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打死也不给了。
只穿着件汗衫的郭嘉,臂膀鼓胀,腰线毕露,两条长腿甩着阔裤子,再配上那张冷玉白的脸,极尽阳刚的身躯,又极尽秀致的脸,莫名一股骇人的气势。
偏他每每叫这小丫头气到半死又无可奈何。
忽而,郭嘉猛得转身,掰过夏晚的脑袋在自己额头上碰了碰,将她往自己身上一搂,隔着被子在她屁股上狠拍了一巴掌,拍的山响,但被子过滤了冲激,夏晚倒也不觉得疼,只是于他这怪异行为格外的不适应,两眼巴巴的,只想等他平息怒火,变成往日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
那怕冷淡点儿,不看她的新衣裳,冷冷清清的,比如今这暴躁的样子可爱多了。
“我去看看你娘和我爹可到对岸了没,等我回来,再好好收拾你。”指着她的鼻头说了这么一句。
郭嘉心说,徜若哪一日能解了身上的毒,确定自己不会死了,我必定将你压在这通铺上,干到你连你娘都不认识。
呛水太多,身上的湿衣裳又冰又冷,夏晚只待郭嘉一走,便擎着盏油灯在长工们装衣服的柜子里翻找,翻了半天,才于最下面找以件儿长工们平日罩在外面干活儿时穿的大青褂子,闻之一股汗臭。
若是别的姑娘,自然不肯穿这东西。但夏晚深知道与汗臭相比,生病发烧才是最可怕的,所以立刻就解了身上的湿衣裳换上了。
放下油灯,夏晚才缓缓伸出手来,欲要把方才准备给郭嘉的东西拿出来看,便听外面忽而响起震耳于聋的呼声:“战神来了,战神来了。”
夏晚一听便是一个滑跌,心中一个激灵,说战神可不就是蚩尤,传说中我那上辈子的死鬼前夫么,他怎的来了?
在这塞上,蚩尤之名连还在吃奶的孩子都知道,人人都知道他身着明光铠甲驰骋于疆场,刀枪不入。一柄重达千斤的铜斧挥砍出去,便千军万马也难敌。
多少年来,北齐铁骑攻不破金城关,渡不过黄河,就是因为蚩尤战神和他那匹青骓的护佑。
可那怕跟在他身后,或者与他并肩的战士们,也没人见过那鬼脸青的面具下面,真实的蚩尤究竟长个什么样子。
夏晚有时听人说,他身高八尺,是个黑脸□□子,又有时听人说,他是个五大三粗肚子滚圆的胖子,笑起来就像野狼一样。
还有人说,他的脸本身就是鬼脸青的颜色,死人相,摘掉面具骇人非常,所以才会戴着面具。
无论怎的,夏晚这是头一回听说蚩尤降临于战场以外的地方,她嘴里一声死鬼还未骂出场来,从墙上摘了顶斗笠往头上一戴,直接冲出瓜房,就冲上了河堤。
就在夏晚进屋子的功夫,黄河中不知何时驶来了七八艘大船,船上皆是高举的火把,照彻河面,也照彻天宇。
原本,这些船应该是要追到河对岸去抓孙氏的。
而就在夏晚出来的一刻,所有的船只纷纷掉头,皆往着水乡镇驶来。
河堤之上,一人一马,于火光突颓之处,就那么静静的立着。
夏晚戴着斗笠,穿着件格外空旷的大褂子,又还裹着床大被子,风吹过来冻的鼻涕直流,爬上岸,遥遥望着那矗立在上游的人与马,轻轻啐了一气,低低叫了声:“死鬼!”
河里的大魏士兵已经疯狂了,所有浆夫都在拼命划浆,奔着河岸上的战神而来。
有些士兵喜极而泣,皆在不停的哭喊:“战神,这是战神,他终于出现了,他会帮我们打仗了。”
呼延神助冷笑道:“我就说他会出现的,调头,给我追夏晚,将那姑娘捏在手中,蚩尤才能真正属于我们,为太子殿下卖命。
想出就出想走就走,想操控战局,想做名满天下的大英雄,他还真当自己是战神了?”
