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河生昨夜积极撺掇,郭嘉也只想着跟夏晚聊一聊,解除误会,叫她知道他当日不是弃她就好,岂知就因为河生添油加醋,才弄巧成拙。
一脚踢过去:“吃吃吃,就知道吃……”
米缸山郭嘉曾经走过多回,沿路也记得格外熟悉,这是一处较大的山弯,路倒是一条大路,约有三尺宽,但一侧是悬崖,一侧是绝壁,过山弯之后,再行三里路程,有一处豁然开朗的平地,是梁清正在打点的,今晚的歇息之处。
头顶上野松林动的格外有些诡异,拐弯之处,看不到前面,甜瓜和夏晚在侍卫的簇拥之中,高坐于马上,依旧笑兮兮的往前行着。
郭嘉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血沉沙盘踞在这山里面有些年头了,杀人掠货,劫财劫道,不说商人,朝中军用物资,想抢就抢,而他如今最爱的,是女人和孩子。
毕竟山里苦寒,又是刀尖上的生意,土匪难讨妻室,抢一个女人回去,就意味着更多的孩子,而抢一个男孩子回去,长大就是匪。
因为米缸山大,险,也因为地处荒隅,朝廷任其座大,这座米缸山渐渐就成了无人能过的鬼门关。显然,血沉沙是盯上这队伍里的女人和孩子了。
郭嘉以为自己早早派梁清进山打点,就能避得过血沉沙,不期血沉沙竟找了个这样好的位置,就准备要伏击他们了。
于马上勾着唇角一笑,郭嘉总算想到法子能讨好儿子和妻子了。
第83章
眼看就要到了转山的弯子处。
郭嘉笑罢了,脸一寒,便一直望着身侧的河生:“昨夜我说要赏你银子,要多少给多少,你平日不是最贪财吗,怎的忽而银子都不要,就只要打顿牙祭?”
他道:“少爷您向来清贫,又能给小的多少银子呢?算一算还是打回牙祭来的实在,至少能落到肚子里。”
郭嘉脸阴了一阴,策马硬生生挤开晋王府的卫队,险些把几个侍卫直接从悬崖上挤下去,挤到甜瓜跟前,问道:“甜瓜,兔子好不好玩儿?”
甜瓜当在觉得兔子好顽,但大伯的马一挤过来,娘的脸明显就寒了。所以,他狠命摇头,却也不说话。
郭嘉道:“兔子确实不好玩。大伯能抓来比兔子更好玩的,你要不要看?”
甜瓜眼睛一亮,仰头瞧见娘那两道柳叶般漂亮的眉毛轻轻簇了簇,立刻摇头:“不要。”
“是个人。”郭嘉道:“而且是个一说起来,你娘绝对会回头看大伯的人。”
夏晚依旧望着前方,轻声吩咐牵马的侍卫:“看着些路,勿要叫别人把咱的马给挤下悬崖去。”
晋王府的侍卫,当然和李燕贞一个性子,也和他一个鼻孔出气,虽说要借着郭嘉的金吾卫过米缸山,但对他嫌嫌弃弃,就是不肯给好脸。
小侍卫马缰稍稍抽动,一挤,就把郭嘉给挤到了后面。
“血沉沙,曾经砍了人头,给你娘当西瓜吃的那个人,他就在前面。”郭嘉语声不大,却足以叫前前后后的人都听到。
非但夏晚,所有的侍卫齐齐止步,马蹄声齐止,山谷里顿时寂静,唯有鸟鸣风吼。
前面是一个傍山崖的急转弯,若要退,这窄窄的道子上,没有一刻钟全员是调不过头的,若逃,上下皆不是逃命的地方。但要设伏,这果真是个好地方。
血沉沙十多年经营,在这山里至少有不下千人的队伍,而他们所有的侍卫加起来,满打满算才两百人,再不熟悉地型,这种地方,简直瓮中捉鳖一般。
李越自打昨天见到郭嘉,就两眼的不忿,方才也刻意将他挤在后面,不准他靠近夏晚和甜瓜半步。这时候才想起来,郭嘉可是当年随着晋王西征一直打到伊犁的军师,徜若血沉沙真的就在前面设伏,能保他们过这米缸山的大约就只有郭嘉了。
上是密林,下是深渊,李越本在最前面,此时下了马,急匆匆跑了回去,道:“郭侍郎,属下只是个随军侍卫,虽曾上过战场,但从未打过这等以少胜多的战役,您说,要血沉沙真在前面,我们该怎么办?”
