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蜜事——浣若君
时间:2018-05-01 11:10:38

  她在离开他之后,居然还长高了很多,一件云白软绸面的对襟长袄,下面是宝蓝地的曳地长裙,郭嘉忽而伸出一只手来,方才骑着马,他是一路搂着她的腰回来的,彼时他当然什么都不曾想过,此刻看着郭兴,忽而就怒不可遏。
  当年郭兴擅披战甲,最后叫北齐人掳走,郭万担为了救他而死。郭嘉救回郭兴之后,也是因为愤怒,于黄河畔将他狠揍了一顿,然后便独自一人痛着郭万担和长工们的尸体回了河口城。
  郭兴去了何处,当时他并不知道。但显然,就是在那个时候,郭兴遇到夏晚的。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若为衣服故,可以斩手足。
  一直以来,郭嘉为怕自己在朝中形势会拖累两个弟弟,故自来很少跟他们往来,却不期他们居然瞒着如此大的事情,七年之中,拿他当傻子一样哄。
  恰在这时,河生急匆匆赶了进来。
  见少爷站在门外,一双眸子像丢了魂一样,定定儿望着那扇窗子,河生也不上前,先就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河生对于自家这个大少爷,向来都格外的佩服。
  就比如说,人人都说老皇帝喜怒不定,极为难搞,慢说太子和晋王,就皇上最疼爱的大孙子李昱霖到了皇上面前,都是颤颤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的。
  但河生曾亲眼见过,老皇帝待自家少爷,却比亲儿子还亲。
  亲到什么程度呢?
  到长安的这两年,少爷都是住在离晋王府不远的普宁寺中。不过他夜里回寺里的时间当然少,绝大部分日子还是住在宫里的。六月初,有一日少爷不想上朝,遂给皇帝告了个假,称自己头痛病发,入不得宫。
  当天夜里,宫里便送来了一道大菜,天麻炖孔雀。
  据御膳房的人说,这天麻炖孔雀,须一只孔雀,十二碗水,炖足两个时辰,是补脑,去头疯,止头痛的良药。
  那一日,年届七十的老皇帝手持龙杖,微服而来,坐在郭嘉榻侧,还亲自替他盛了一碗汤。当然,河生在等少爷下朝的时候,拿这话出去跟别的官员们家的小厮们吹牛,他们当是出于嫉妒,皆是笑话他:“等着吧,喝过皇上孔雀汤的朝臣,最后无一例外服了他御赐的鸠毒,你家少爷既吃了孔雀汤,想必离饮鸠不远矣。”
  河生才不那么想呢。
  连太子都说杀就杀,说放就敢放的大少爷,天下间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郭嘉走了过来,侧首在河生背上拍了拍,于他耳边悄语了一句。河生听罢,点了点头,敲门进屋子,对着郭兴说了句什么,郭兴听罢,转身走了出来。
  河生把郭兴给远远儿的支开了,再回来,便见自家少爷笑的像个傻子一样。
  拍了拍河生的肩膀,郭嘉道:“河生,今天咱们得把阿昙的面纱,从她脸上摘下来。”
第70章
  “究竟怎么回事?”夏晚握着儿子的手,厉声道:“郭兴,我就这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告诉我,谁把他打成这样的,无论是谁,我都要生吃了他。”
  “不过是他自己不小心,磕的而已,真的。”郭兴躲躲闪闪,道:“不行往后咱换一家书院读书吧,皋兰书院和咱们甜瓜大概八字不合。”
  “放屁。是跟谁家的孩子八字不合吧,告诉我,欺我儿子的孩子是谁?”
  郭兴依旧一脸的为难,不敢说话。就在这时,救命的河生进来了,在郭兴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听完之后愣了愣,也是怕夏晚再追着问究竟是谁伤的孩子,转身就走了。
  夏晚握着儿子的手,闭眼深吸了口气,问齐爷:“齐爷,这孩子一直不醒,到底是伤的原因,还是毒的原因?
