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梁珩醒来,轻轻起身来,正在穿衣裳,沈蓁蓁就醒了。
“梁郎?”
梁珩转身就见沈蓁蓁睁着还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梁珩走回床边,轻声道:“我一会儿就走了,你再睡会儿,中午可能赶不回来,别等我吃饭。”
沈蓁蓁轻轻嗯了声。
梁珩换好了衣裳,就出房去了。沈蓁蓁又听到外面传来轻轻的水声,没多久,外面就安静了下来。
沈蓁蓁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却是睡不着了。
梁珩昨天交代了孙志,今天要下乡去,清早,孙志又赶着马车到后衙后门处等着梁珩了。
见梁珩出来,孙志拿了一包油纸包着的面饼给他,见梁珩犹豫,孙志忙道:“大人放心,属下给了银子了的。”
梁珩对孙志真正的好感便是源于此时。
梁珩接了过去,轻轻拍了拍孙志的肩膀,上了车去了。
孙志被拍得心下震动不已,这个举动,说明这个年轻知县已经开始认可自己了。
一路上,梁珩问孙志江宁哪个镇最困难。孙志自是知无不言了。
两人赶了一个时辰的路,才到了孙志说的水田镇。
两人到了一个叫木塘村的村子。还未至村口,梁珩便叫孙志停下车,两人下了车,孙志将马套解了,任马去吃草。这马车和马皆是有官府印记的,也没人敢偷。
村前是一片稻田,还有大半个月,就要收成了。两人停下来,看了看水稻的长势。梁珩没有见过水稻苗,便问孙志。
孙志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道:“这水稻多半都是空壳,大人您看,好多壳都是灰黑色的。这些里面是没有稻米的。若是都这样,只怕今年没什么收成。”
梁珩闻言,心下一沉。
两人进了村口。只见村子里大多都修起了砖瓦房。一路看过来,梁珩也不惊讶了,这只怕是以前还富足的时候修的。
一路都碰到扛着农具的村民,见两个陌生人进村来,都好奇地看着两人。孙志虽然以前也来过,但来得不多,没什么人认得他。
梁珩一路看着面黄肌瘦的小孩和满脸愁苦的大人,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泥一般。
两人走到一户破败的茅屋处,茅屋前正席地坐着一位耄耆老者,衣裳破旧,正弯着腰,清理背篓里的野菜。背篓同样是破旧的。
梁珩看着老人,心里酸得几快掉下泪来。
梁珩走进老人,俯下身来,“老人家,您今年贵庚啊?”
老人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就见是两个年轻人。
“八十了。”老人的声音像是猫叫一般。
梁珩看着背篓里的野菜,全是梁珩没有见过的,梁珩从来没有吃过野菜。
“老人家,家里还有米吗?”梁珩忍着心下的酸涩,问道。
老人看向梁珩,饱经风霜的眼眸里,已是浑浊一片。
梁珩便道:“老人家,我是新上任的县令,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粮食。”若是不说出身份,只怕是不好询问,毕竟梁珩说着官话,是外乡人,本地人可能会心生警惕。
老人看着他愣了愣,连忙站起来,就要下跪。
梁珩连忙一把将老人扶住了,孙志进屋找了两张破旧的凳子出来。梁珩请老人先坐下了。
老人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接触过官老爷,低头看着梁珩紧拉着他那满是黄泥的手,不由老泪纵横,也不说话,拉着梁珩往屋里走。
梁珩跟着老人进了有些漆黑的简陋的屋子,老人停在一个老旧的木桶前,打开了木盖子,梁珩凑上去,便见到木桶里,还有小半桶粮食的样子。梁珩伸手一捞,看清手中之物后,倏地就红了眼眶,只见手心的粮食,只有少数碎米,多半都是黄色的米糠。
第79章
梁珩扶着老人坐下, 老人缓慢地说了起来。
江宁的水稻,一年种两季。老人说这三年来,每季官府都征收以前两倍的税赋。官府还不收陈粮, 新粮收上来,交了税赋,根本就不剩什么了。前两年老百姓还有以前的陈粮,可大家陈粮都不多, 因为江宁这边一直粮食产量都高,粮食存放几年就不好吃了, 以前都是交了税赋后,余粮还足,就卖了不少, 堪堪留下一家人够吃的。
一开始有的老百姓不肯交那么多, 官府就放言说不交税就收回田地。有的人家还是不肯,官府就真的将田地收回去了。老百姓都是靠着脚下的土地吃饭, 没有了田地,就是没了活路,但民不与官斗, 后来又交了额外的银子才将土地要了回来。
这两年收成又不大好, 新粮收上来,去交粮税,除了官家要求的粮食, 还有“折耗”, 余粮根本就不够一家人吃的, 而以前的余粮也快吃完了,很多人家都是在买粮吃。
除了田税,还要征收户税,以前每户六百文,另外交两百文的“公费银”,上任县令时,下令不收铜板,每户额外增收三百文的“火耗银”,还有每年交五百文的“徭役银”...原本江宁是个远近闻名的富县,如今...
