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却立在船尾,望着熟悉的小镇离她越来越远。
“阿俏,阿俏——”
就在这时,岸边响起呼叫声,宁有信沿着岸上的青石板路,追着乌篷船奔了过来:“阿俏!”
阿俏微微震动,望着岸上冲着自己疾奔过来的少年人,“有信哥——”
“阿俏,你听我说!”宁有信一面疾奔,一面冲她大声喊,“等我出息了,就去省城找你!阿俏,你等着我……”
青石板路渐渐地拐了一个弯儿,乌篷船离开路边,驶向更大的水面。宁有信奔到路的尽头,奋力朝乌篷船的方向大喊:“阿俏,你等着我——”
阿俏望着宁有信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有些震动:她一直将宁有信当亲哥哥对待,而宁有信心底却未必只是将她当妹妹。
可是这幅景象却唤醒了她埋藏在心底的记忆——曾经也有个男人同样奋力向她奔来,只是她却不曾听清他在高呼些什么……她依旧能记起他柔和的目光,体贴的言语,记得他的慷慨和他给的希望……却也同样记得他曾令她陷入无边的黑暗。
阿俏情不自禁地向当初沈谦奔来的那个方向望过去。浔镇的清晨,一丝冷雾兀自若有若无地在胭脂河畔缭绕。阿俏心想:这一辈子,如果一切顺利,她的人生,应该不会再与这个人有任何交集了。
“阿俏,”宁淑在船舱里开口问,“在想什么呢?”
阿俏回头笑了笑,没有言语。宁淑盯着阿俏,自言自语地说:“到了省城,得赶紧给你裁两身新衣……或者干脆让清瑶先匀两身出来。”
宁淑口中的“清瑶”,是阿俏的异母姐姐,阮家的二小姐,阮清瑶。阿俏想起阮清瑶,忍不住唇角轻抬,笑得有点儿讽刺。
“阿俏,到了省城,你就是阮家的三小姐了。回头先把名字改过来,在上海的大堂姐叫清珊,你姐姐叫清瑶,你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阿俏”说来就只是一个乳名,阮家这一辈的小姐们按清字排行,所以母亲宁淑在琢磨着给阿俏改个能“上得了台面”的名字。
“早晓得要我改名,当初干嘛给我起名叫阿俏?”阿俏冷笑着回了一句,自管自在船尾坐下,欣赏沿岸的风景。
上一世,她认祖归宗的时候,是以“阮清俏”的名字上的族谱,她极不喜欢这个名字,总觉听起来失于轻佻。所以她平日里依旧自称“阿俏”——被改了名字,似乎那灵魂就也被改动了,不是本来的面目。
宁淑听了一愣,觉得这个闺女的脾气并不大好,一张脸就往下沉了沉。可是一想她将阿俏带回去的目的,宁淑终于还是在脸上堆了笑容,柔声问:“阿俏,你可知省城咱们家里的情形?”
阿俏点点头:“听舅舅舅母说过。”
她怎么可能不晓得阮家的情形,那可是在饮馔一界大名鼎鼎的阮家啊!
阮家的事业自前朝末年兴起,她的曾祖父阮元煦曾在前朝中过“探花”,被点了翰林,之后又曾在川、浙、粤等地做官。阮元煦本人酷爱珍馐佳肴,长于融合各地烹饪精髓,独创时新菜式,加之他又喜好客酬友,所以他阮家的家宴便被称为“探花菜”或是“翰林菜”。
传到祖父阮正源这一辈上,阮正源正式将阮家菜式做成了私家会馆的席面,开始对外营业,定名为“阮家菜”。
虽然阮正源将阮家的名气与家业双双推向了顶峰,阮家下一辈却都对继承“阮家菜”没有多少兴趣:
阿俏的伯父阮茂才早年去海外求学,归国以后就一直留在上海,听说一直在一家银行里工作。阮家长女阮清珊与长子阮浩天都住在上海,难得回省城看一看。
而阿俏的父亲则在省府做一个文员。随着祖父阮正源年纪渐长,如今阮家的一大爿生意,实际上是由母亲宁淑在帮着操持。
阮家的生意有些特殊,若是抛开了“阮氏”这个姓氏,阮家菜便失去了当初“探花菜”或是“翰林菜”的渊源。所以祖父阮正源一直希望由阮家自己的子孙能继承最为重要的家业。从宁淑当初的“不生儿子不能进门”,到如今阮家又转变态度,要寄养在外的阿俏认祖归宗,都与这一点有关。
“阿俏,回头到了省城,你可要替娘和弟弟争口气,莫要教旁人看轻了你。”宁淑看看女儿,有点暗自担心。
“娘放心吧,”阿俏有些无所谓,“再说了,我是阮家的女儿,省城那里……不也都是自家人的么?”
宁淑立时语塞:自家人?省城的“自家人”可不比浔镇这等小地方的自家人。可这话她又没法儿对女儿明说,只得转移话题。
“阿俏,你带的那一大篮子用油纸包着的,是什么?”
