,如果不是她后台确实硬,他卢会奇有必要让她来演明奴,有必要听她在这儿讽刺?
卢会奇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小岑你入行不算长,要学的东西也还多,要知道演员这一行做好自己本分已是很难,别的多的暂时不考虑也罢。小孙经验丰富,就算还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我代他给你道个歉,你觉得呢?”
岑喻一不屑孙时,却不代表她能彻底无视卢会奇的态度。卢会奇会做人,圈中人脉颇广,大奖也得过那么几尊,算是当今电影市场挺有号召力的那么一位名导。对他,岑喻一多少还是要给上几分颜面的。
适当地发泄出了自己心中的不满,觉得自己话尽于此,岑喻一敷衍着又随口寒暄了两句,假笑着便转身离开。
只是她一转身,脸上的表情便不加掩饰地垮了下来,恶狠狠骂了句狗东西,岑喻一带着一身的戾气回到了自己一脸担忧的经纪人身旁。
而此刻的卢会奇和孙时表情也并未见得多好看。
“在她面前,稍微忍着点儿,虽然是委屈了些,可奈何不过人家后台大。”卢会奇定定看着岑喻一婀娜离去的背影,一直和煦的面庞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孙时冷冷呵了一声,“她的演技连逐流都比不过,除非把她的镜头全剪掉,不然这戏就直接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