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指屈起敲击着桌面,“而且,就算有人愿意演,但档期必定也早已排满,最近剧本繁多,谁会有时间推掉已经做好的行程来接你这么个戏?如今有便宜的演技好的,还不必担心地位受损,对咱们剧组迎着赶着来的女演员,你说你还在傲娇个什么劲儿?”
卢会奇嗤了一声。
闻言,孙时面色微黑,但想清楚后,当下也是心有戚戚,他转头看着卢会奇冷静的侧脸,“那这两个演员,岂不是必定有一个会前途尽毁?”
岑喻一有多小肚鸡肠孙时已经见识过了,此番被剧组扫地出门,想必她一定会异常记恨。而鹭星也是一潭极浑的水,膀子粗,有底气,业内少有人敢惹。
得罪了这两尊大佛,新人即使是出演了一部大制作,此后也绝对会遭到封杀,无限期雪藏,只怕是连龙套也混不下去的地步。
这么坑人的事儿,孙时做来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卢会奇冷哼了一声,停下笔来转头看他,似笑非笑,“那要不我给你把岑小姐找回来?”
孙时默默住了嘴。
卢会奇继续补道,“要想出风头,就要有承担后果的意识,要么一飞冲天,要么跌入泥潭。”他看了下午拍的镜头,无可厚非,两人的表现都颇有亮点,但可惜了,时运不济。
就算羽翼再丰满,也要顺风才能登天啊。
卢会奇在心里淡淡慨叹了一声。
孙时没再接话。
“怎么样,看了之前的那一场表现,你有什么看法?”卢会奇埋头问道,手上的红笔重重地在姜华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圈。
孙时余光瞄到,心下已经有几分了然,为这个叫姜华的新人默哀了一秒,他沉声说道,“是个好苗子,表演很有张力,台词功底也很硬,演范皇贵妃已是足够。”
只是……可惜了。
卢会奇点了点头,显然和他是一样的看法,后面进来的这位盛小姐如果不能有比下午的表演更出彩的东西,恐怕中选的就会是这位姜小姐了。
想到这里,卢会奇对接下来的进程多了几分期待,他随意地翻了翻被自己写了不少东西的本子,外面适时地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孙时稍稍坐正了些身子,显然也是有几分兴趣,他沉声喊了句,“进来。”门便被推开一道弧度。
带头的小王伸了伸手,绅士风度十足,低声谢过他后,一个秀美的身影就带着屋外的阳光一起踏了进来。
得体地和两位导演打了个招呼并且短暂介绍了一番自己,面对着二人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的目光,她神态自若,气质悠然。
这使得卢会奇多了几分惊讶。
身为导演,负责演员的试镜和挑选,他当然是阅人无数。或局促或老成,或如履寒冰或谈笑自若,他都曾见过,但是没有一个人如同这个女孩儿这般拥有着一身大气和睥睨。
明明是自己二人在考校她,局面却好像反变成她在审视度量他们二人,而且全程她还一言不发,只用眼神和气度就做到了这一切,这使得坐着的卢会奇稍微有几分不适,总觉得自己仿佛矮了人一头似的。
这种强烈的,明明不张扬却处处存在浓郁得让人窒息的气场,卢会奇很少在新人身上看到,那种强烈的自信感,他印象中也只在几个老牌演员身上见过。
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征服的卢导演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说出了自己的惯用台词,“不要紧张啊。”
刚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毕竟站在对面的人表情里找不出一丝紧张,反而是他自己莫名有几分局促。
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交叠在了一起,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们今天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测试,因为剧中的一个角色最近会出现空缺,我们正在寻找替代的演员。你今天在镜头面前的表现很出色,我们决定给你一个机会。接下来你会有几分钟的准备时间,演一个三到五分钟的片段,准备好了就喊我们。”
说完这段话,对面的女孩儿就乖巧地应下了声。她从进场起一直挂着的笑容一瞬间又加大了几分,带了几分狡黠俏皮的意味在。
正如卢会奇所见,这会儿的盛繁心情不可谓不愉悦,她此前的猜想在这番话中已经得到了印证,再联想到之前在片场莫名消失掉的姜华,以及对目前局势的了解,盛繁已经将事情的真相在这几秒之内回原得七七八八。
对事件的掌控力让她颇有底气,她喜欢这种感觉——把步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她猜到了卢会奇和孙时要在自己和姜华二人中间挑选一个作为替代者的意思,她也猜到了如果自己成为了胜者,那么将来很有可能会等待着自己的封杀命运。
那么问题来了,是要藏拙呢?还是正常发挥?
盛繁苦苦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一旁的卢孙二人见盛繁低首沉思,还以为她是在苦恼这突如其来的试镜应该表演什么为好,由于之前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卢会奇很好心地没有开口说话,以免造成干扰。
这样封闭的试镜空间里,还坐着两个对你虎目圆瞪的主考官,谁能静得下心来细细思考,谁又能按捺住心头的忐忑和紧张发挥演技?