阿俏听问,就转过头来冲母亲甜甜一笑:“娘还记得咱们浔镇的特产桔红糕么?这次我带了不少,回头到省城给亲戚们送些,叫他们也尝尝。”
说着,阿俏就从随身带着的一只竹篾篮子里取出出油纸封好的一小袋,递到宁淑手中:“娘今天早上走得急,怕是早上也没吃什么吧!来,尝尝阿俏自己做的桔红糕,先垫垫。”
宁淑听闻,几乎失笑。
她想,省城可不比浔镇这样的小地方,在阮家大院里,哪怕是仆人也未必看得上这点儿土产,阿俏竟然珍而重之当见面礼带着,感情还是脱不去这小镇子上的习气,眼皮子有点儿浅。
可是宁淑确实有点饿,就从阿俏手中接过了油纸袋,取了一枚出来,送入口中。她尝过之后,又往油纸袋里望望:“阿俏,这个真的是你自己做的?”
“啊!”阿俏毫不在意地点点头。
纸袋里的桔红糕呈现浅浅的红色,一粒一粒小巧玲珑,入口时满是桔子的清香,细嚼处糯米本身的清甜才慢慢突显出来,糯却不粘,甜而不腻,味道极佳。一时竟令宁淑仿佛置身浔镇,忆起了小时候守在糕点铺子门口焦急地等待糕点出炉的时刻。
宁淑忍不住便回头望望阿俏:女儿的手艺精湛,从这小小的桔红糕里可窥一斑。她却见阿俏全无自得之色,只是一个人静静望着乌篷船外的水面。
宁淑突然就有些愧疚。
虽然她依旧觉得这桔红糕太寻常太普通,上不得什么大台面,然而她却有些后悔:阿俏如此天赋,若是自己早几年将她带去省城,而不是等到现在……
可是她却不知道阿俏此刻正望着胭脂河的水面,心头在冷笑:阮家坐拥有这样好的资源与传承,竟也让阮家的后辈们将家业一一败去。
如今她阿俏就要再次踏足省城,回到这个不能算是“家”的家里——阮家人,也该是时候好好清醒清醒了。
而这一袋子桔红糕,正是她用来投石问路的那一袋石子。
第5章 干煎荠菜馄饨
阿俏随着宁淑来到位于省城的阮家大院,已是第二天晚间。华灯初上,阿俏再一次立在阮家大院跟前,望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大宅,心中思绪起伏。
阮家的大宅子是前朝留下的宅院,在祖父阮正源手上又扩建翻新过一次,力求尽善尽美。如今的大宅布局规整,一雕一琢俱典雅精美,虽然不是新派的花园洋房,却显得底蕴深厚,非常符合阮家的身份。
阮家的仆人见到宁淑回来,赶紧迎出来,提了行李等物,将宁淑与阿俏迎进了门。其中一名年纪较长的仆妇一直指挥着几名仆从,将两人的东西一直送到西进头里。
这名年长的仆妇见到宁淑母女二人在西进先安顿下来,便笑嘻嘻地黏在宁淑身旁,似乎在等着她的指示。
这时候阿俏就笑着说:“这位婶子,我从老家带了些我亲手做的桔红糕,味道还算不错。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婶子替我将东西分给大家伙儿尝尝,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那名仆妇望着阿俏手中提着的一只竹篾篮子里盛着一个个包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忍不住就笑了:“哎哟,这位是三小姐——是吧?”
她特意将“三小姐”这称呼的声音拖长,阿俏听了,忍不住一挑眉,冲她脸上看去。
“啧啧啧,这桔红糕真是我们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我代大家伙儿先谢过了。三小姐先将东西放在这里,回头我让大家伙儿来取了尝尝。”
——甚至连篮子都不肯上前接一接。
宁淑无奈地看着这名仆妇,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堆出笑,温言道:“常婶儿,我从浔镇带了两幅上好的绸布,在我行李里,一会儿拆出来你上我这儿取。这是三小姐阿俏,她初来乍到的,还要靠常婶儿多照应。”
这姓常的仆妇听说还有两幅上等绸,脸上立即堆出笑来,拉着阿俏的手,上下打量了,笑着说:“果然是三小姐!哎呀,二太太,三小姐是主家小姐,照顾她是我们分内的事儿,二太太难道还为这个担心不成?”
阿俏就这么冷眼看着常婶儿变脸,短短片刻,来回变了两三回。
这常婶儿在阮家算是老人儿,上辈子阿俏初到阮家,没少受这起好吃懒做的仆妇们明里揶揄、暗里克扣。加上宁淑是继室,有些事不得不容让三分,也越发惯得这些仆妇无法无天,对主家并无多少尊敬之心,反而整日惦记着捞油水。
“阿俏,赶了两天的路,你也累了。先去歇歇,家里人……你明天再见吧!”
阿俏朝堂屋一角摆着的座钟看了一眼——才七点!
