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如渭河和泾河汇到一起,会变成汹涌澎湃的黄河,无论什么时候,兄弟最终还是兄弟,郭嘉到长安的第一日就开始攒银子,在普宁寺旁一座又一座,买了两座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便是希望在自己死后,能留给两个兄弟的产业。
在跟夏晚一起到长安之后,他又将旁边另一户也买了下来。等将来真正天下太平,他能掌握一切的时候,一家三兄弟,他仍是希望能像在水乡镇时一样,虽不说亲密无间,但彼此血连着肉,肉连着筋,可以像一家人一样和平相处。
郭兴仰头看了片刻的天,那原本黝黑的脸忽而就成了酱肝色。
虽说他的拳头硬,可天下间没人的拳头能硬得过郭嘉。小时候俩兄弟一样大,又喜打架,郭兴没少吃过郭嘉的黑拳,所以养成一幅在外面凶神恶煞,在郭嘉面前就颤颤兢兢的怂样子。
这一点后来又传到了夏晚那儿,起初是因为她身体不好,总哭,动不动就抱着孩子求死,要让着她,哄着她,后来渐渐低声下气,打那之后,郭兴的腰就没有直起来过。
他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说这话怕你要打我,但我和夏晚之间清清白白,我从不曾碰过她,这点我得跟你说清楚。倒不是因为怕你不信夏晚,而是我那娘子是个泼辣货,她说世间没有男人不在乎这一点,揪着我的耳朵,必得要我跟你说清楚。”
郭嘉讶然的张着嘴,嘴巴大到能塞个鸡蛋进去:“你再说一遍。”
郭兴以为是自己没说明白,还想再说一遍来着,郭嘉却不再听,策马回首,转身就跑。
四蹄腾着雪,一路追上李燕贞的队伍,远远就能看见夏晚跪坐于车中,帘子仍旧搭着,她应当是在跟车里的李燕贞说着什么,侧着脸,唇角笑的弯弯,间或点点头,两只眸子专心致致盯着前方。
梁清见郭嘉一直盯着夏晚看,骑马凑了过来,道:“郭六畜,你莫不是疯了吧,又不是头一回见,何必盯的这样紧。”
郭嘉苦笑道:“我怕是犯了个大错,但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梁清跟郭嘉混了五年,早习惯了他的神神秘秘,反问道:“奸佞,那你准备怎么办?”
“抢吧,大概只能用抢的了。”郭嘉说完,率先一步,侧马离去。
基于他说宫里死个人,自己和文贞的婚事就破了,最后果然太子死了,梁清大概猜得到,郭嘉从皇家俩父子手里娶不走夏晚,是准备要抢亲了。
郭嘉策马往前跑了约有半里路程,又停在半途上,傻呆呆的看着来路,等载着夏晚和李燕贞的车驾经过。
在宫里的时候,他曾死皮赖脸,要过她两次。
倒不是他饥渴到了那种程度,非要不可。他的潜意识里,总是觉得夏晚跟郭兴也曾有过,而他自认不比郭兴差,想从心底里,从身体上,彻彻底底覆盖掉郭兴留给她的痕迹。
但那是会叫夏晚误解的。
尤其在文贞昨夜不管不顾说了那番话之后,她会觉得他无心无肺,只是贪图她的肉体。再还有,会误会他待她好,是想从她手里哄走甜瓜,哄走她的孩子吧。
从和文贞的婚事开始,郭嘉就没跟夏晚过多的交谈过自己内心的想法。文贞有一双如炬的慧眼,他必须装的足够像,才能迷惑得了文贞,但他没有想过,当他夜里和她欢好,次日一早便答应皇帝的赐婚,夏晚心里也会痛苦。
白茫茫的雪原上,一行车队缓缓使来。
皇帝的猜忌和杀招,李昱霖在惊魂初定之后将要酝酿的复仇之计,李燕贞对于他的不信任,仿如扑天盖地而来的乱麻一般。
