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蜜事——浣若君
时间:2018-05-01 11:10:38

  郭嘉手臂伸了过来,自己在纸上书了个九字,语调极富耐心:“九又称肱,臂,便是人的手臂,瞧见否,要记得,它是人的手臂,照着手臂的走势而写,才会优美。”
  他横臂,叫褂子包裹着的那只手臂就横在夏晚面前,褂子裹着倒是清清瘦瘦,隐而淡淡的桃花香,是从果园子里那桃树上染得的,砖青色的袖子裹着,全然看不出那肌肉贲张的劲壮蟒臂来。
  夏晚脸一红,心说他这莫不是不想赶我走了,居然好端端儿的教我识字又读书,他到底存的是个什么心?
  想探一探郭嘉究竟是怎么想的,夏晚故作挣扎,丢了笔道:“天也不早了,那两箱子烂棉花我自己也拎的动,要不,我此刻就走吧。”
  郭嘉低着眉头,但两道秀眉弯弯,让夏晚有种错觉,觉得他似乎是在笑。她都憋不住快要哭了,但她觉得他在笑。
  但等他抬起头来,却是一脸的一本正经。
  “急甚?”郭嘉淡淡道:“当初旺儿怎么从红山坳把你接来的,我会叫他照着样子花轿抬上,把你送回红山坳去,毕竟是旺儿把你接来的,我会叫旺儿把你再送回去。”
  夏晚一听混身便是一凉,心说果真,郭旺在金城郡,此刻差人去叫,再准备轿子,来回须得两个时辰,显然他这是准备等郭旺回来,再把她送回红山坳了。
  怎么办?
  要再被送回去,就真要变成呼延神助的符纸了。
  夏晚全心想留下来,又岂能写得好字?
  那一个个写出来,都跟鬼画符一样。
  郭嘉打小儿教郭莲写过字的,忽而一个旋身便握上了夏晚的手,要教她握笔的姿势。
  趁着小姑娘瞧不见的时候,他确实在笑,忍不住的笑。
  踞高临下,可以看到她白底碎红花儿的袄子里,一弯雪白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
  郭嘉记得莲姐儿在时,还曾扬着自己的手腕儿抱怨过,说:“六畜哥,怎的我这腰它就这样粗了,穿什么都不好看。”
  “整个水乡镇,还有谁的腰比我们莲姐儿的细?”郭嘉当时就很生气,他总觉得妹妹吃的太少,太瘦。
  郭莲歪着脑袋道:“小夏晚呀,她的腰,我用两手就可以捏得。”
  郭嘉随即拉下了脸,在他的记忆中,这小夏晚是为了嫁他连黄河都敢跳的姑娘,一个女子不自爱,又岂能让人爱?
  默默骂了句操他大爷的,郭嘉盯着夏晚露在外的那一截暖玉似的脖颈,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小丫头在他昏迷沉睡中时,对着他的身子究竟做过些什么。
  每每一念滑过,郭嘉便恨不能压她在这桌案上狠狠拍上她的屁股两巴掌,再咬上她那微抿着,温润润的唇,狠狠咬上一口,叫她哭着求着讨个饶才甘心。
  郭旺从金城郡回来至少还得一两天,夏黄书虽说走了,但以郭嘉对呼延神助的猜断,这事儿大概还没完。
  所以,他并没想着今天就把夏晚给送回去。
  但夏晚不知道,她只当此刻郭嘉就要送走自己,慌里慌张的,就又开始出昏招了。
  郭嘉提笔写了个晚字,低声道:“晚者,日莫也,日莫则免出,所以,日做边旁,免做声旁。”
  生到这样大,夏晚还是头一回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宣纸上,自郭嘉手中接过笔来,一笔一划,照猫画虎的写着。
  郭嘉的字刚健劲拨,泼洒飞扬又无稳如泰山,与他瘦削的身形颇不相似,至于夏晚书在旁的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形无形样无样的鬼画符,宛如三岁小儿的学笔。
  夏晚也觉得自己写的丑,再叫十六岁的甘州案首盯着,越发慌张,再书两个,比先前的还丑。
  郭嘉喉结紧绷,语气格外的不自然:“读书习字,最戒的就是骄和躁,我再铺一张纸,你慢慢儿的习,先学会自己的名字再说。”