而今年,庄稼人拼尽了力气,收集得到的肥都下到田里了,水稻的涨势却让人绝望。
因新粮都交上去了,老百姓没办法,只能用以前的陈粮做种。水稻普遍“死线”,结不出稻子来。今年...
说道这里,老人叹了口气,“只怕今年粮税都交不上,官老爷啊...我们啊,快活不下去了...”梁珩心下沉甸甸的,他初来乍到,就算知道老百姓的苦,一时半会的,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面对着老人希翼的目光,梁珩却说不出任何话来,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老百姓们要的不是不痛不痒的话,他们要的是真正仁道的政令。
梁珩从木塘村出来,又连续去了几个村子,情况都大同小异。
天都擦黑了,两人才回了县衙,梁珩谢过孙志,便进了后衙。
梁珩推开房门,就沈蓁蓁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只鞋子正在做着。看那鞋子的尺寸,是给他做的。
沈蓁蓁见梁珩回来,欢喜地站起身来,叫了梁珩一声。
梁珩心情沉重,却不想将外面的事带到家中来,收敛了情绪,对着沈蓁蓁笑了笑。
“吃饭了吗?厨房里给你留了饭。”
梁珩这才想起来,他和孙志都是早上的时候吃的面饼了,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也没有感觉到饿。
梁珩点了点头,又出了房间,去厨房吃饭。
沈蓁蓁感觉梁珩情绪似乎不佳,便跟着到了厨房,就见梁珩端着一碗饭,却不吃,只是看着碗里的饭发呆。
沈蓁蓁以为是自己做的菜不好吃,问道:“怎么了,很难吃吗?”
梁珩摇摇头,他只是看着这一碗晶莹饱满的米饭,就想起那一小半木桶混着米糠的粮食来,不禁食不下咽。
“这是怎么了?”
梁珩抬起头,见沈蓁蓁一脸忧色,沉吟片刻,将碗放到一边,将今天的事说了一遍。
沈蓁蓁也是惊讶愤怒异常。
“这李伯文,怎敢如此大胆?”
“听说这李文伯是中书李侍郎的儿子,外放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累积资历。那粮税便是这李文伯想出来的,他谎报了产粮量,让百姓多交了一倍多的粮税,以此来增加政绩。”
沈蓁蓁也不禁皱眉。
“那现在怎么办?”
梁珩叹了口气,“今年收成也不好,老百姓怕是连吃的粮食都不够,如何能再交粮税?”
沈蓁蓁对这些也不懂,见梁珩眉头紧皱,自己又帮不上忙,不禁有些自责。
梁珩沉思半晌后回过神来,见沈蓁蓁神色不好,颇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跟她说这些的。
“蓁儿,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沈蓁蓁听梁珩这意思,就明白梁珩是不想让她忧心,在梁珩身旁坐下来,伸手抱着梁珩的手臂,“梁郎,你我如今是夫妻了。你在外面的事,我帮不上你,但要是你回到家了,还事事都憋在心里,我看着会难受的。”
梁珩伸手拥住沈蓁蓁,沈蓁蓁靠在梁珩的肩头,就听梁珩道:“如今还有半个月就要夏收了。虽然收成不好,但这税是一国之本,又不能不交。”
沈蓁蓁静静地听着梁珩说。
“可是老百姓也要活命啊!这一季的水稻收上来,马上要播种下一季的,但如今老百姓都没了粮种,粮种的事,也是迫在眉睫。”
听梁珩说到粮种的事,沈蓁蓁抬起头来,道:“这粮种的事倒是好办。”
梁珩偏过头,眸中闪着希翼,“蓁儿?”