阿俏转脸望望母亲,见宁淑脸上多少有些愧色:阿俏到家,阮家上下,没有一人出面相迎,她就像是一名仆从一样,无声无息地被带到这个宅院里。
“你姐姐时常十点以后才回家,你弟弟最近要考试了,忙着温书……”宁淑见到阿俏的神色,忍不住开口向她解释。
“祖父年纪大,我猜他是习惯早睡吧?父亲公务繁忙,晚上又时不时地要应酬,是不是?”阿俏冲母亲天真无邪地一笑,“明日见就明日见,母亲也劳累了,您也早些歇着。这里阿俏自己慢慢收拾就行……”
宁淑见到阿俏的笑容,心想,这孩子到底是个性子宽和懂事的,她心里稍稍感到些安慰。
岂料阿俏接着说:“反正大老远地来了一趟,我总要将亲戚们都见着了再回去的。”
宁淑的脸色一下子就好看起来:啊?这孩子还真当是走亲戚那!
钟敲十一点的时候,阿俏正将清洗干净的长发一点点梳开、晾干。她从自己住着的阁楼上探头望出去,只见阮家大院门前停着一部车子,有男男女女的声音在远处喧哗着告别。
阿俏就知道自己的姐姐阮清瑶回来了。阮清瑶大她三岁,今年已经十八岁,是省城里一个“黎明沙龙”的成员,所以时常玩到很晚才回家。宁淑是她继母,有时不大好管,家里其余人则不怎么管她,由着她胡闹。
阿俏不理会阮清瑶,自管自晾干头发就去睡了。
而她早先留在堂屋的那只竹篮,和竹篮里盛着的桔红糕,依旧留在堂屋里。
阮家二小姐阮清瑶回来,只随意瞥了一眼,心想:什么东西?又是哪里来了远房亲戚要打抽风么?她也没放在心上,自管自回去了。
待到夜深人静,阮家上下人等俱已歇下的时候,反倒是有个身影出现在堂屋里,望着月影下的那只竹篮,不免有些好奇,一伸手,拈了一只油纸包出来,掂了掂,从里面取了一枚小巧的桔红糕出来,放入口中嚼嚼,随即点点头,将这油纸包整个儿揣进了怀里,转身从堂屋里离开。
第二天阿俏起了个大早,将周身上下收拾齐整,就赶到厨房去。
厨房里灶火已经生了起来,生火的小厮见到阿俏一愣,这才认出这是昨儿刚到的“三小姐”。他随意指点,“那边是老太爷早起要喝的豆浆,这壶里是二老爷的咖啡,就这两件,您可千万别动啊!”
说着,这小厮就打着呵欠走了,将阿俏一个人留在厨房里。
阮家人似乎没有吃早点的习惯,阮老爷子养生,晨起会喝一碗豆浆或是牛乳。阿俏的母亲宁淑与姐姐阮清瑶在家都是过了十点才会起的,多半折腾到十二点才梳洗好穿好衣服下楼,直接吃午饭。父亲阮茂学和弟弟阮浩宇要上班上学,大多看有什么就随便吃些,但是阮茂学一杯咖啡却是少不了的,这是他从留洋归来的大伯阮茂才那里学来的习惯。
阿俏望着阮家大宅的厨房,虽然她只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在这一刻她却突然想要笑出声来:
——这可是她的战场啊,她回来了。
这间厨房,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堂屋还要大些。虽然这只是阮家私厨,却足以与酒楼的后厨相媲美,甚至分成了切配、红案、白案等几个区域,各种厨具应有尽有。阿俏过去拉开柜门,只见各色食材、辅料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阿俏取了一片磨刀石来,擦擦擦地将刀磨亮,心里想,这一大早的,吃点儿什么好呢?
她去检视了装着新鲜菜蔬的箱笼,今日新鲜的蔬菜大约还未采买来,柜底除了一小把荠菜、几颗冬笋之外,没什么旁的了。
阿俏想了想,去削了小小的一片五花肉,细细地跺成肉馅儿,然后将荠菜焯熟剁碎,与肉馅和做一处。她又和了一小把面,擀成面皮,将调过味道的馅儿填进面皮包成元宝形的馄饨。
阿俏本想将这五六只荠菜肉馅儿的大馄饨煮来吃的,想了想,还是临时改了主意,去寻了一只平底锅出来,将包好的馄饨摆在锅里干煎,看看底面煎至金黄,阿俏便淋了一碗水进去,扣上锅盖,让这馄饨闷熟。
这种做法,做出来的馄饨卖相与口感俱佳,而且油煎之后,厨房里会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果然,阿俏揭开盖子的那一刻,荠菜肉馅儿的香味儿一下子就冲了出来。阿俏看看水烧得渐干,就将锅从灶上挪开,随手撒一点芝麻与小葱,将她做的这道干煎荠菜大馄饨给盛在碟里。
阿俏挟了一只,然后咬了一口,烫,烫舌头了!可是虽然烫,这干煎的馄饨又香又脆又鲜,滋味爽快到再烫也教人不忍心停住口。
正在这时,厨房门外转进来一个人,伸手抬抬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睛,问:“你是谁?厨房里新来的?”
阿俏一瞥眼,只见进来的人一身西装,正伸手去从咖啡壶里倒咖啡。这不是她的亲爹阮茂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