郭嘉这才再度策马,上前,伸出双手,不由分说的就把甜瓜从夏晚怀中给夺了过来。”
夏晚是真的怒了,声音沙哑中带着强抑的恼怒:“郭侍郎,血沉沙真的就在前面,也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勿要再拿我的儿子开玩笑。”
郭嘉侧首,两只眼睛紧盯着另一匹马上的夏晚,从马鞍上解下根绳子来,一边往甜瓜腰间缠着,边问道:“你可知你娘为何半夜而哭?”
甜瓜不知道,傻乎乎的摇着头。
“那个血沉沙是个很恶很恶的恶人。在你娘比你还小的时候,将她从你外祖父那儿夺走,然后扔在一个很可怕的地方,还强迫她吃生人的血,她在哪儿受了惊吓,所以听到血沉沙的名字,就会夜里哭。”郭嘉道。
这典故,夏晚小的时候在水乡镇做卖买,经常跟人讲的。所以郭嘉也曾听过,只是那时候只有郭旺那个夏晚的跟屁虫似的小萝卜头才信她的话,他只当这小丫头满嘴谎话,故意讲来搏人同情而已。
直到后来打听到她的身世,知道当真如此,她真的曾被扔在满是鲜血和人头的瓜地里,不知是血是瓜的舔过,那时候想跟她说一声抱歉都晚了,她已经跳河而死了。
甜瓜当真了,追问道:“那她原来回回夜里抱着我哭,肯定也是因为梦到了小时候的旧事,对不对?”
郭嘉忙碌的手停了停。
他以为夏晚对自己如此冷酷淡漠,定然是因为心里怨他恨他,当然也早已忘了他,接受了郭兴,要不然,怎么也不该让他的儿子喊郭兴做父的。
他也一直以为她跟兴儿和旺儿在一起,过的还算尽如人意,却不期连孩子都知道母亲夜里经常在哭。
她七年的痛苦,不是用只言片语就可以盖过去的,他却脑子一昏,拿孩子开玩笑,就把她给……
他俩皆是耳语,便只离着一臂之遥,夏晚也听不清楚。她是准备从此不跟郭嘉多说一句话的,眼瞧着他把儿子跟自己捆到了一处,不得不问一句:“郭六畜,你这是要作甚?”
一个女人要真的不想理一个男人,不用骂也不必翻白眼,从郭侍郎变成郭六畜就行了。
夏晚以为郭嘉当众听她拿这两个字唤自己,就算不怒,至少脸皮也得白一白,却不期他死皮赖脸,唇角抽了抽,却是一笑。
其实六畜二字在朝,才是郭嘉的名。郭嘉少年时深恨水乡镇的人称自己为六畜,觉得这名字太过不雅,待父亲郭万担去后,才发现这名字朴素精炼,格外适于自己的身份,于是便天子问起,也自称郭六畜。
嘉字,是由陈贤旺取的,因他相貌好,少年时读书出众,陈贤旺觉得郭嘉貌美而质纯,质如璞玉,遂赠他字为嘉。而他的本名,则是六畜。
这种不雅的名,既父死,一般人也就弃之不用了,难得郭六畜一直在用,还敢将它写在考卷上,于朝堂上大声的报出来。
至于别的恩宠皆是后话,郭嘉第一面就能搏得皇帝的青睐,却实打实是因为六畜二字。
他策马上前,甜瓜叫他拿绳子系牢了,就在他胸前。不顾夏晚伸手阻拦,他两手护着儿子,策马便跑,不过转眼之间,便拐过了弯子。
