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蜜事——浣若君
时间:2018-05-01 11:10:38

  阿陶可不知道这些人夯挤于一处是在作甚,她道:“东家,是咱家二爷捎的信儿,说叫您快去看看,咱们甜瓜怕是……怕是……”
  郭兴就在书院外守着的,既是他捎的信儿,怕就真的是大事儿。
  “怕是怎么了,快说。”
  “怕是不行了。”阿陶道。
  她怕夏晚承受不住,要晕过去,所以这话不敢说出来。既说出来了,便来扶夏晚,防着她要突然晕过去。
  但阿陶不知道的是,整整六年,一回又一回,夏晚一颗心早已千锤百炼。她稳稳的站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起阿陶的手,转身就往外跑。顾小不顾大,郭嘉于她来说,七年前就不相干了,此时,儿子更重要。
  出行府,一路居然也畅通无阻。夏晚边跑边往四周看着,见王府外拴了许多的马,有些有主,有些并无主,径直奔到一匹无助的马前,解了缰绳就准备往上攀。
  她爬了两番爬不上去,喊道:“阿陶,阿陶,你扶我一把。”
  语音未落,夏晚只觉得腰身一空,回头一看,却是方才还在行府大堂之众,拿腰刀逼着太子的郭嘉,他居然也跑出来了。
  郭嘉随即也翻身上了马,缏子扬起,马蹄腾空,撞向尖叫着的人群,夏晚只觉得风破面而来,马驮着两个人,已经飞速的跑起来了。
  “孩子既有很严重的病,你们夫妻就该提早为他诊治,怎么不替他诊病治病,还送他去上学?”郭嘉吼道。
  夏晚并不说话。
  只要甜瓜有事,就都是她的错,这无可推卸。
  马上只套着一个鞍子,鞍子还是弓腰状,俩人同趁,格外的挤,而且随着马四蹄的腾空也落下,她整个人被抖起,又落下,生怕要被颠下去,只能紧紧拽着郭嘉的胳膊。
  她已经有七年没有跟人格外紧密的接触过了,于这种紧贴格外的厌恶,脖子努力往外扬着,以求不要闻到郭嘉鼻息间喷洒的灼气。
  “他究竟病了有多久?是什么病?怎会用到麝香那种东西?你们难道不知道麝香是不能给孩子用的。”郭嘉也格外的扭着脖子,尽量的,想要离这夷族弟媳妇远一点。
  夏晚始终一声不吭,等到了书院大门上,也不必郭嘉来扶或者来拉,就准备要从高高的马上跳下去。
  山正陈贤旺和监院吴传智两个就在拴马桩处等着,见夏晚匆匆而来,陈贤旺抱拳就走了上来:“夫人,您家郭添已经叫他父亲抱走了,是去了齐爷哪儿,他请您往那儿赶。”
  夏晚想下马,郭嘉伸手,于马上箍住了她的腰,问道:“齐爷在什么地方,我带你去。”
  “究竟怎么回事?”夏晚叫郭嘉肘着腰无法溜下去,遂于马上问陈贤旺:“甜瓜是犯了痼疾,还是出了别的事?”看山正和监院躲闪的眼神,她觉得甜瓜应当不仅仅是犯了旧疾。
  陈贤旺看了一眼吴传智,俩人皆是一脸的为难,愣了半晌,皆在摇头。
  吴传智道:“不知有无痼疾在里头,但孩子确实受了外伤。”
  既是外伤,就不是痼疾。但甜瓜的头才磕伤过,徜若再多受一重伤,确实险之又险,难道郭兴会说孩子不行了。
  郭嘉随即调转马头,策马又跑了起来。
  进了六道巷,再往右侧一拐,便是齐爷的家。这齐爷是从小到大,一直替夏晚和甜瓜两个诊病的老郎中,下了马,俩人疾疾进了齐爷的家。
  齐爷不在,甜瓜亦不在,郭兴和郭旺两个也不在。诊室内间床头的竹篓子里扔了一团又一团的棉布,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整间诊室里,唯有一个小学徒阿恒正在清洗医用器具。
  阿恒道:“郎中叫阿昙姐不必忧心,伤口虽深,却不险。他和您家二爷俩个在隔壁那间敞亮的屋子里替甜瓜缝针,一会儿就会出来的。”
  夏晚若着急起来,就会语声嘶哑,她道:“我是甜瓜的娘,我得进去看看。”
  就隔着一道门,夏晚想往里突,阿恒就有些生气了:“阿昙姐,您又不是郎中,进去了非但于事无补,怕还会惹得孩子情绪激动,横竖不过片刻,他很快就出来了,您这又是何必?”