他声音一落,主帅船随即调转,又往另一侧去追已经游过黄河的郭万担了。而孙氏正和郭万担在一起,一只羊皮筏子,才刚刚驶到河对岸。
随着船只越驶越近,火焰照亮天宇,也照亮了站在河堤上的青骓,那果真是一匹难得的战马,身姿健硕,毛色油亮,于这暗夜之中,它健首高扬,与马背上的男子合为一体。
就在此时,身披战甲的蚩尤忽而策马,四蹄全开的跑了起来。
边跑,他边在挥扬手中一柄斧子,纯钢打成的斧子在火焰的光影中于半空划着凌厉的,闪着金属光质的圆,他马蹄越腾越疾,斧子越旋越快。
河中的士兵,岸上的夏晚,还有险险被打死的夏黄书和郭银,趴着的,站着的,都在看战神手中那把巨斧。
忽而于马上一个勾腰,那柄斧子随着他的劈力挥了出去,直奔河心。
青骓在朝着夏晚奔驰而来,斧子却奔向了主帅船,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绵绵于黄河上荡起回声,青骓带着他的战神,已经到了夏晚面前。
夏晚两腿一软,心说,这死鬼难道是想撞死我,好把我这个不听话的妻子给带走?
她两条腿早已经软了,也忘了逃忘了跑,一声死鬼还未叫出声,便见那匹油色光亮的骏马忽而扬蹄,马上的男子披着一身细软,精亮的琐子甲,果真是鬼脸青的面具,但当是某种金属打制而成,勾勒着他的眉眼,在河里若隐若现的火光照耀下,僵硬,诡异,雕刻成的,冷酷的修眉俊眼。
这骇人的,高大的男子于马上伸出一只手来,面具下深不可测的双目,对上她的双眼。
夏晚两腿如泥,欲拨拨不得,欲跑跑不动,盯着他的双眼,本想啐一声再骂一句,却不由自主的,朝着马上的蚩尤伸出一只手。
这武装到牙齿的战神,连手上都是戴着手套的,冰冷寒参的手从她手中轻轻一夺,就夺走了她手中的东西。
也不过一瞬之间,马蹄在她头顶生生转了个弯子,随即回驰,策马离去。
就像做了个梦一样,夏晚一拍大腿,叫道:“死鬼,你还我的玉……”可这时候那里还有蚩尤的影子?
来无影去无踪,夏晚到此刻才算知道,为什么关西兵多少年来抓不住这个人了,他那匹战马四蹄腾空的飞起来,跑的实在太快了。
就在她想下瓜田,找一找郭嘉究竟去了哪儿的时候,便听黄河上忽而传来惨嚎,人有喊道:“主帅船被砸沉了,快救人,提督大人还在船上!”
不用说,刚才蚩尤那只战斧贴着河面飞出去,砸到了呼延神助所在的主帅船上,正在卖力划浆,想要划到对岸去捉人的呼延神助身子晃了两晃,便见船身好大一个洞,黄河水正在急剧的往船里头灌着。
这样还怎么抓人?
呼延神助气的哇哇大叫,玉面失颜:“弃船,快弃船!”
夏晚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再度于马蹄之下捡了条小命回来,过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难道说,这死鬼蚩尤他是个好人?”