这是如今剧组都很爱采用来虐人的一种试镜方法,为的就是考验演员面对高压力下的心态和抗压能力。
毕竟作为演员,你以后要面对的阵仗都小不了,若是无法让自己适应他人注视的目光以及这种目光暗暗施加的压迫感,那这个演员也就没有再继续混下去的必要了。
盛繁顶着两双炙热的目光,只是斟酌了一两分钟就得出了结论——干脆自由发挥。她不故意压制演技,也不带着目的性全力一搏,就毫无杂念地,自然地,去演一出自己喜欢的戏。
考虑好后,盛繁抬首淡淡一笑,她腰脊挺直,气质清濯。
她看着对面二人,却又不止是看着对面二人。
透过那两道身影,她仿佛看到了过去成千上万举着她的名字对她高声呐喊为她加油打气的粉丝们,也仿佛看到了一群又一群带着冷酷严肃的面孔,带着审视怀疑目光打量着她的导演和负责人们,她仿佛看见了无数长枪短炮,记者们举起手中的话筒疯狂涌向她递到她的面前,也仿佛看到了一句句质疑辱骂的话,夹杂着陌生人的恶意,如同冷箭般狠狠射向她。
她站在原地,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许久,她清冽的声音在室内徐徐响起。
“我选择的试镜剧目,是雷雨。”
第十九章 雷雨
雷雨,话剧,创作人曹禺,一部经典的四幕剧。
它以民国时期的中国社会为背景,描写了一个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资产阶级家庭的悲剧。
剧中以周鲁两大家庭三十年的恩怨情仇为主线,狠狠地揭示了这个封建腐朽时代的深层次社会问题。
女主角四凤的母亲鲁侍萍在周家做女佣,四凤和周家的大少爷周萍暗中相恋。
周家两位少爷,周萍乃第一任夫人所生,后周家老爷周朴园迎娶第二任夫人繁漪,生下了二少爷周冲,巧的是,周冲也对四凤暗生情愫。
表面上看,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三角恋,但可怕的是这个富裕家庭内里的龌龊阴私。
原来周萍和自己的继母繁漪暗中私通,在厌恶之后才移情四凤。在和繁漪纠缠不清之时,周萍为了躲避这一切,去到了自家经营的矿山,而繁漪借此机会警告鲁侍萍,希望她能彻底带自己的女儿离开。
鲁侍萍赶到周家欲带离四凤,不巧正好遇上周朴园,二人从前的纠葛被唤起,原来鲁侍萍就是周家曾经的第一任夫人,因为身份低微离开周家,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大海流落他乡,后嫁给鲁贵生女四凤。
在一番纠缠之中,故事持续发酵,雷电交加之夜,两家人又聚集于周家客厅,周朴园以沉痛的口吻宣布了真相。
周萍终于发现了四凤就是自己的妹妹,而大海是自己的亲弟弟,四凤羞愤出走,触电而死,爱慕四凤的周冲跑了出来欲追上四凤,也一同触电而死,周萍开枪自杀,大海出走,侍萍和蘩漪经受不住打击而疯,徒留周朴园则一个人在悲痛中深深忏悔。
当年盛繁看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暗暗叹服这个故事的狗血,而在看完这个故事的话剧版之后,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还好几位演员的出色演技弥补了一切,让整个故事看起来饱满圆润,内里有着自己的灵魂。
这台话剧充斥着对时代的思辨性,是让人看过之后值得久久回味的佳作。
也是盛繁演艺之路的启蒙之作。
话剧和电影电视剧不同,它的背景简陋,也没有带动气氛的主题音乐或者伴奏,更没有拉近后的高清镜头让观众观察细节。
它以对话为主,要求演员间的高频互动以及自身的肢体掌控和舞台调动力。当舞台空旷,道具寥寥,偌大的黑影之下,只有零星几人站着对话,如何让观众入戏,充分调动情绪,就是话剧演员的功底水平了。
演得好,满座高呼,演得不好,全场尴尬。
话剧才是最考验一个演员的地方。
所以,从盛繁说出自己要演雷雨这部在几代人眼中都是经典之作的话剧开始,卢会奇就已经隐隐为这小女孩儿心底捏把汗了。
如今演话剧的那都是些什么人?