李越一看郭嘉竟把王爷的心肝宝贝大孙子往胸前一绑,策马就往前冲,去追郭嘉了。夏晚气的两眼发晕,不过犹还镇定,从小侍卫手中压过马缰,策马也跟了上去。
小甜瓜一路行来,马车也坐腻了,骑马也是坐在娘的怀里,人慢悠悠,马也慢悠悠的,走了整整四天,该看的新鲜全都看过了,毕竟他身子不好,又疲又累,正到了想哭想闹的时候。
这时候大伯将他往身上一拴,马如电驰雷掣一般就往前跑了,眼看悬崖山路尽了,前面就是悬崖,他疾速一个拐弯。甜瓜嘴巴大张,合着满嘴的风一声吼,便见眼前又是一个急弯。
山上杉树簌簌而动,野果子骨碌碌的从山崖上往下滚着,披着兽皮的,手里拿着标枪长矛的,脸跟那漆划过似的野人们从山崖上溜了下来。
黄叶萧瑟中乌云从头顶罩过,乌云下方才是那拦路的匪徒们。放眼望过去,有的连鞋都不曾穿着,还有的就腰间围着一张兽皮,这是叫世道所厌弃,也自我放逐了的一类人,相比之下,孙喜荷整日嫌弃的粗人郭兴站在他们当中,都算文雅的了。
当中一个老者,须发皆白,也打理的清清爽爽,不过他不是披着兽皮,而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打布衣,就在甜瓜目光扫过去的同时,双眸寒光一闪,牢牢将他的眸光攫住,上下打量,隔了几百米远,那种赤/裸裸的打量叫甜瓜极为不适。
“沙大爷,您这是?”郭嘉勒着马蹄,道:“在打猎?”
同道上的官与匪,血沉沙见郭嘉在这山道上来回过多次,还知道他打七年前就失了神力,如今是个随军参谋。
他大部队的金吾卫在几个山弯之外,远水难解近渴,这种山里头,想要报信儿那是不可能的。而他怀里那瘦孩子,据说是他的儿子,还有天生的神力。
如今天下唯一拥有神力的,大约就是这孩子了。
所以,他其实是来抢孩子的。
把这小家伙抢回去,折磨,驯化,驯成一只只为他而战的野兽,那将该有多好?
所以,血沉沙摊了摊手,道:“郭六畜,你大爷老了,家大业大,整座米岗山都是你大爷的天下,手下数千,坐拥金山银山,一直想找个传钵之人,素闻你有神力,曾经想拱手给你,你不肯继承,如今只好再委屈一番,请你家这小少爷前去,继承你家大爷的衣钵,你觉着如何?”
郭嘉自己知道甜瓜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过半月功夫,便千里眼顺风耳,按理来说消息传到血沉沙这儿也不该这样快的。
他道:“若是郭某不肯呢?”
血沉沙道:“那就委屈你们,所有人都跟着老子走。”
前后左右,叫血沉沙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几千土匪对阵二百侍卫,要真打起来,估计得一锅叫血沉沙一锅子端到山里头去,他在深山中狡兔三窟,梁清就是知道他们被俘了,要想找到他们也得花很长时间。
郭嘉侧首见夏晚也追了上来,正是表现的时候,低头笑问甜瓜:“怕不怕?”