他出现,似乎是为了救她,否则的话,怎么也不该和大魏朝廷做对的啊。
第23章
这厢,扔了盔甲,把马交给阿单的郭嘉下了瓜田,一步步迈向瓜房,双腿犹如灌了铅泥一般沉重。
半年前,他从龙耆杀敌一路杀过湟水,战争并没有打垮他,他是因为在交战的途中,从一个大魏将士手中夺了一只水囊,饮了水囊中的水才会中毒。
中毒当时并未发作,阿单取走他的盔甲,换了他的战马从另一侧离去,他一个人纵马想要驰回甘州,最终却倒在横尸累累的戈壁滩上。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歼敌无数,最终却叫自己人给害了。
在战场上打仗的时候,常常一战就是一两天,他戴着面具披着盔甲,可以不吃饭,但水不能不喝,可他是神秘莫测的蚩尤啊,战斗的实力是一方面,那身盔甲,和郭万担十几年来竖立起来的形象才是真正能叫敌人闻风丧胆的。
所以,在战争中,别的好办,唯独喝水是个难题。
这也正是郭兴非得在关西大营当兵的原因,当他上阵,郭兴就是他最好的助手,他可以在郭兴的掩护下随时彻退,也可以取他的水囊来喝水,而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取了郭兴的水囊来喝水,谁知道就中毒了。
毒/药是什么,无解。谁下的毒,无解。
但郭嘉知道,郭兴是绝不可能在水囊中给他下毒的,所以,他如今也在查下毒的人,以及那毒究竟是什么,只有查明了真相,知道背后的人都是谁,解了身上的毒,才可以继续为了水乡镇而战斗,顺带把那个夺他贞操,整天信誓耽耽说要给她守寡,转身却把个水乡镇弄的鸡飞狗跳,然后一只羊皮筏子一趁,就准备自个儿偷偷逃跑的小夏晚给压在炕上,狠狠折腾一回。
挣扎着进了瓜房,郭嘉一头倒在了通铺的炕上。每每用力过度,他就会毒发,陷入沉睡之中。
这不,方才挥斧砸沉呼延神助的船,用力过度,他又晕过去了。
夏晚是听郭七来唤,说郭嘉厥倒在了瓜房里,才从瓜田的这一头,穿着件大褂子往那一头跑的。
五百亩瓜田,真正想从下游跑到上游,足足有七八里路程。
夏晚仿佛奔命一般于瓜田里卖力的跑着,跑到半途时,便见周遭火把汹汹,呼延神助叫一众将士们簇拥着,黑袍湿淋淋,双手背负,就站在竹架满搭的瓜田中央。
老公公最爱的瓜田,最终还是叫这些士兵们给糟蹋了。
郭万担的长工,有些是当年随他一起退下来的士兵,比如阿单和阿跌等人,听名字就知道是老鲜卑人。而郭七和田五这些,则是水乡镇的汉人。
郭七就是水乡镇的老汉人。但他打心眼儿里也不相信一祭夏晚战神就会出来打仗,方才于河堤上目睹战神一斧子砸烂了呼延神助的船,心头那叫一个高兴。
不过整个水乡镇,像他这般明事理的人可不多。大多数人抱的还是拿夏晚祭祀,换两国止战的荒唐念想。
此时水乡镇所有的人大概全都出动了,众目睽睽之下,呼延神助伸着一只手道:“诸位乡亲,你们可曾看见本提督强逼于夏晚姑娘?”
人群之中无一人发生,忽而,本镇替补秀才田满仓道:“小生亲眼所见,夏晚姑娘是自愿跟着提督大人走的,她为了边关百姓,为了大魏朝廷而自愿献身于战神,着实叫人钦佩。
小生回家之后,自会写颂诗一首,委托呼延提督交予皇上,好叫咱们皇上也知道夏晚姑娘可歌可泣的英名。”
呼延神助一步步走近,光洁白净的脸上假笑仿似阎罗,忽而一把攥上夏晚的手臂,凝视着她腕口那枚守宫砂:“晚晚,听见了否,虽说此时你的周围有上百双眼睛,可他们都没有看到本提督强迫于你。
这就是百姓,愚民,你看他们生着眼睛,但那不过鱼目而已,那眼神里没有良善和正义,只有对于生的渴望,而你,主宰着他们的生死。”
夏晚穿着件格外宽敞的大褂子,脖颈修长,玉色的琐骨露在外,脖颈间淡隐隐的青筋,默了半晌,她道:“呸,你个阉货,断子绝孙的东西。”
戳人短处,她最在行呢,便真的死,嘴上的便宜绝对要讨足了才成。
这一句阉货一出,呼延神助脸上的笑就凝结了,仿佛画上去的一般,无比的难看。显然,这是戳到他的短儿了,气到他快要死了。
夏晚知道呼延神助是个娘性,还是听郭嘉的老表陈雁西说的。
陈雁西的母亲吴梅是郭嘉老娘吴秀的大姐,他爹是甘州司马,管整个关西大营兵马粮草的,陈雁西在呼延神助身边,是一员偏将。
因是俩老表,陈雁西经常在水乡镇跑,还经常照顾夏晚的小卖买。夏晚深恨呼延神助,所以经常转着法子在陈雁西跟前打听有关呼延神助的事儿,就是想知道这人有什么缺点,将来若他再来欺负自己,她可以怎样回击。
有一回陈雁西吃醉了酒,就曾欲言又止的说:“你可知提督大人为何不长胡子?”
