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御史?”
梁珩似乎又听到了徐恪叫他,他还是怔怔地。
直到感觉自己肩膀上搭上了一只手,正沉浸在沉思中的梁珩微微一惊,转过头就见是徐恪正站在他身后。
“徐大夫!”
梁珩没想到徐恪真的会出现在他面前,顿时激动得难以自抑。
徐恪神色却很平静,绕过梁珩,走至书桌后。
梁珩本来感觉自己应该是有话想跟徐恪说的,可是真的看到了他,梁珩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徐恪没有理会他,径直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梁珩站在旁边,想上前帮忙,又不知该帮徐恪收拾什么。
徐恪慢条斯理地整理了簿册,分开放了好几堆。
房内只有一些书册的响动,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去了多久,徐恪已经将桌上的东西整齐好了,又去整理书架上的。
“徐大夫...需要我帮忙吗?”
梁珩终于挤出一句话。
徐恪停下了动作,看向梁珩,半晌,徐恪摇摇头,又转过身去收拾东西。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以前对你说的那些话,很多是错的。”徐恪突然出声道。
“啊...啊?”梁珩有点没反应过来。
徐恪没理会惊讶之中的梁珩,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打包上。
“新御史大夫应该也就这两天会上任了。”徐恪继续道。
梁珩虽然已经在御史台待了三个多月,可是真正和梁珩见面谈话的次数,不过两三次。徐恪所指的话,想必是上次徐恪叫他过来时说的那些,梁珩一直记得,并也会终身记得。可现在徐恪告诉他,也许那些话都是错的。
“徐大夫,你不是因为回家尽孝才自请辞官的对吗?”梁珩问道。
徐恪沉默了会儿,突然说道:“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跟你说什么了。”
梁珩更是不解,“徐大夫?”
“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御史需要刚正不阿,但是同时,你也会得罪无数的人,他们随时准备将你赶下台,甚至为此会不折手段。坐在御史这位位置上,可能赔上的不止是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你家人的,也许你都保护不了。
梁珩听着徐恪话中深深的无奈和悲凉,心上骤然一震,他一下就想到了家中的妻儿。可能连家人都保护不了吗?
徐恪很快将东西打包完毕,梁珩想要帮他抱出去,被徐恪谢绝了。
徐恪抱着东西走出了御史台的大门,除了梁珩,没有其他人相送。徐恪转身回望了一眼这进出快三十年的御史台,这一次出来,就再也不会进去了。
梁珩一直送徐恪到了宫门处。
宫门处有徐恪的家丁等候,见徐恪出来,忙小跑上来,将行李接了过去。
两人皆停了下来。
徐恪转身看向梁珩,这个他准备栽培的年轻人。他还没来得极教导他什么,甚至也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要懂得官场的复杂与防备人心的险恶。
梁珩看着徐恪似乎苍老了很多的面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徐恪什么都没告诉他,又好像已经告诉了他全部了。
“梁珩啊。”
“您说。”
徐恪透过宫墙,看向里面巍峨壮丽的宫殿。
“这条路,很艰难。可是等你走过了,绝不会后悔。”
徐恪到底还是走了。
梁珩脑中却一直回想着徐恪最后说的那句话。
......
新任御史大夫并不是御史中丞升上去的,而是原中书省的谏议大夫贺忠。
贺忠也快五十岁了。
贺忠上任的时候十分低调,自己搬着东西就过来了,就用的徐恪原先的房间。
贺忠没有声张,两个御史中丞也当做不知道,并没有去见贺忠,只是在后来偶遇了贺忠才惊异一句,“您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中丞并不怎么待见贺忠,原先徐恪走了,两人心下还暗自有些高兴,这下人御史大夫肯定要在他们之中选了。
没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平白被人捡走了本来要落在他么头上的官职,两人自是有些不满。
贺忠以前是谏议大夫,虽说是四品官职,却没有什么实权。为人也极低调,在朝中没有什么交好的官员。
好不容易才将徐恪挤走,还将皇上惹得勃然大怒,所以在齐策提出擢升贺忠任御史中丞的时候,朝野上下,没有一句反对之声。
就在大城小员们正在弹冠相庆的时候,以前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贺忠,让他们全都大吃了一惊。
谁能告诉他们为何这贺忠新官上任三把火,能烧得如此之旺?!