  这一回给的是毛边粗纸,上面还折出淡淡的田字格儿来,夏晚便也不觉得那么可惜了,抬头,郭嘉侧坐在桌案上,两腿松搭着晃荡,双眉间淡淡的忧郁,见她惴惴不安的望着,缓缓别过了头。
  夏晚轻轻搁了笔,喉头还有些痒痒的颤,也不顾院子里还有短工婆子们在走来走去,手缓缓抚上他青筋淡淡的手背。
  郭嘉瞬时眉头一跳,呼息骤然而粗。
  他也不说话,低头看着她缓缓往上游走的手。
  夏晚心说老天爷哟,就为着当初他救过我,我愿意在这家里勤勤恳恳的干活儿,孝敬公婆,待两个弟弟好,只求他把我留下来。若天长日久,我可以慢慢儿顺他的心,可如今不一样,他转眼就要赶我走,那就只能再厚着脸皮一搏了。
  那只手再往上走,郭嘉两道眉跳的越发厉害。
  挑开大褂子那半阔的白色裹边儿,他的手摸上去与她的全然不同,光滑的仿佛新剥过树皮的枝杆,坚硬的仿佛金刚石一般,正在格外剧烈的抖颤。
  夏晚一横心,低声道:“横竖你也命不久矣,我便小,也是有月信的大姑娘,只要你不嫌弃……”
  一句择日不如撞日,择时不如撞时,不如咱们此刻就上炕还未说出来,外面一声巨响,吓的正准备勾着郭嘉干点儿坏事的夏晚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第13章
  院子里,郭嘉吼道:“郭银你给我出来,再装神弄鬼,看老子不打死你。”
  正说着,两家的院墙上闪出个人来,是隔壁的郭银,两房之中,郭嘉的大哥。他眼瞧着都快二十岁了,也在关西大营从军,因为家贫,到如今还未娶妻呢。
  老郭家的怪事儿,郭千斤的儿子郭银比郭嘉还大着四岁,无它,只因郭万担早年从军,娶妻的时候弟弟家孩子都满地儿跑了。
  他家还有个三婶,却是和郭千斤的妻子何氏同侍一夫,郭嘉等人称她三叔母。因那妇人很少出门,夏晚如此灵通个人,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郭银笑道:“六畜,大哥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可能还往你家门上扔瓦片子?肯定是对门子的田狗剩,谁叫你方才拨他的慧根子的。”
  厨房里的,后院里的短工婆子们也都赶了出来,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嘉捡起那块瓦片子,拿在手中瞧了瞧,忽而一个甩手飞了出去,瓦片穿过湛蓝天宇,也不知飞到何处,过了片刻,大门外传来一声孩子尖厉厉的哭声,显然有个孩子哭着跑远了。
  郭银下了土坯基子,转身从大门上走了进来,踱步到了西厢檐廊下,便见夏晚提笔,正在书案前习字。
  他笑的颇为斯文:“夏晚,好久不见。”
  夏晚抬了抬眸子,冷冷剜了一眼,却不与郭银说话。
  恰此时郭嘉还在大门上,郭银声音极低,又快速的说了一句:“六畜也是可怜,只怕活不得太久,把你嫁给他一个将死之人,是夏黄书委屈了你,也是我们老郭家委屈你。”
  夏晚也是因为嫁了郭嘉这个随时会死的病秧子,这辈子居然还有捉笔学写字的一天,像模像样在砚池中蘸了蘸笔,她挑着两道柳叶眉道:“有钱难买我乐意。”
  她的性子,倔犟,泼辣,好强。对自己厌恶的人,向来都不假以辞色。
  分明刚才她凑着身子往上倒贴,郭嘉都无动于衷,可对着郭银,她立刻就要装出一幅我过的很好,我们夫妻相爱着呢的形样儿出来。
  再一沉眸子,她低眉在毛边纸上,字如鬼画符,写的极为专注。
  郭银笑道:“你大约不知道,我们老鲜卑人有个传统……”
  话音未落,郭嘉已经从大门上走进来了,郭银剩下的半截子话立即吞了回去。
  两兄弟站到一处,郭嘉才发现郭银的腿似乎不对劲儿,走路一瘸一拐。
  两个在兵营里的兄弟,郭兴是骑兵先锋营的左路指挥使,是如今和北齐作战的主力军,轻易是出不了兵营的。
  郭银只在呼延神助的主帅院中做个最低级的文职,跑腿儿的那种,在最底层。
  他能受伤,郭嘉格外吃惊:“难道说关西大营里已经无兵到连大哥这种也要出战的地步了?”