甜瓜是真怕,但为了不在好容易带自己出来狂奔一回的大伯面前跌份儿,狠命摇了摇头。
这时候夏晚也骑着马追上来了,与郭嘉并肩。
她的记忆,都是由夏黄书复述给她的。血沉沙究竟长个什么样子,她早已经忘光了,但关于童年吃人血的那段,是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记忆。所以她比甜瓜还怕,怕对面那个穿着黑色短打,一头白发,目光精熠的老头。
“郭嘉。”夏晚道:“你嗓门高,告诉血沉沙,就说我肚子里还怀着一个,稳准稳的男胎,让他放了你和甜瓜过山,我跟着他走就行,天神生力的孩子,我替他再生一个。”
第84章
甜瓜轻轻唤了一声:“娘!”他这时候都感觉到气氛凝重,一点也不好玩了。
夏晚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大概有点明白,血沉沙看上的是甜瓜的独特体质和他的神力,他在此劫道,就是想劫甜瓜回去。
此时前后左右全是土匪,举目去望,不下千人。
郭嘉能不顾儿子的病体把大部队的金吾卫撤走,只剩下二十几个人,让她们娘俩深陷土匪的重围之中,夏晚就不敢肯定他会不会为了脱围,把甜瓜送给血沉沙。
毕竟甜瓜身体有病,而一路行来,他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对于孩子病体的关心。这时候她说自己还怀着一个,怕才是能让甜瓜全身而退最好的办法。
她又道:“等出去了,对甜瓜好一点。他不比别的孩子身体健康,不需要操太多的心,吹着风吹着雨就能长大,记得要格外操心他的身体。”
郭嘉侧首,便见夏晚解了早晨那厚囊囊的棉服,身上竟是一件白底绣着小红梅的锦面棉袄儿,她格外认这种淡中带繁的颜色,灵生生的,俏兮兮的,眸中带着泪花子,勾唇一笑,才叫他蓦然想起当年她站在河堤上,瓜田里时的确切样子。
他终于想起来了,清晰可辩,栩栩如生。那时候是还带着点稚气的少女,如今格外添了些为妇人的妩媚,青春俏跃,灵媚动人。
郭嘉一生,郭万担死在他面前时不曾哭过,葬母亲时也不曾哭过,唯独在河滩上捧起夏晚那件白袄儿时,哭的不能自抑。
父母是天生的亲人,他们为他而死,他为他们报仇血恨,顶礼香火,便足矣。唯独夏晚,与他非亲非故,便在一起的三夜,也是为了救他,最后却为他而死,为整个关西边防而死。他是她唯一至亲的人,等捡到她那件衫子的时候,却连她的容貌都忆不真切。
“你腹中又不曾怀着真的孩子。”郭嘉道:“他不会信的。”
夏晚拍了拍肚皮,于马上扬头一笑,便是水乡镇时的聪明灵动:“喽,你瞧,这不是?”却原来,身上的棉衣叫她揉成一团,塞到袄子里了,圆滚滚的,瞧着真是个孕妇形样。
要郭嘉果真心黑又糊涂,推出去先让假装怀孕的夏晚顶着,然后疾奔三里路程,唤梁清来支援,也成。不过他既敢带着甜瓜往前冲,就肯定有退兵之计。
再低头,郭嘉仍是在哄甜瓜:“甜,你瞧那个老爷爷,你喜不喜欢,他请你去做客,你去是不去?”
甜瓜狠狠摇头,忽而伸拳:“我不去,也不要我娘去,我会一拳打死他。”
“真吾儿也!”郭嘉揉了把他的脑袋:“有爹在,何至于就用到你?”
从大伯忽然就变成爹了,甜瓜还真有点不适应。不过很快郭嘉又问:“想不想他死?”
甜瓜立刻狠狠点头:“想。”人少时无杀心,杀心就是这样长起来的。
上千人的队伍围着,这时候要真杀了血沉沙,这些土匪们便上来生撕,也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夏晚还想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从抽箭到拉弓再到箭至血沉沙的咽喉,不过眨眼之间,仍是郭嘉以往的手段,长箭穿喉,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就在箭出的那一刻,他策马腾空,伴着夏晚的尖叫声破风而出,带着甜瓜腾向了对面的匪群之中。
这时候前后左右野兽一样的土匪们,看到匪首叫人一箭钉穿的那一刻,长矛标枪的,直接要顶入侍卫们的肉了。
“谁他妈在晋江当铺存了银子?”忽而扬天一声吼,声如洪雷,于这山谷中扬天而起,震的杉树簌簌,枫叶索索,连栖在树中叽叽喳喳的鸟儿都扑拉拉飞了起来。
“几分息?存了多少?当铺掌柜是不是他妈的郭仨儿?”
诸土匪扬起头来,都在寻着这声音的来源。这山中所有的土匪,除了血沉沙无子无女,是个孤老头子之外,余人渐渐儿也都是有家有业的。既有家有业,又这些年当土匪搞了点积蓄,真金白银的,总得有个放息处,所以,山里的土匪们于俗世中,什么都不待见,唯独待见的就是钱庄。
把抢来的钱放在钱庄里,慢慢的生着利息,土匪们也是想着有一天能金盆洗手后,能有个退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