  既这样,就只能等了。
  夏晚颓然坐到了床沿上,忽而抬头,便见郭嘉就站在自己面前。他连头上那网兜都摘了,丢在桌案上。
  微抽的唇角,泛着苍白的,冷玉般的脸色,眉眼依稀还是水乡镇时的样子。在身后齐墙高的药厢上搜寻了许久,他捧了一把玉桂出来,双手捧至夏晚面前,低声道:“深嗅一气。”
  夏晚于是深嗅了一气。
  玉桂镇定安神,他是怕她太激动要晕过去,所以才给她嗅这个。
  “大伯此时不是该逃了?”夏晚道:“虽我不知您在朝有多风光,太子毕竟是太子,您七年蛰伏,当众揭穿太子的丑恶,只为给大嫂复仇,弑储君之罪,怕是要掉脑袋的吧。”
  随着她这句话,郭嘉忽而唇角一抽。秀眉略弯,还带着些羞涩与矜持,双手捧着满满的玉桂,就在她的眼前。那玉桂持续散发着淡而馨宁的香气,叫她因为孩子受伤,本欲突灼而出的心,就不那么急了。
  再转过头来,这才是相逢以来,他头一回正视她的眼睛。或者说,肯定阿昙这个妇人的存在。
  “士为知已者死,知遇之恩,当以命报,为男人,在这天地间,生死不过小事,只是得生的有价值,死亦要死的有价值。”郭嘉道:“你是甜瓜的母亲,虽非我族,难得识字,还开着书斋,可见非是一般的俗家妇人。我在这世上没有子嗣,也没什么机会能和甜瓜多亲近亲近,徜若有一日我死了,长安普宁寺中有许多书册,你只需跟方丈说,是郭六畜的后人,他会全都赠予甜瓜的。”
  听这意思,他今天是决意赴死的。
  夏晚早都放下了,不期七年后的郭嘉还有如此的执著。
  她道:“大嫂在天有灵,会笑话你这种作法,若真要为她而死,又何必等七年?七年之中,她或者早已投胎转世,你差着一步,就永远都赶不上,轮回之中,是再也找不到她的。”
  “为男子,就有男子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北齐人弑我父母,掠我土地,不复此仇,又有何颜面于九泉之下见他们。”郭嘉道:“至于你大嫂,她会等我的。”
  “大伯又非黑白无常,难道那阴间的索魂者都听您的,将大嫂给您拴在奈何桥畔?”她眼里有那么一丝不信服。
  其实更多的是不适,徜若她真的死了,要在奈河桥畔徘徊七年,等到他来相会的那一天。
  “我是她的丈夫,既我不曾为她起立坟头,她就只能在奈何桥畔等着我。”
  国事,家事,自然先国而后家。所以郭嘉用了五年的时间,助李燕贞平定关西,彻底击溃北齐人,将他们打成散居于北的游牧部落,短期内再也成不了气候。
  可曾经的承诺不能忘,所以他终究得去找她。
  一语才落,他犹还捧着肉桂,双手忽而剧烈颤抖了起来,那肉桂一粒粒也往外洒着。
  阿昙,抑或者说夏晚,她们都有一双略深邃,水汪汪的,明亮的杏眼。郭嘉从不曾正眼看过这弟妹,因为她眉心生着一枚朱砂痣,与夏晚囧异,甚至于从不曾怀疑过她的来历,她的出处。
  可是此刻,她眉心的那枚朱砂痣爆了,化成一股血流,从她鼻梁间缓缓的,像条蚯蚓一样蜿蜒而下,流下了鼻梁。
第69章
  七年前,夏晚跳河之后,郭嘉抓回配毒的那个北齐人,然后拿他试验药性。
  滇南来的蜘蛛毒液,五步蛇的蛇毒,以及多种剧/毒的草药提炼而成的液体,入水不过一滴,那个北齐人由内而外的溃烂,半个时辰之中,肌肤全部化成了血水。
  郭嘉当时就那么看着,看着那个北齐人叫自己配的毒融成一滩血水。
  再然后,他找了很多动物来试,就连一头重达四百斤,精壮强健的战马,也不过于一日之内分解成一滩血水。
  当时,他唯一存的希望,便是因为自己不曾因此而死,过给夏晚的毒也不会要她的命。但他始终记得那个北齐人身上忽而暴出的,一颗颗圆胀鼓艳的血痣。
  他记得分别的那天夜里,夏晚的后颈上隐约也有三颗痣。所以他是找不到她的,徜若真的毒发,她会在黄河里化作一滩血水,尸骨无存。
  这是夏晚吧?
