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吃东西。”郭嘉原本做足了准备,是想进来给夏晚认个错儿,将自己和文贞那若有若无的往来俱皆交待的清清楚楚,然后在风雪中连跑带冻了一日之后,好好儿搂着她暖暖和和睡一觉的。
在外面冻的太久,那火气就起来了。老郭家的大少爷,还从未叫人如此欺负过,他一把将夏晚揽过来,就压到了桌前。
点燃一盏宫灯,再罩上灯罩,食盒里是一摞酥油盒子。
郭嘉提过高几上罩了两层绒罩的围篮,从中端出只宜兴窑紫砂黑漆描金的方壶来,里面泡的是普洱,已然半温。他自己先斟了一盅,一口饮了,再斟一盅递给夏晚,道:“本来盒子入宫的时候还是烫的,生生儿叫你给耽搁凉了。”
人再跟什么过不去,也不可能跟吃的过不去。
这酥油盒子肯定是孙喜荷做的。馅儿是炒香过的油葱花,外面却是发面,在鏖子里烙的两面酥脆金黄,就着热茶,口口酥脆。
李极的口味跟年青人自然不同,所以宴席上,陈给他的菜尽是些大滋大补的东西,本来有一味玉兰片儿炒瘦肉,夏晚吃着很不错,于是多用了几口,谁知李极立刻就告诉她,那瘦肉非是猪肉,或者牛羊肉,而是鹿鞭。
一句激的夏晚几乎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也再没敢吃过别的东西,所以此刻她格外的饿。
屋子里够热,所以也不觉得茶凉,就着温口的茶,夏晚将一只酥油盒子吃的干干净净,舔干净了唇回头,差点碰到郭嘉的鼻子,才发现他居然就在她身后。
“晚晚,咱们还是夫妻吧?”他略薄的唇就在她耳侧,声音颇低,但听得出极度压抑着的怒火。
第113章
夏晚从唇角揩了粒子芝麻,舔到了嘴里,低声道:“曾经是。”
“曾经是,如今是,将来也是。”郭嘉断然道:“现在睡觉。”在外面冻了整整两个时辰,他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一股子冰茬子的味道,颇有几分乡间老农的强势,忽而手一硬,捏的夏晚颇疼。
夏晚不相信郭嘉敢对自己来硬的,但终归还是怕他,嗫嚅半晌,鼓起勇气道:“如今我可是公主,你不能再这样欺负我。”
“晚晚。”郭嘉自打进门,那冻起来的火气就消不下去:“我说你是公主你才是,徜若我说你不是,你就绝不会是,现在睡觉。”
水乡镇土财主家的少爷仰起脖子,从领扣到掖下,一路解了那件三品官袍,下面不过夹棉中单,两日不曾换洗过,带着股子淡淡的汗意,袍子一甩,就侧躺到了床沿上。
夏晚在床边默默站了片刻,赶又赶不走他,欲问一句他和文贞之间究竟是怎么个关系,又不好问。他比文贞大着七八岁,要说文贞一个小丫头哄他骗他,显然不像,但他平日里一本正经,又不像是会去诱哄小姑娘的人。
终究不敢喊人,或者把郭嘉给赶出去,夏晚身上不过一件白底绣着绿萼梅的寝衣,斜斜的,就躺到了郭嘉身侧。
隔着她薄纱似的寝衣,他整个人冻的跟条冰棱子似的。
郭嘉随即搂了过来,一身的风雪寒气,胳膊环搂上夏晚的脖子,冰冷渗人的鼻息喷洒到她散发着淡淡瓜香气的颈窝里,呼吸一沉,似乎是睡着了。
方才文贞屈膝在郭嘉面前,扭着双手哭成那个样子。那时候郭嘉是背对着夏晚的,略俯着腰,拉着文贞的手,其姿势,像极了当年他每每要去皋兰书院读书时,在黄河畔与郭莲告别的样子。
小时候的郭嘉会背着郭莲在水乡镇上到处走,甚至有时候还会把郭莲架在脖子上,驮着她摘高高树上的杏子。
郭莲偶尔闹起小脾气来,捶他,他打,他也不说话,垂着眉头,肤白净貌的少年郎,就那样埋头温温的看着。但间或抬起头来,偶尔扫到她或者别的女子,眼里便会浮起一层子的冷漠。