不过郭嘉向来最擅长的一招,就是快刀斩乱麻,毕竟他向来都是善于从绝境之中,凭空劈生门的那个人。
这一回,他得把夏晚和甜瓜从皇帝和李燕贞的手里,给抢过来了。
回到长安之后,借着照顾李燕贞的名义,夏晚就不曾入过宫了。
皇帝在李燕贞回到长安的那一日,私服至晋王府,亲自迎接儿子,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将李昱霖的手递到李燕贞手中,对李昱霖说道:“杀你父王,乃是朕下的旨意,与你三叔没有任何干系,便记仇,只记着皇爷爷的仇就好。
你从今日起,就是朕的皇太孙,而你三叔,也是朕最疼爱的儿子,他会交出自己手中所有的兵权,也会专心辅佐于你,但徜若你敢动一丁点的歪心思,想要走你爹的老路,任意戕害亲人,你父王,就是你的下场。”
到底老皇帝英明,不过短短一席话,立刻说服了李燕贞和李昱霖两个,顿时,他俩个就跪下了。
李极还特地与甜瓜和昱瑾,昱元三个用了一顿家宴。虽说从面子上就能看得出来他对于三个熊孩子的不耐烦,但总算没有把昱瑾和甜瓜两个熊孩子给打出去。
之后,皇帝低调发丧了太子。接着,便封李昱霖为皇太孙,为其择太孙妃,太孙嫔,并在除夕之夜,命李昱霖代自己以祭天,正式巩固李昱霖的位置。
至于文贞郡主和郭嘉的婚事,因没有正式下过诰券,除夕之夜不曾赐婚,看来也是凉了。
回长安之后,郭嘉就没有再来看过甜瓜,但是偶尔,他会叫河生送几本自己临的贴子过来,在边上细细备注好自己的心得感悟,这于甜瓜来说,是格外有用的东西。
除此之外,他还教甜瓜打坐调息,善用自己身上的力量。所以一到夜里,甜瓜都会坐在床上,听着隔壁的经声,小和尚一般打坐半个时辰。
每日清早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便扎马步,翻跟头,和昱瑾两个对打,相比之原来夏晚带的时候,皮实了不少,个头直逼他小舅李昱瑾。
转眼就到了元宵节。
在元宵节的这日,孔心竹的祖母孔老夫人终于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
孔心竹母亲已丧,亲自在孔府侍疾半月,眼看老太太都好起来了,有一夜在床前短短睡了一觉,早晨起来一看,老太君人都已经凉了。
此时李燕贞也好起来了,遂带着夏晚和甜瓜,李昱瑾几个,前去赴丧。
一辆鎏金宝盖的马车摇摇晃晃出了王府,本来,甜瓜和昱瑾两个该要骑马的,但一看夏晚上了车,甜瓜要粘着好容易才能跟自己在一起的娘,眼不经的就窜了进来。
昱瑾和比他大两岁的哥哥昱元之间自来无话,倒是和小外甥甜瓜好的仿如莫逆,恨不能掏心掏肺穿一条裤子。虽说他比甜瓜大着两岁,可简直就是甜瓜的小尾巴,吊着甜瓜的衣摆子,他也就窜进来了。
两个瞧起来一般大的小小少年,因是去奔丧,都穿着白衽,蓝布面的圆领袍子,昱瑾浓眉大眼,虎头虎脑,郭添清眉秀眼,笑的颇有些小狡猾。
为了防着俩个孩子动手,夏晚坐在他们中间,专门将他们隔开,不一会儿就发现他们在自己身后戳戳捣捣,彼此拳脚相向了。
夏晚跪坐于中,一会儿说一句:“甜瓜,住手。”一会儿又说一句:“昱瑾,你是舅舅,拿出你舅舅的稳重来,不要理甜瓜。”
“我白鹤展翅!”
“我黑虎掏心。”
“我狐狸上树……”两个小声儿的说着,说着说着就比划起来了。
夏晚怕他们要吵到李燕贞,忽而发怒,一边揪了一只耳朵,怒道:“信不信我把你们扔出去?”