  郭银盯着窗子里正在提笔写字的夏晚,摇头道:“非也。要说哥哥这受伤,其实跟弟妹有关系。”
  郭嘉瞬时回头,盯着窗子里的夏晚。
  她方才一张小脸儿胀了个通红,此时却沉沉静静,眉都不抬一下,瞧着颇有几分倨傲。
  “怎么回事?”
  郭银笑道:“事实上早在半个月前,提督大人就曾去红山坳,看过一回弟妹,也跟夏家伯父聊过几句。当时,还是我告诉弟妹,说边关战事不力,提督大人可能要想到她,叫她早做打算。”
  说着,郭银又走了几步,一瘸一拐,瞧着格外的可怜,再一笑道:“方才提督大人出门之后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再一审,知道这半个月里只有大哥出过兵营,认定是大哥通风报的信儿,直接命人在大门外就将大哥打成这个样子了。”
  郭嘉明白了,郭银这是为了夏晚才受的伤。他专门一瘸一跳的过来,大约也是给夏晚看的。
  要说这小夏晚,虽说年纪还小,但相貌生的好,肤白貌嫩的,在水乡镇并这十里八坳,喜欢她的男子们真真不少,至于争风吃醋,当然也少不了。
  她当初被献过祭,敢娶她的人不多,但想吃点豆腐臊皮一把的可不少。
  不说郭银,便他二弟郭兴,也是当年在镇子上因为夏晚和人起了冲突,打死了人,才叫郭万担扭送到兵营里的。
  郭银胆子小,大约也只想在夏晚面前卖个好儿,等郭兴回来,知道他当初跟人拼过命的小夏晚强行嫁入郭家,嫁给了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闹一场。
  厨房的王大娘今儿化的软儿多,见隔壁的老宝贝儿银疙瘩也来了,遂又端了两碗出来待客。
  不过银疙瘩没有夏晚的福气,梨上没有淋着蜂蜜。
  郭嘉接梨子,顺带回头,想看看夏晚在作甚,便见她一笔一画,正极认真的写着。
  方才他虔心教她写字,她居然来摸他的胳膊,还妄图要诱惑他。
  此时一个人埋头写,她倒是写的很用心。写一遍,再到宣纸上他写的那两个大字上轻轻临摹着,光洒在她圆润润的鸭蛋脸上,格外沉静的端庄。
  妹妹郭莲小时候也总觉得女儿家不必读书识字,是他拿着竹条,一竹条一竹条抽着屁股才能抽出一手好字来。
  可他没有教她防身之术,到底私心,总觉得小女儿家就该娇养着,结果,一个妹妹就那么没了。
  想到这里,郭嘉心头莫名一酸,心说要不就留下这小丫头?
  拿她当个妹妹养着?
第14章
  郭银拍了拍郭嘉的肩道:“好好照顾夏晚。须知,若非哥哥出不得兵营,绝不会让她嫁给你这么个随时会死的人。”
  他这话说的格外响亮,又是当着窗子里的夏晚说的,显然全没把自己这个将死的弟弟放在眼中。
  临走,他又回头:“夏晚,徜若六畜半夜没了气息,记得到隔壁来叫大哥,大哥这腿受了伤,这几日都在家,会过来帮你照料他的。”
  这话说的就有些狠了,毕竟兄弟到陪/睡的地步,以甘州风俗,那是在人临死的时候。
  郭银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在暗示夏晚,郭嘉随时会咽气。
  郭嘉忽而清了清嗓音,道:“不呈想我的病竟也能让大哥这样操心,不过大哥怎知我随时会咽气?”