沈蓁蓁笑笑,“梁郎忘了我家如今在做粮食生意吗?我大哥如今就在江淮收粮,我写信给大哥去,让他留意好粮,买来做种子。”
梁珩喜不自禁,转而又想起买粮的银两来,财政一应事宜他都还不清楚,看来要尽快熟悉才是。
沈蓁蓁又催促梁珩把饭吃了,等梁珩沐浴后,两人说了会儿话,便歇了。
次日,梁珩卯时便起身了,沈蓁蓁也跟着起了身。
“蓁儿,你再睡会吧。”
蓁儿快速穿着衣裳,“我去给你做早点。”
梁珩忙拦住沈蓁蓁,“蓁儿你别忙了,我一会去衙门前面买两个饼就好了,你再睡一会儿。”
“每天都吃饼,怎么能行,我去给你煮粥去,一会你回来吃吧。”
梁珩见劝不住沈蓁蓁,便由她了。
梁珩洗漱好,收拾好之后,进了厨房,就见沈蓁蓁正在淘米,“蓁儿,我这就去了。”
沈蓁蓁抬起头,就见梁珩穿着一身绿色官袍,衬得梁珩面色如玉,温润非常。腰间束着一根黑色的腰带,窄腰纤细,更显得他长身玉立,隽若清竹。足下穿着一双黑色的靴子,是沈蓁蓁给他做的。
沈蓁蓁看着梁珩周身像散发着玉晕的模样,放下手中的木瓢,走近梁珩,一把抱住梁珩的腰,“一会回来吃饭。”
梁珩伸手撩起沈蓁蓁前额的碎发,别至她耳后,轻嗯了一声。
梁珩到了衙门前堂,只有两个当值的衙役躺在公案上,睡得正熟,扯着呼噜。
梁珩叫醒其中一人。
郭山睁开眼,正迷迷糊糊间,就见眼前好像是梁县令,吓得心下一抖,忙伸手一抹哈喇子,站起身来见礼,“属下见过梁大人。”
梁珩点点头,问道:“张县丞呢、王主簿呢?”
“他们,他们还没有来。”郭山说完就听到旁边睡觉的冯州的打呼声,连忙推醒了他。
冯州醒来见到面前一身官袍的梁珩,也是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行礼。
梁珩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其他人还没有来,梁珩便在堂前等了等,大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人来,梁珩不禁皱紧了眉头。
“冯州,郭山。”
“属下在。”
“你们跑一趟,去请一请张县丞和王主簿吧。”
两人见梁珩面色不是很好,连忙应下去了。
沈蓁蓁做好早点后,左等右等都不见梁珩回来,又想着梁珩早上什么都没吃,不禁有些焦急。但前衙办公的地方,她一个妇人也不能随便去。
梁珩又等了半个时辰,张县丞和王主簿等人才陆续匆匆进来。
昨天一天都没见梁县令的身影,几人以为这县令也应该不是什么恪尽职守的,以前也是懒散惯了,就没有准点来。
这会见这年轻县令脸色不好,两人又连忙道歉。
梁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两人带着他去熟悉县衙的事务。
两人皆是辅助县令管理财政、仓管的事务,便带着梁珩去文书房。
梁珩一一看了人口、土地等档案,李文伯收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没留下什么,县里财政很是紧张。
临近中午,梁珩几人才从房里出来。
孙志见梁珩几人出来,连忙迎了上来,轻声对梁珩道:“大人,夫人让我给您送了早点来。”孙志这话说得很是心虚,沈蓁蓁两个时辰前就让他把早点带过来,但是梁珩一直在忙着,孙志虽然焦急,也不敢去打扰他。
梁珩闻言,连忙跟张、王两人告了个罪,跟着孙志到了偏房,就见桌上放着两碗米粥,梁珩端起一碗尝了尝,已经凉透了。
孙志轻声道:“刚刚属下见您在忙,就没敢打扰您...”
梁珩抬头道:“无妨。麻烦你了。”
孙志忙称不敢,告退出去了。
梁珩吃了一口,才感觉腹中早就饿了,粥虽然已经凉透了,梁珩还是吃干净了。
第80章
接下来的几天, 两辅官一直带着梁珩熟悉县衙事务。
外面的乡绅商户们,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新任县令什么时候上任。虽然梁珩来了之后没有张扬,但梁珩审过第一桩盗窃案后, 新县令到任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了。
那案子是梁珩在县衙熟悉事务的第二天审的。那失主来报案时,虽然新任县令还没有来,衙役还是将失主的姓名住址记下了。梁珩翻档案时,看到了, 就让衙役去通知失主过来陈述案情。
那失主本以为这么多天过去了,衙门的人肯定不会管了, 都自认了倒霉,没成想,这天两个衙役就过来叫他去了, 说是新县令到了, 要审他的案子。
那失主到了衙门,进了大堂的门槛, 就见一个身穿绿色官服,头戴黑纱官帽的看着很是年轻的人,正襟危坐于牌匾‘明镜高悬’下。
他不敢多看, 低头快步进了大门, 走至堂中,扑通跪下,“草民叩见大人。”匆匆看了一眼, 他并没有认出梁珩就是那天酒楼的年轻人。
“堂下何人?”
如此年轻的声音, 那失主不禁听得一愣。
“草民刘舟, 家住桂花巷。”
“你且将案子陈述一遍,起来说话。”
“谢大人。”那失主站起来,将哪天丢失的东西,丢失了什么等一一说了。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就是晒在家中竹席上的两袋稻谷不见了。
那刘舟也是莫名其妙的,家里从来没有失窃过东西。这回丢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就两袋稻谷,本来也是想着找不回来就算了。
“那天,你家有人在家吗?”梁珩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