“为甚?”夏晚问道。
陈雁西不答话,却指着夏晚一只遮着青布的小挎篮道:“你这下面有啥?”
那天夏晚是从山里捡了些木耳在卖,早卖完了。所以她道:“下面有啥,下面啥也没有。”
“所以啊,提督大人为啥不长胡子,就因为他下面啥也没有。”陈雁西笑嘻嘻说道。
过了好半天,夏晚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那时候陈雁西已经走了。
眼看要入四月了,当空一轮弯勾明月,地上抱儿的百姓,人群簇拥着。
夏晚迟疑片刻,道:“我家相公又厥过去了,就在前面的瓜房里,好歹让我跟他告个别咱们再走,成不成?”
呼延神助立刻摇头:“不行。”
夏晚是真的只想见郭嘉一面,然后,当然,她死也不打算便宜呼延神助这个狗贼。
呼延神助见夏晚犹在迟疑,轻哼一声道:“现在自愿跟着我走,你还可以干干净净进石棺,否则的话……”
一步步凑近,他低声道:“本提督就让你见识见识,看我是不是如你所骂,是个阉货。”
夏晚分毫不让,盯着呼延神助的眼睛:“我可以在进棺之前就咬舌自尽,你要果真强逼,我此刻就咬断自己的舌头,也叫水乡镇这些百姓看看,你个关西大营的提督,是怎么逼死一个小姑娘的。”
夏晚的烈性,三年前祭棺的时候呼延神助就曾经见识过,她确实不是能强压着脖子低头的那种人,更何况她娘孙氏也失踪了,这小丫头杀也不能杀,哄又哄不了,怎么办呢?
他刚才搜到瓜田里时,亲自探过郭嘉的鼻息,半天没有试到一丁点,证明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小师弟这个病起自于何时呼延神助并不知道,但他打小儿身体不好,用他师傅浮屠子的话说,想要习武是不可能了,也只能学点拳脚功夫防身。
所以,最终郭嘉读书考学,做了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秀才。
慑于各方关系,他当然不敢杀郭嘉,这一回生抢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夏晚要真的死了,叫人一本折子参到长安,又是一笔烂账。
相互对视了片刻,夏晚一柄腰刀最终摄退了呼延神助,他伸出一根指头,道:“一眼,你只能看一眼,就得立刻跟我走。”
夏晚也不知道郭嘉此刻究竟如何了,活着还是死了,胸口那口气它究竟还在不在。
再跑几步,她推开门就进了瓜房。
呼延神助带兵,随即将瓜房围了个严严实实。
瓜房里一股淡淡的皂荚清香,一盏油灯明灭,郭嘉就在炕上平平的躺着,还是方才那件套头褂子,身上还是那件湿裤子,白白净净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的呼吸。
方才分明还说等回来就找她算账的,那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拍的山响,转眼之间,他就又没气息了。
夏晚心说我这命怎的就这样苦哇,小时候应当也是有好日子的,血沉沙一刀子把全家人给抹了。再遇到个爹,是个赌鬼,好容易遇到郭嘉,如此好的人,若是为了救我而死,可怎么办?
郭嘉醒着的时候不甚爱理她,这会子死过去了,当然就由着她的性子摆布了。
夏晚直接一扑,就扑到了郭嘉身上。
再一脚,一盏油灯灭的同时,窗子也叫她给踢的合上了。
“晚晚。”呼延神助道:“既看过了,就立刻跟我走。”
“滚!”夏晚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着:“我丈夫人都死了,你就不许我坐在这儿陪他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