文贞之所以喜欢郭嘉,想嫁给他,大约也是因为看到他身上像大哥哥一样的那一面吧。他有过妹妹,所以哥哥做的极好,天生于不动生色间就能讨小姑娘欢喜的。
夏晚终究没好意思张嘴问一句,他和文贞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听着郭嘉那寒嗖嗖的呼吸匀了,遂微微往外挪了一挪,逃开了他的怀抱。
“李燕贞如今回来,算不得最好的时机。”郭嘉忽而低声说道。
事关自己的父亲,夏晚立刻就竖起了耳朵。
“皇上是决不可能更改储君人选的。”郭嘉又道:“那怕太子杀了你,他大概会伤心几天,哭一下,杀几个太子身边的人,但不会惩处太子,倒不是因为他有多疼爱太子,而是因为李昱霖,皇上心里的储君只有李昱霖。所以,李燕贞回来,形势只会比如今更乱。”
夏晚身子明显一凛:“那怎么办,皇上已经答应把他给召回来了。”
郭嘉颇有几分得意洋洋:“你就在宫里当个千娇万爱的公主,外头的事情,让为夫替你操心就好。”
夏晚还当郭嘉真有什么话说了,原来是显摆自己能干,在皇帝面前得得宠罢了。
也真是够邪门的,郭万担杀了先太子李承业是不争的事实,皇帝那么小心眼儿,睚眦必报的人,居然一丁点儿都没有追问郭嘉的罪责,待他仍是一如往日的信任,夏晚心说,真是邪了门了。
她再往外挪了挪,挣开郭嘉冷冰冰的怀抱,连呼息都未变过,头埋的更低了。
郭嘉死皮赖脸,再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触到她裸露在外的背,冻了整整一天,骨髓都是冷的,呼出来的也是寒气:“晚晚,告诉我,你如今到底爱谁?不会是旺儿吧?就郭仨儿那形样,你也能喜欢得上?”
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倒是吓了夏晚一跳:“放屁,那是小叔,我怎么可能……”
郭嘉闷闷道:“你还知道他是你小叔……”
……
从早晨兴冲冲跑到沈太傅门上给甜瓜求师门,再到此刻,将近一整日的功夫,郭嘉连口水都不曾喝过。
皇帝开宴的时候,马平替他安排了饭,让他到青睐殿去吃,但郭嘉正准备要走,便见孔心竹叫内侍给赶了出来,于是,为防皇帝暴怒之中,东宫的人要在甜瓜和昱瑾两个身上打主意,他又把孔心竹和两个孩子送回了晋王府。
提着新出炉的,孙喜荷烙的热蓬蓬的酥油合子入宫,郭嘉都未来得及吃一口,概因皇帝哄夏晚吃鹿鞭的时候,他就在阁楼上看着呢。
李极的怪癖性子,就喜欢给小孩子灌酒,哄着女子们吃些不该吃的,然后看她们欲吐吐不得,欲吞吞不得的可怜样儿,幸灾乐祸。
他猜夏晚必定宴席上没有再用过一口饭,谁知她愣生生把他关在窗外,整整冻了他两个时辰。
正如文贞所说,她是真的一丁点都不爱他了,否则的话,能狠心叫他在外面冻上两个时辰。
这狠心的女人,小时候那么喜欢他,说不爱就不爱了。郭嘉心里的委屈,大约就跟当年郭莲被抱回来,吴氏抱着郭莲,再也不抱他的时候那么多。
夏晚忍了良久,哀求道:“郭六畜,行行好儿吧,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万一叫御医诊平安脉诊出孕来,我该怎么说?“
郭嘉也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又冷又饿,饿的前心贴着后背。
夏晚闭眼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缩紧了脖子问道:“郭六畜,你和文贞究竟走到那一步了?”