  甜瓜的娘,就是夏晚吧?
  郭嘉往后退了两步。面前的夷妇,因为这天然带着种禁/欲气息,不叫外族男子所视的头巾,叫他忽略了她。她那双眸子就是当年的夏晚啊,便再多悲伤,再多苦痛的时候,眸中都会含着一丝笑意,只要盯着他,眼神就永远不会挪开。
  自从夏晚死后,他就不曾多看过别的女子那怕一眼,他确实从来没有看过这妇人。
  另一种新的可能,也许夏晚没有溃成一滩血水,她还活着,那她为何蒙着面纱,对外称作夷妇,而甜瓜的痼疾,又从何来?
  她额心那颗忽而萌破的血痣,像极了那个北齐人毒发时的症状。
  将一把玉桂缓缓放在桌上,郭嘉刚要说话,阿恒推开门,从里间走了出来。见夏晚一脸焦急的站了起来,阿恒道:“阿昙姐,针眼看缝完,甜瓜很快就可以出来了。”
  从她身边走过,他又止步,指着夏晚的眉心道:“你眉心这一颗,爆了又生,生了又爆,怕是不会褪了。”
  说着,阿恒熟门熟路,掏出干净棉帕来,替夏晚沾着眉心的血,笑道:“你身上的毒怕是发完了,甜瓜的身子最终也会好起来的。咱们郎中常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不比谁悟的深,在于谁修的更长,熬过去就总会有希望的,是不是?”
  夏晚才知道自己是李燕贞的女儿,一盒五百两银子的灵猫香,于她来说将不会是整日折磨着她的大麻烦,不过额心一枚痣而已,也许会溃烂几天,会难看,但跟满身起满血痂相比,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她接过白帕使劲摁上鼻头,额间的血和泪交融在一起,鼻息间一声呜咽:“谁说不是呢。”这一声,饱含着一路行来,难以坚持时的疲惫和辛酸。
  “郎中总说,要是没有甜瓜,您不会熬到今天,所以他叫我特地出来给你传个话,孩子他会替你照料好的,不过小伤口而已,一缝就好。”
  阿恒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夏晚转到那扇门上,隔着一扇门,不知道甜瓜在里面究竟怎么样,一丁点的声音也没有,她闭上眼睛,竖起两只耳朵仔细的听着。
  “水乡镇的甜瓜该要熟了,那天见面,小甜瓜说自己想吃瓜,弟妹许久不曾替他买过,徜若缺银子,我可以给,给孩子买几个瓜吃。”郭嘉转头,金吾卫和东宫侍卫齐齐堵在门外,将这齐爷家围了个密不透风,夏晚还在望着诊室,全然不曾注意到过。
  他打手势,示意梁清不要进来。转过头来,不动声色问这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扇门的妇人。虽不过一双眼睛,可只要确定了是夏晚,她就是,回来半个多月,那么多次相逢,他愣是没有认出她来。
  夏晚略有犹豫,道:“大伯怕是离家太久,瓜熟最多八月,如今的水乡镇已经没瓜了。”
  郭嘉道:“山坳里的瓜晚熟,比如黑山坳,红山坳,该还有的。”
  “山坳里的瓜,九月就罢市了。”夏晚垂了垂眸子,眸间一抹苦涩,只要回忆起红山坳,就躲不过她曾艰辛过的那十一年:“农家窖子储到九月半,也就完了……”
  除了水乡镇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红山坳九月还有未罢市的瓜,这是夏晚无疑。
  她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合什,抵着额头,不住的轻搓着。她的甜瓜还在里面缝针,她此时所有的牵挂,都在孩子身上。但当着外人的面,她当然不能流露出太多的痛苦来,但她的背影,她的呼吸,无不流露出抑不住的痛苦和焦灼来。
  既阿昙是他的小夏晚,那么,甜瓜,也是他的小甜瓜吧。
  正因为是他的甜瓜,才会有无可解的痼疾吧,他体内的毒传给了夏晚,还传给了孩子,整整七年,郭兴和郭旺两个瞒着他,和夏晚在金城生活了整整七年。
  方才那个小伙计说,若没有甜瓜,夏晚就不会熬到今天,那毒曾带给她怎样的痛苦和磨难过?