一大批官员遭到弹劾,齐策也极为重视,早朝之上谁一旦被弹劾,立马会被押下去接受调查。最要命的是,国库遗银的旧事被重提了。
谁能告诉他们,这个贺忠怎么看起来这么像徐恪?更加冷血无情,更加铁面无私。最重要的事,他以前做谏议大夫的时候,不过是个闲职,没有丝毫把柄落下。这一时半会想将他扳倒,是难上加难了。
梁珩也曾和这位新任御史大夫面对面碰到过,梁珩行了礼,就像是他和徐恪初次在御史台见面那般,贺忠微微点头,冷着脸就过去了。
梁珩并不以为意,这位御史大夫好像对谁都这么冷冰冰的。
可是梁珩后面才发现他错了,这位御史大夫就是对他格外冷。梁珩不由困惑,自己以前也没有见过这位御史大夫啊。梁珩想也许是自己感觉错了。
“爹!”
梁珩一把抱起朝他跑来的儿子,“娘呢?”
“娘去姨姨家了。”
如意的婚期要到了,想来是沈蓁蓁要陪如意去购置东西了。
“那娘不带着你去?”梁珩笑道。
和畅扁了扁小嘴,颇有些委屈地说:“娘说她们要去办很重要的事,不是出去玩的,就不带我了。”
梁珩抱着儿子走进房里,这会已经日落西山了,想来沈蓁蓁也该回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沈蓁蓁就进来了。
梁珩正拿着一本三字经教儿子认字。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和畅也奶声奶气地跟着梁珩念着,眼尖地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沈蓁蓁。
“娘回来了!”
梁珩顺声看过去,就见沈蓁蓁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
梁珩站起身来,接过沈蓁蓁手里的东西。
“嫁妆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家具什么的就准备床和柜子,今天去定了被面。”沈蓁蓁边说边在盆里净着手。
梁珩道:“亏得娘也在呢,不然这些我们都不懂。”
“本来这会儿那边也该来聘礼了,但是婚事一应从简,聘礼就冬月初八送过来。”
沈蓁蓁说着打开桌上的包裹,从里面取出米糕,对和畅道:“让爹带你去洗洗手。”
和畅不喜欢吃甜腻腻的糕点,这种不怎么甜的米糕却是最喜欢。
和畅欢呼了一声,拉着还在说话的梁珩往木盆边走去。
......
朝野上的硝烟还在继续,贺忠一上任,户部两个尚书,一个罢黜,一个外放。其他五部也各有波及,甚至尚书左仆射赵赟也被弹劾滥用职权、买卖官职。徐恪以前也弹劾过赵赟,只是齐策考虑到赵赟是先皇的开朝元老才网开一面,责令其改过。但这一次,齐策没有再讲情面,直接劝赵赟致仕了。
这把火烧了半月,梁珩看着一个个官员被罢黜被外放,却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
就在半月后的一天早朝上,台院的一个御史站出来弹劾他,弹劾的是凉州他岳家的案子。弹劾他徇私枉法,假公济私。利用自己御史加廉察使的身份,迫使凉州前州牧将证据确凿、已经定案了的沈家之案改判。
齐策不相信,当庭问了梁珩是否确有其事。
梁珩跪在地上,“启禀皇上,沈家确实卷入了这案子之中...”说到这,梁珩卡了一下,说沈家是被人陷害的吗?没有证据。
“但是沈家确实是无辜的。”梁珩将话说完。
“梁侍御史,是你岳家,你自然偏袒!”那御史冷笑道。
齐策最近很心烦,他知道徐恪自请辞官一定有原因,这原因他也清楚明白。导致他现在对所有的臣子都暂时失去了信任。现在看到就连梁珩,身上都会发生这种事,齐策深感失望。但还是责令御史台调查梁珩的事。
结果很快出来,虽然最后官府调查出沈家是被人陷害的,但是在梁珩去之前,沈家就是主犯。
这事梁珩怎么都脱不了关系,也不惩处难以平人心。梁珩被贬黜,还是侍御史,却从台院被贬至察院了。虽然都是侍御史,却已是天壤之别。
第129章
梁珩当天整理了自己的东西, 独自从台院搬至察院,也并没有人相送。
梁珩并不感意外, 徐恪在御史台快三十年, 走时都没有人相送,何况他,不过在台院待了三月。
只是梁珩搬着东西走进察院时,在门口碰到了一个熟人。
梁珩看到站在察院门口的段续,怔了怔。
段续接过梁珩手里的东西, 冲他笑了笑。
梁珩看着段续脸上的笑意, 像是感觉到了阳春白雪,心上的寒意也骤然都散去了。
“段大人。”梁珩微微笑了笑。
“我带你去侍御史大人的房间吧。”段续道。
梁珩点点头, “有劳段大人。”
想来段续是特意来这里等他的了。梁珩看着和他差不多高的段续,感觉到人心凉的时候, 更能深刻地体会到人心暖。