  我这一生,于谁都无愧,唯独甜瓜,每每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满心的愧疚,我不该生下他的,叫孩子在这世上活活受罪。”
  齐爷今年都八十五了,做了一辈子的郎中,精精瘦瘦,须发皆白的小老头儿,惯常开口便乐,笑呵呵的鹤发童颜。
  世人说他是神医,也经常会有些达官巨贾们慕名而来,请他医病,赐药。
  甚至有不少长安的贵贾们带着大叠的银票前来,想请齐爷到长安去供奉着,放在身边,让他时时诊脉开药。但齐爷老成这般年纪,故土难离,渐渐儿的也就不诊脉了,到如今除了街坊们,几乎甚少给别人诊脉。
  他道:“须知,天地造人,向来会尽父母躯体所有的精华,而摒弃他们身上的缺陷。所以,你已经尽力了,就不要想太多。
  想当初,你头一回闯进我这诊室里,满脸满身的血痂,孩子还在不停的哭,当时你把孩子放在这儿,看他没气了,悄悄拿了我的白附子去吃,结果非但没毒死自己,反而吐了个天昏地暗,那样艰难都熬过来了,如今甜瓜生的又聪明,你的病也好了,不过一点小口子而已,愈合了也就好了,至于他脑子里的问题……”
  甜瓜每每的腹痛,只是病的表,而非病的根。他的病在脑子里,所以磕伤之后,才会昏迷不醒。
  齐爷怕要刺激到夏晚,转寰着语气道:“他还是会醒的,只是早晚问题。但从此之后,光灵猫香镇痛怕是不行了,你还得找五步蛇的蛇毒来,滤去毒素,只留血清,注入孩子的血液之中,两样加在一起,才能彻底治好这孩子脑子里的病。”
  一直以来,齐爷就念叨,说必须得有五步蛇的蛇毒,才能彻底治好甜瓜的病。
  但是蛇毒是剧/毒,要想把毒素和血清分离是件很难的事情。齐爷自己年迈,毕竟眼力也不比从前,做不了这活儿,怕万一滤的不干净,蛇毒未除,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害了孩子的命。
  “世间除了齐爷您,就没有别人能虑蛇毒吗?”夏晚道:“但凡有一人能做,我都想尝试尝试,根治了这孩子的病。”
  齐爷闭眼片刻,道:“年青时,我曾收过个逆徒,叫杨喜。那是个崇金拜玉的,心术不正,但脑子格外好使,当初十几个学徒,就他能分离五步蛇的蛇毒,前些年听说他进宫当御医去了,如今我已老矣,不行,你攒些银子入长安,我再手书信一封,看他看在我这师傅的份儿上,能不能替孩子治回病。”
  夏晚连忙道:“使得。”让她上天入地,只要能治了孩子的病,都使得。
  齐爷又道:“那个劣徒,据说如今除了皇帝谁也不认,只怕到时候还会狮子大开口,你要备好了银子。再……”他欲言又止了片刻,觉得夏晚已经够苦了,不好再说别的来打击她的心,转而一笑道:“须知,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一巷子的人都稀罕你。所以,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高兴起来。”
  夏晚吸了吸鼻子,侧眸笑了笑,齐爷亦是笑着转身,进门写信去了。
  夏晚坐在床头,握过昏睡中儿子的一只手贴在鬓侧,侧手正欲取脸上的巾子,便听门咯吱一声响,推门进来的是郭嘉。
  方才在行府,他先是让甘州知府血溅五步,再拿腰刀抵着太子,夏晚以为此人必死无疑,谁知他那样大闹过一回之后,犹还无事人一般。
  他垂着两只手,站在床前,望一眼昏睡中的小甜瓜,再看一眼夏晚,缓缓走过来,屈膝半跪在床上,握过小甜瓜细润润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大手之中。
  这绝对是他的儿子。
  郭嘉心说,就凭郭兴那熊样,要能生出这样俊秀,又聪明乖巧的儿子来,我郭嘉从此倒着走路。
  夏晚每每看到郭嘉,就要想到孩子的病皆是从他身上而来,烦郭兴,更烦他。
  所以,她轻轻一拉,就把甜瓜的手从他手中拉了过来:“大伯还是去别处吧,须知您如今是逃犯,带累了我们可是不好的。”
  郭嘉微抽了抽唇角,忽而扬头,日光下笑的格外温和:“弟妹这话说的,本侍郎是当朝三品官员,奉旨回乡祭祖,并查甘州官事的钦差,怎会是逃犯,又岂会带累你们?”