真一脚把他踩下去吧,到底他是孩子的父亲,真要闹出丑来,两个人都没脸。可夏晚觉得他和文贞之间也曾这样亲密无间过,应该不是关乎情/欲的那种,就像当初和郭莲一样,只是当作妹妹逗逗玩玩,可他对于妹妹的那种溺爱,是个女子都会觉得上瘾,于是郭莲爱他,如今文贞也爱上了他。
郭嘉道:“那不过个小姑娘而已,上天给了她足够的灵性和聪慧,但不谙世事,一个傻丫头而已,我能和她怎么样。”
其实文贞一点都不傻,比如今天在丹墀上教两个孩子喊耶耶,那是摆明了故意想要叫皇帝生气,讨厌两个孩子的。
郭嘉早就看在眼里,但那也不过点小心机而已,她虽打小儿就坐在皇帝膝头,但毕竟没有历过事儿,才会那么显眼的,拿那么点小事儿来离间夏晚和皇帝。
但文贞自来胆小,等明日见了她,斥上两句,她也就学乖了,所以郭嘉并不把那小姑娘一点争宠夺爱的小心思放在眼里。
“就像莲姐儿那样的吗,你们,就像当初的你和莲姐儿?”夏晚再问,紧接着倒抽了一口冷气。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有鸡腿。
外面忽而遥遥传来一阵更声,连着敲了三下,竟然已经三更了。
……
夏晚叫他整整折磨了一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阖上眼睛就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蓦得睁开眼睛,便见郭嘉已然穿好了衣服,跪在地台上,两只眼睛像小甜瓜似的,格外认真的盯着她看。
“今夜可不能再冻我那么久,我保证躺床上就只说话,什么都不干,嗯?”郭嘉格外诚恳的说道。
夏晚阖了阖眼,累极,半梦半醒的,想推他也没力气,梦呓一般:“走吧,你快走。”
郭嘉还得去伺候老皇帝了,此时天已麻亮,不敢再多留了,揉了揉夏晚的耳垂,又抚了抚她散乱着的发。黑暗中她隆廓淡淡,软软伏卧在床上,好不好的,俩人自成夫妻以来,经历无数阖阖绊绊,总算有一夜一起睡到天明了。
忽而忆及文贞说夏晚如今极为厌恶自己,郭嘉又不禁勾唇莞尔,她眉宇间的不耐烦,确实瞧着是极为厌恶的样子。
不过哪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个山乡出身的泥腿少年,虽说外表生的秀致,但内囊是个糙的不能再糙的农夫兵痞,于情情爱爱看的没那么重要,夫妻么,就像他爹他娘一样,夜里就该躺在一张床上,那怕生气吵架,也要在一张床上吵,至于爱情,睡的久了,孩子生的多了,自然就有了不是。
第114章
郭嘉胡子拉茬,躲躲闪闪出了百福殿,一路疾奔着进了青睐殿,两个换值下来的翰林学士正在吃早饭。
御厨房送来的粗面馒头和白米粥,还有一样大头咸菜。御厨房给这些帝侧官员们送的饭食简直就像笑话一样,馒头闻之一股馊味儿,粥清的跟水似的,唯独那大头咸菜在酱缸里腌的够久,倒是很有味道。
郭嘉拿青盐涮罢口,抓了只馒头过来,掰开,往里面夹了一筷子深褐色的酱菜,两口吃罢,便准备要去上朝。
六科给事中沈钰拿着只细笔,正在笏板上书一会儿要跟皇帝在朝上议的朝事,见郭嘉转身便走,急匆匆追了出来,问道:“昨夜郭侍郎是宿在宫中?”