  郭嘉疾速转身,出门,将诊室的门缓缓合上。面前三重人,东宫侍卫,金吾卫,以及晋王的亲兵。兵甲林立,将齐爷家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望着这方才在晋王行府中险些弑杀太子,却又在最后一刻苦把搡开太子后,转身离开的,如今在皇帝面前如日中天的宠臣,梁清苦笑个不停。
  瞧他紫袍熠熠,却魂不守舍的样子,梁清恨不能给他一拳。
  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宠臣与储君之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还是头一回,宠臣险些把储君给杀了。
  他遏止众人,上前一步道:“郭六畜,拿腰刀顶着太子的胸膛,普天之下也就你了。太子叫你给吓病了,吼着要杀您,王爷让我来问你,该怎么办?”
  何其可笑的。
  在郭嘉准备好以死而赴,去应七年前的誓约时,却发现夏晚还活着,非但活着,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好比一个垂死路旁的乞丐,忽而知道自己家有银财万贯,田粮千倾,而此时,他挥霍光了自己的身体,爬不回那个可以抚慰这么多年的孤独,能愈合他悔恨之伤的家去。
  他把自己和夏晚,还有小甜瓜,带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之中。
  闭眼片刻,他两道秀眉在日光下微微的簇着,忽而再睁眼,已日两眸的狡戾:“回去告诉太子,本官今日所做的,只是皇上对于他的试探而已,叫他勿要气恼。他若真的忠心可鉴日月,皇上会提早退位,做太上皇,将江山传承于他。”
  “真的?”梁清才不信。
  “假的。但你只能这么说,稳住太子,否则的话,咱们大家都得死。”
  梁清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叉腰,道:“郭六畜,这样玩下去,总有一天你得玩死你自己。”他一步步往后退着,终于扬了扬手,率兵离去。
  深吸了口气,再回头,郭嘉并没有进屋。
  郭兴抱着小甜瓜,已经从里屋出来了,将小甜瓜安放在外面的床上,垂头丧气走到夏晚跟前,道:“阿昙,我没看好孩子,你打我吧,打我一回消消气儿。”
  夏晚一只巴掌扬起来,忽而侧眸看了眼儿子,巴掌终于没有落到郭兴身上。
  “谁打的孩子,怎会在额头磕开这样长一道口子来?”夏晚抚过甜瓜的额头,气的直皱眉头,她容貌比小姑娘还娇致的儿子,就这样破相了。足足三寸宽一道口子,虽说缝上了,但那伤是磕开过骨头的,命悬一线。
  甜瓜犹还在昏睡之中,郭兴垂着头,任凭夏晚怎样追问,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夏晚今天系的是象牙色的面巾,两颊绣着淡淡的水波纹,衬着一双眸子流转,其中有嗔有恼有恨。曾经那样怕郭兴的夏晚,究竟是什么时候降伏这脑子直愣,像头黑熊一样的郭兴的?
  七年,他错过的太多,分明那就是夏晚,可从举手投举到风韵气度,都已不是原来那个只会痴痴望着他,说郭嘉,你看我一眼,就看我一眼的那个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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