  不过一抬眼,眸光叫他攫住,他脸上的神情像极了在红山坳那一夜时,兴致勃勃的,却又小心翼翼,但并非往日的克制,全然的肆无忌惮,就盯着她两只眼睛。
  不过一眼,夏晚竟叫他看的莫名心跳加快,两颊发烧。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你的面巾脏了,是不是该换一根系着。”
  方才血流下来,沾脏了巾子,那象牙白的巾子上,正中一点血迹,而她额间的红痣,也成了一个溃口。
  夏晚不欲见这人,更不想和他说话,她缓缓侧身,将儿子的脑袋都给堵上了,淡淡道:“便不是逃犯,您也曾腰刀指着太子,或者您觉得无事,我和兴儿,旺儿,我们不过平头百姓,不想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的。”
  说这话时,她腰肢缓缓,竭力的往一侧躲着。
  而她的目光,也绝不肯再与他相交。郭嘉猜想过,徜若夏晚活着,徜若再重逢,她是会恨,还是会怒,抑或骂他一顿,但她不是,她从头一次相逢就无比的平和,平和到七年前那一回回叫她痛过,也叫她哭过的往事全然不存在一般。
  徜若不是她那般的平和,他也不会那么的后知后觉,苦苦思念了七年的妻子就在眼前,一回又一回,他就愣是没有认出来过。
  至于郭兴和郭旺两个,果然兄弟靠不住。郭嘉抽着一丝冷笑,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若非他太想和儿子多呆片刻,恨不能此刻就出去,一拳将郭兴那个王八蛋捣成肉酱。
  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叫夏晚高兴,郭嘉只能看见儿子一只伸在外的手,绞尽脑汁,道:“杨喜不过个小御医而已,等到了长安,我把他叫到普宁寺,让他亲自替甜瓜诊病,徜若治不好,他的御医生涯,也就做到头了。”
  就连齐爷都说格外难搞的御医杨喜,在他嘴里,仿佛一个小跟班一样。
  夏晚道:“兴儿如今是个先锋将军,旺儿生意也做的好着呢,我们会自己想办法去找杨喜给孩子治病的,至于大伯,就不劳了。”
  其实夏晚心中最高兴的,是知道自己是晋王李燕贞的女儿,当着她的面,李燕贞一把椅子飞出去,差点就砸在太子头上。
  有那样一个护着自己的爹,她才不要跟郭嘉这厮再扯上关系呢。
  至于御医杨喜,一个王爷难道还请不动个御医?
  见儿子额头仍还有微微往外渗的血,夏晚欠腰拿了块白帕过来,细细替他揩拭着,揩了半晌转身,见郭嘉还未走,便有些恼怒了:“大伯,您这样坐着不合适吧,是不是非得要等孙大娘来了,你才肯走?”
  孙喜荷是一见郭嘉就骂的,郭嘉也怕她来,来了摔摔打打,骂的自己脸疼。
  他小心翼翼道:“待孩子醒了,总要吃东西的,我让河生从酒楼订了些饭菜回来。”
  “孩子要吃粥,他才流过血,醒来必定虚弱,所以,我娘已经在家里替他熬粥了,至于酒楼的酒菜,大伯留着自己吃吧。”
  夏晚见这人还不肯走,一把拉开了门,侧眸,眸光冷冷剜着郭嘉:“难道非得要弟妹把大伯您赶出去才行?”
  郭嘉张口欲出,欲叫一声晚晚。
  虽这七年他不曾和她一同经历,仅凭阿恒和齐爷两个的活,就知道她过的有多艰难,而那艰难,全为他所赐。
  郭嘉怕自己一声夏晚叫出口,她从此连这礼节性的敷衍都不存,直接将他打出去。
  原以为红山坳到水乡镇的十一年,已是受不尽的苦难,却不呈想这七年,她带着个孩子,依旧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夏晚要赶,郭嘉不肯走,就在这时,床上的甜瓜嗫嚅了片刻的唇,轻轻唤了声:“娘!”