  郭银脸色颇有几分难堪,低声道:“上一回,你不是睡了七八天才醒,据说要不是夏晚嫁进来冲喜,你就没气了。
  你不知道哥哥当时在兵营里有多急,恨不能立刻赶回来照看你,见你最后一面。”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道:“那可真是让大哥操心了,不过为了不叫你操心,我也会挣扎着多活几年。”
  郭银叫郭嘉噎了个半死,脸白了一白,再瞧窗子里的夏晚,依旧沉沉静静的书着字儿,遂又是一笑,转身走了。
  如今正是赶着种糜子的时候,郭万担家五百亩旱地,至少种着一百亩的糜子,当然,种出田来,也不止他一家子吃。家里的长工们大多有家有口还有孩子,那几十上百口人,全得郭万担养着。
  所以,荒什么也不能荒了地,身为地主,天上下刀子都不能耽搁了种地。
  这会子婆子们已经做好了晚饭,要抬到地里,去给长工们吃了。
  地主家不养闲人的,便郭嘉,只要在家就得干活儿。
  他见婆子们抬着晚饭走了,而夏晚鬼画符似的,也能画好自己的名字了,遂自外院捡了两把铲子来,道:“你是乡里姑娘,田想必是会锄的吧,此时天还早,咱还得再干点儿活计。”
  夏晚连忙点头。
  她不止会锄田,还锄的很好呢。
  俩人一人一把小铲子。夏晚以为是要到旱田里去锄冬麦,却不呈想他带着她,是进了后面的果园子。
  这园子里头,种着老郭家自己人吃的各类菜蔬,甜葱、水萝卜、黄瓜、小白菜儿,一笼一笼的,因种的早,又是向阳的山地,光照好,如今都已经蔚然成势了。
  郭嘉让她锄的,是垅子已经高涨起来的小白菜儿,瞧着有些打蔫儿了。郭嘉并未锄田,他自己找了只梯子,搭上梯架子,在疏梨树上的繁枝子。
  这块小白菜就在篱笆旁,园子里别的菜都是好的,就它蔫儿了,而且照这蔫的样子,还有点儿像是生了虫。
  夏晚揪了一朵小白菜起来,翻个面儿一看,果真,后面密密麻麻一层透明质的小虫子,这是旱虫,趴附在菜叶子的后面,基本会旱光叶子上的水份,只要吸光水份,菜也就死完了。
  这种虫,一般都是因为务地的人太懒,不肯给白菜堆灰肥才会起的,郭万担家这地里灰肥堆的很好,怎的会起虫呢?
  她顺着摸过去,便见篱笆那一边是一块与这边一模一样大的菜园子。
  不过园子里的甜葱歪歪倒倒,水萝卜蔫蔫哒哒,小白菜儿皆是枯黄的叶子,都快要给旱虫旱死了。
  夏晚明白了,那虫子,是从隔壁传过来的。这虫子要再传染下去,郭万担家这一园子的菜都要遭殃。
  不过她虽小,这方面却是行家。
  随即,夏晚换了把大铲子,就开始在篱笆旁挖沟了,以她的经验,只要挖上一道壕沟,再在沟里洒上草灰,基本就可以隔绝隔壁的旱虫了。
  正挖着沟子,夏晚便听隔壁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你大伯也是糊涂,六畜更是个糊涂蛋儿,都快死了还给家里留个祸害。官兵能惹吗,关西大营能惹吗,他也不想想,惹了官,你和兴儿的前程怎么办?
  小夏晚那般晦气,就活该被拉去填棺材瓤子。”
  这是郭嘉的奶奶,串串娘。
  接着是郭银的声音:“奶奶,刚才提督大人走的时候都答应我了,说我只要能把夏晚给哄顺过心来,他就给我一个五品游击将军的军衔,不过这事儿咱们得谋划着来。”
  串串娘一听果然大喜:“我的银疙瘩,果真有这事儿,她能帮你换个将军衔回来?”
  郭银道:“恰是呢。我爹和夏黄书有点交情,当初提督大人要抓她,还是我给她通风报的信儿,本是想着朝廷肯定不会再行献祭的事情,我对她好一点,她感激我,不就嫁给我了吗?咱家贫,也没有银子做彩礼,正好得个便宜媳妇儿,谁知道朝廷竟也答应行献祭,她还偏偏就跑到隔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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