要么就是在话剧圈浸淫已久经验十足的老江湖,要么就是在影视圈混迹已久已无敌手,才想着要去话剧圈里挑战挑战自我的老辈演员。
一个连成没成年都不好说的黄毛丫头,也敢大言不惭的说自己要演一段话剧,要么就是她确实在这方面有两把刷子,要么她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卢会奇更倾向于相信前者。
他拍了拍手,示意开始。盛繁轻轻对着他们笑了一笑,还没待二人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入戏了。
卢会奇坐直了身子。
只见她的一双手交叉着放在小腹前,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步伐极小,每一步都迈得极直。
她的腰板儿挺着,走路臀部轻摇,带了几分旧时代的风韵味道,她的表情一丝不苟,动作精致又优雅,她的目光不知看见了什么,瞳孔闪耀着复杂的光,一瞬又掩下,看向自己的正前方,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带了几分不自觉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好,你下去吧。”她似乎是旧上海出来的大家女子,说话间的咬词都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味,直叫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想再听上那么几次。
听到这句熟悉的台词,卢会奇瞬间便是一窒。
她演的竟是繁漪?!
一开始听说是雷雨,他连想都没想就认为她演的是四凤,毕竟这个角色最贴近她本身的形象和生活阅历,人物内核也相对较为简单,最有利于她发挥出来。
而繁漪,这个痛苦最深,渴望又最强的女人,无疑是这个剧本里最复杂的一个人物之一。
不说她的年龄,就说她经历的这一切——嫁入不爱的男人家,成为旧社会家族联姻的牺牲品,再到对喜欢的男人因为伦理道德爱而不得,苦苦追求,这些东西都是盛繁在自己这个年龄无法体会和感受到的。
无法感同身受,在塑造角色这方面就已经逊了一筹。
卢会奇压抑住了自己的惊讶,决定先看看再说。
这个地方是繁漪正在对家里的管事鲁贵说话,也即是鲁侍萍的第二任丈夫,四凤的父亲。
留出几秒空白,假设面前的鲁贵已经说完了话下去,盛繁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几秒无声的表演就松懈,至少在对话剧细节的把控上,卢会奇并没有感受到那份应该出现的尴尬。
他在心里默默念出了鲁贵的台词,“是,夫人。”
窸窸窣窣几声,鲁贵拖着他的灰袍子大步走了下去。
繁漪缓缓从楼梯上拾阶而下,她的对面是周萍。
此时的周萍刚送别心爱的女人四凤,胸中还涌动着种种甜蜜,却在看见繁漪那张阴鸷的脸的一瞬间变得冷漠僵硬,提步有几分欲走。
开始还维持着大家女子的固有风范,这会儿繁漪却急了,把放在小腹上的手垂下,几步疾疾走向了周萍。
“他人呢?”繁漪的脸色苍白,常年病痛的折磨让她双目有几分阴沉灰暗,高高的鼻梁更是让她的面相有几分刻薄,只有那双嘴还算殷红,透着几分人气。
“谁。”周萍不耐烦。
“你父亲。”说这话时,繁漪双眼无神,只有嘴角似挑未挑,带了几分讽刺。
她的语气甚至都没有多少波澜,只有尾音稍稍加重,像是即将掩饰不住内心的厌恶。
“他在大会厅会客呢。”周萍语调冷漠。繁漪却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退缩,又向前迈了一步,双手紧紧交叉握住,像是在掩饰内心的紧张。
周萍看见了,也稍稍心软了那么一分,他主动问道,“弟弟呢。”繁漪眼角微垂,有几分无奈,有几分冷淡,“他只会哭,他走了。”
二人间一阵寂静,繁漪隐隐期待着周萍能继续说上什么,却又有几分自我厌弃,她纠结又复杂地紧攥手指,眼神斜着看向地面。
周萍四周望了望,手向前无奈地摊开,“我要走了,我要收拾东西去。”
“等等!”繁漪高声喊了几句,随即像是有几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性地理了理鬓角,苍白的脸上出现了几分女人的娇羞,“我想请你略微的坐一坐。”
她一双阴鸷的大眼睛里浮现了几分希望,仿佛那里有一道高高的篱墙,但只要越过它,就能看见耀眼的太阳。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走。
周萍犹豫地向前迈了一步,脸上有几分厌烦,“有事吗?”
繁漪急急接话,手扶着沙发的靠椅,“有话讲。”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矜持,脸上又浮现几分自暴自弃的自我厌恶。
她受伤地抚了抚自己的手背,唇角紧抿,直到她脸上唯一一个带了几分鲜活色调的嘴唇也添上了几分煞白。她自己却没意识到。
“我希望你明白刚才的情景,已经不是一天了。”她语气淡淡,眼角眉梢不自觉流露出的落败景象,却不由得让人为她心中一抽。
在那一瞬,旧时代女子奋力想要反抗命运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与怨恨席卷了全场,透过她不断轻颤的长长睫毛,人们仿佛能感受到一团郁积的火在她胸腔内熊熊燃烧。
周萍也有几分无奈,“父亲总是那样的。他的话说一句就是一句的。”
繁漪不待他说完就提声急急打断,声音因为激动而有几分尖细,“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得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她秀眉微蹙,一双大眼里尽是愤恨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