郭嘉点了点头,天色眼看将明,匆匆忙忙便走。
李极的性子,那怕昨夜折腾到三更,雷打不动早晨五更就要在前殿召集百官,问政议政的,他得赶紧去,否则皇帝就该找他了。
“皇上昨夜派人到青睐殿找了你三次。”沈钰拿笏板在郭嘉背上拍了拍,笑道:“郭六畜,咱们在御前行走,夜里留宿宫中的人在六宫中乱走乱撞可是大忌。皇上只怕正等着你问你罪了。”
郭嘉蓦然止步,于黎明的黑暗中停了停,便见许久不见的梁清正在太极殿后殿的丹陛处站着。
梁清叫皇帝一箭射穿了腿,才不过息养了半个月而已,遥遥见郭嘉便跑了过来,道:“今天皇上不临早朝,正在后殿等着你呢。”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看来这一回是躲不过了。
郭嘉起步欲走,梁清忽而将他拉到了柱子后头,悄声道:“郭六畜,这样下去不行的,不如咱们……”说着,他手抹过脖子,给郭嘉一个杀鸡的眼色。
“不行,如今还不是时候。”郭嘉淡淡说道。
说罢,他就进后殿了。
郭嘉原以为皇帝要赐婚,文贞郡主必然会在的,但文贞并不在,皇帝身边除了马平再无旁人。
郭嘉走至皇帝的木炕床前,跪倒,行三叩六拜的大礼。
行罢礼,皇帝迟迟不示意郭嘉起来,郭嘉也就只能盯着地上的毯子默着。忽而砰一声响,头顶落下个东西来,是只死猫头鹰,蜷着爪子,蹬着两条腿,两只眼睛爆在外头。
“这东西昨儿叫了一夜,吵的朕一夜不曾好眠。”皇帝问道:“六畜昨夜睡的可好?”
郭嘉道:“皇上不曾好眠,臣自然也不敢安睡。”
皇帝冷笑:“告诉朕,你昨夜去了何处。”
郭嘉盯着面前那只死猫头鹰,硬着头皮道:“皇上慧眼如炬,洞查秋毫,臣又怎敢隐瞒。”咬了咬牙,他道:“臣一直在百福殿。”皇帝把死猫头鹰都拎出来了,这时候撒谎就只有死路一条,倒不如说真话的好。
皆是男人,又都还是色中饿鬼,止这一句,皇帝就知道郭嘉昨夜都干了些什么。
“马平,去,给晨曦公主送幅避子汤过去。”他转而吩咐马平。
马平看了眼郭嘉,再看了看皇帝,格外的为难。给未出嫁的公主送避子汤,古往今来也没有过的事儿。
郭嘉依旧跪在地上,两拳紧握着,脸色渐渐转青,断然道:“臣不会那等不小心,公主不会有孕的。”
皇帝一脸尽在掌握的笑:“两个都是朕的孙女,朕一样疼爱,你该碰谁,不该碰谁,自己心里也该有个分寸。昨天夜里,朕希望你是最后一回不听话,否则的话,明日你便是这只猫头鹰的下场。”
那替郭嘉受过的死猫头鹰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两只死鱼似的眼珠子崩在眶外,无意的看着天空。
随即,皇帝又转口问道:“关东兵事处理的如何了?”
郭嘉立刻道:“关东提督孔方已然尽在臣的掌握,大约不出三个月,臣就会助世子殿下摸清整个关东兵事,并把它顺利囊入世子手中。”
郭嘉是在关西前线做过随军参谋的,关西兵在大战停止后,就全交到了东宫世子李昱霖的手中,而关东兵由李燕贞的岳父孔方掌握,李极怕孔方怀有私心,这两年一直在让郭嘉摸孔方的底,也是渐渐要把兵权过渡到李昱霖的手上。
“等昱霖那边有定好的人选,就由你起头参孔方,解他的职,定他的罪,要干净利落不要留后患。”皇帝又道。
郭嘉随即叩首:“臣已罗列了孔方的罪状,不下百条,只待皇上示下,就即刻呈上。”
交待完了公事,皇帝亲自伸手,这才把郭嘉拉了起来。
示意郭嘉在杌子上坐了,李极又道:“六畜,即便晋王回朝,朕的后继之人也绝不会有变动,所以,你很该明白,朕的赐婚该不该受。”
其实李极的储君之位不是留给太子,而是留给李昱霖的。李昱霖与李极相比,又是另一种性子,更理智,更冷酷,也更稳健,他才是真正适合帝位的那个人。
所以,李极一直在借郭嘉之手,把朝廷的兵权过渡到李昱霖手上,让大孙子掌握兵权,同时又不让他得罪朝臣。
至于四处咬人,参人,替皇帝杀人的佞臣郭六畜,或者在他死的时候,或者在李昱霖上位的时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杀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