  “甜,你怎么样了?肚子痛不痛,头痛不痛?”夏晚握过儿子的手,问道。
  甜瓜道:“娘,我想喝水。”
  夏晚早已备着温水,把儿子扶着坐了起来,便一口口给他喂着温水。
  “究竟谁伤的你?”她道。
  甜瓜瞧见那高高瘦瘦,一脸严厉中带着温和的大伯也在,毕竟小孩子之间的事情不好叫他这种当官的大伯知道,摇头道:“儿子只是自己不小心而已。”
  毕竟儿子是自己生的,一看他眼神里的躲闪,夏晚便知儿子在撒谎。他非是不敢和她说真话,而是因为郭嘉在场,怕说出实话来要折自己的面子。
  夏晚真是服了郭嘉这厮。
  他屈膝半跪在床边上,两只眼睛格外贪婪的打量着孩子,像个狼外婆一样,混然没觉得她和孩子有多想赶走他。
  甜瓜也觉得这大伯与往昔见的时候不一样,看着自己,眼中有些玩味,唇角带着丝极为狡诈的坏笑。心有灵犀,甜瓜自己想干坏事儿的时候,也会这样笑,他觉得这大伯应当要干什么坏事儿。
  “甜瓜,你娘的脸破了,方才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郭嘉两只眸子紧盯着夏晚的眼睛,一根手指缓缓指上自己的面颊,说道。
  到底小狐狸不比老狐狸更狡诈,甜瓜一听便急了,一把抓上夏晚的面巾,就从她脸上撕了下来。
第71章
  是夏晚,这真的是夏晚。
  鹅蛋般圆的小脸,两道舒润的长眉,一双明媚动人的眼睛,鼻根从人中位置隆起,挺拨秀丽,唇比在水乡镇时润了许多,也丰满了许多,时隔七年,郭嘉依旧记得那两瓣唇的味道。
  象牙白的头巾从额头处裹偎,衬着她两颊略粉的脸,他的小夏晚,再不是当年新嫁给他时两颊微红的小土妞儿。
  她美到叫他在一瞬间就停止了呼吸。
  她明媚,艳丽,唯独两只眸子里没了当初望着他时的忐忑和期待。幽深,冷静,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一刻,微舔了舔舒润的红唇,一伸手,便将头巾也解了下来,款款放在了床上。
  一头明光可鉴,柔顺乌黑的长发,绾成个发髻,卸去夷妇的那一套,这才是他的妻子,他魂牵梦绕了七年,发誓便追入六道轮回,也追回来的妻子。
  垂了垂眸子,夏晚道:“我到红山坳的时候,身上所穿的衣服都叫夏黄书给烧了,唯独剩下一只肚兜,在地窖里堵蛇洞,还有一双虎头鞋,藏在装面的板箱后面。
  鞋子在你手里,肚兜当是在郭莲手中吧,她是凭借那个才叫王爷认她做女儿的,对吗?”
  “晚晚。”
  夏晚紧搂着儿子,鼻子抵在甜瓜额头上重重嗅了一气,抬起头来笑的泪眼婆娑:“你差着一步,就永远赶不上,轮回之中,夏晚和你的缘份尽了。至于我,我是阿昙,我和你没关系的。”
  “甜瓜的病,我帮他治,我既是他的父亲,你就该卸下如今肩头的重负,让我……”郭嘉一语未尽,甜瓜小声提醒道:“大伯,我爹是郭兴,关西大营的先锋将军。”
  郭嘉握过儿子的手在手在自己额头碰了碰,道:“你爹是个好人,将你养到这样大。”他心说,我要揍死那个长工养的狗杂种。
  夏晚道:“兴儿和旺儿都是好的,他们瞒着你也是我的意思,你的官途无论顺还是逆,与我们没关系。曾经的夏晚会很感谢你翻出她的身世,为她而不惜杀太子,但现在的阿昙只想照顾好孩子,养大我的小甜瓜。”
  说着,她忽而站起来,将甜瓜抱在怀中,把自己那头巾往他头上一包,防着孩子的伤口要受了风,起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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