台院和察院紧挨着,中间不过隔了一个院子。
段续带着梁珩到了一间房前, 里面有五六张桌子。两人走了进去,段续将东西放在其中一张空桌上。
“梁大人,你先整理,我去给你倒杯茶。”
梁珩点点头, “多谢段大人。”
看着段续的身影走出房去,梁珩这才打量了一眼这个新办公房。
其他几张桌子都挤得满满当当了,想来是其他侍御史了。
梁珩将自己的东西取出来, 分类整理好。正收拾间, 段续就端着一杯茶进来了。
梁珩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段续在一旁给他说着察院的情况。
察院一共有侍御史六名,下面属吏也少,只有令史八员,书令史十员。
两人聊了没多久,另几个侍御史也来了,颇热情地和梁珩打了招呼。
察院平日的事务也很少,只是纠察朝班,祭祀、巡查京畿诸兵。梁珩初到察院的第一天,完全没什么事,梁珩只好看了一下午的书,直至散卯。
梁珩和段续两人并肩走出宫门时,在宫门前看到了两个朋友。
刘致靖和易旭正站在宫门前说着话。
见梁珩两人出来,刘致靖和易旭朝他迎了两步。
易旭笑道:“等了你好久了,一起去喝一杯,你可不能拒绝。”
梁珩知道两人这是要安慰自己,才说要去喝酒。
梁珩又将段续介绍给了两人。
刘致靖和易旭十分客气和段续见了礼。
段续见两人刻意在宫门前等梁珩,想必三人是很好的朋友了,也想到了可能是因为梁珩被贬官的事才要出去喝酒,所以即使三人盛情邀请,段续还是谢辞了。
等段续走后,三人径直去了黄梵名下的酒楼,就开在长安街上,如今是长安街上第二大酒楼。
掌柜自然识得三人。见三人来,连忙亲自将三人带到了楼上的雅间。又亲自上了酒水下酒菜,这才退下去了。
三人就坐。
梁珩知道两人邀自己来的目的,深深感动之余,但也不想两人为自己的事担心。
“刘兄、易兄,这杯酒,我敬你们。”梁珩给两人斟了酒,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刘致靖和易旭也将酒杯端了起来,三人碰了杯。
喝了这杯,三人都停了下来,先吃点菜垫垫。
谁都没有提梁珩被贬官的事,直至酒过三巡,梁珩自己开始说了。
“两位兄弟,你们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这官途没有一帆风顺的,且我也并没有想做多大的官,我只求这官做得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做了四年官了,自认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自己本心的事。所以这次被贬官,我并不失意。”
两人听梁珩这么说,也都知道梁珩并不是在说场面话,放下心来。因为梁珩擢升得太快了,大齐开国以来,很少有二十四五就做上从五品高官的。而梁珩的官途,一直算是顺利,就在官途得意的时候,突然遭受了这当头一棒,就怕梁珩就此一蹶不振了。
刘致靖道:“梁兄,其实你这次贬官啊,是有点冤的。若是平时,皇上肯定会相信你,可在这当口上,你知道,因为徐大夫的致仕,让皇上对官员有点心灰意冷了。你是深得皇上信任的,可就连你都在这会儿出了这桩事,皇上自然就十分生气,所以你也别担心,等皇上这股气消了,肯定会让你官复原职的。”
梁珩笑了笑,“刘兄可别笑我志短,我真的没奢望皇上能让我官复原职。且都是在御史台,我感觉察院比台院,同僚之间似乎更有人情味一些。”
刘致靖道:“这是因为察院同僚之间的竞争没有台院大,不用彼此勾心斗角。”刘致靖本来想说察院想要晋升太难,且一旦进了察院,没有犯什么过错,基本上要在里面待一辈子了,所以里面的同僚们都是要终身相伴的,也就多了一丝温情。但是想到梁珩如今也进了察院,便将话吞下去了。
易旭一直没说话,刘致靖又说到了徐恪为什么会致仕。
“我听我爹说,是因为徐大夫的儿子出了事,所以徐大夫才不得不致仕。”
刘竟年毕竟是尚书省的一把手,如今老对手左仆射也致仕回家养老去了,新上任的左仆射不敢和刘竟年刚,所以现在基本上尚书省是刘竟年一人独大。这事情的内幕,刘竟年自然是知道的。
梁珩一直想知道徐恪为何致仕,这会儿听刘致靖这么说,忙要他说个明白。
刘致靖继续道:“好像是徐大夫外派做县官的儿子在任县判了冤案,犯人已经处决了,且这犯人还极有背景,朝中大臣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把柄,这样说不定徐大夫的儿子就会以命抵命。徐大夫为了保儿子,只能选择致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