她端坐在中间,梳着干干净净的发髻,素绫面的交衽棉袄,下面是牙白面的提花缎长裙,仿似一朵盛开的雪莲一般,怎么看,都不过两个孩子的大姐姐而已。
李燕贞笑道:“男孩子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要抻骨头,不让他们动他们骨头痒,这才是为甚人总会说,七岁八岁,猪嫌狗憎了。”
夏晚左瞪一眼再右瞪一眼,两个孩子噤着声儿,低眉耷眼的,一幅委屈样子。待夏晚捏捏他们的小耳垂露个笑脸,两个小赖皮立刻就又欢实起来了。
转眼已到了孔府门外。
与朝同始的孔府,三开扇的朱漆大门,为迎李燕贞,正门大开,下门槛,孝子贤孙们白麻布衣满满跪了一地。
若夏晚记得不错,趁着孔老太君的死,皇帝便要着手开始收关东提督孔方手里的兵权。这大约将是他最后一次用郭嘉了,以李极的戾性与精明,最后一次用完郭嘉这个人,李极就该对他下杀折了。
“娘,我大伯今儿真的会在孔府吗?”好久不见,甜瓜有点想郭嘉了呢。
夏晚道:“会的。”
以她对郭嘉的了解,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她其实也格外好奇,他将要怎样破解如今的局面。
第123章
带着两个孩子赴丧,是件颇烦恼的事情,毕竟孩子小,不懂事,夏晚生怕这俩孩子要在孔家闹腾,要叫人家耻笑,说晋王府的孩子没规矩。
不过甜瓜和昱瑾两个的表现算得上叫夏晚咋舌了。
李燕贞伤才好,披裹的格外严实,若非扶着夏晚当个拐杖,是站不住的。
而昱瑾和甜瓜,则是替他拈香的人。
俩个孩子一进灵堂便收敛了笑意,恭恭敬敬拈香,磕头,看主家还礼,也齐齐跪拜。
站在回廊上,李燕贞笑道:“瞧见了否,这就是有家教的孩子,无论在家里怎样的皮,到了外头,有礼有节,所以,姐儿,你很不该对甜瓜太严厉。”
夏晚随即回嘴:“您对昱瑾和昱元两个,还不是一样的严厉?”
他也只是对甜瓜格外溺爱而已,真正对着昱瑾的时候,一脸寒霜,经常吓的昱瑾袍子颤簌簌的发抖。
被迎进内院,孔心竹披着麻孝,头发枯黄,一脸的憔悴,见了丈夫,毕竟长年生疏的,也不过略点了点头,倒是把儿子揽入怀中,埋头在昱瑾胸前,闷了片刻。
她娘死的早,父兄们又常年在边关,生平最亲的亲人就是老祖母了,而且还是因为自己照料不周才死的,格外伤心,但昱瑾糙里糙气的,不烦叫娘这样抱,略一挣扎,和甜瓜两个转身跑了。
孔心竹抬起头来,见夏晚手里捏着帕子就抱了过来,将她揽入怀中,就替她擦起了泪。孔心竹顿时呜咽了一声,道:“瞧那没心没肺的小子,还是女儿跟娘亲。”
虽不是亲母女,但因为脾性相投,夏晚和孔心竹也胜似亲母女了。
府中铺盖卷起,处处灵堂,也处处都有客要待,唯独孔心竹曾经住过的闺房无人打扰,于是孔心竹就把李燕贞和夏晚两个迎了进去。
李燕贞自打回家之后,就一直在病中,而孔心竹则一直呆在娘家,照料孔老太君。
她自年青时嫁给李燕贞,俩人就相敬如冰,而且在她的印象中,李燕贞一直都是冷冽刚肃,精神勃发,随时准备要奔赴战场的样子,侍疾月余,还以为李燕贞也不过小伤而已,直到看他走路都要夏晚搀扶着,才知道丈夫是真的病的重了。
她这闺房里还生着火炕,连忙把李燕贞迎到了火炕上,见他依旧咳个不停,孔心竹自来没有服侍过丈夫的,也不知该如何服侍他,转而问夏晚:“姐儿,他咳成这样子,怎么办?要不,你们赶紧回王府吧。”
夏晚心笑孔心竹傻,夫妻之间,也得有接触才会有感情不是。
她道:“娘,我得去找甜瓜和昱瑾两个,防着他们在这儿捣乱,您叫人端一碗冰糖燕窝来替我阿耶润润喉咙,千万记得,他胳膊受过伤,手上使不得劲儿的,要喂他吃才行。”说着,夏晚就急匆匆的走了。
今日孔府宴客,冰糖燕窝肯定是备着的,但是孔心竹从来没有给李燕贞喂过吃的,待婢子芸儿把燕窝端了上来,望着眼眶深陷,消瘦无比的李燕贞,发了半天的怔,道:“芸儿,你给王爷喂,叫他吃口燕窝。”
芸儿应了一声,端着碗燕窝颤危危的走过去,刚想伸勺子,李燕贞啪的一把打过来,一窝燕窝全洒在了芸儿的裙面上。
孔心竹一点就燃:“既不肯叫人喂,端来你自己吃吧。”
说着,另有个丫头又端了一碗进来。孔心竹亲自端到李燕贞面前,伸着手,示意他自己端着。
李燕贞低了片刻的眸子,忽而抬起头来,颇深邃的眸子盯着孔心竹,柔声道:“难道本王九死一生的回来,就不能叫王妃喂着吃一口粥?”
孔心竹总还记着当年李燕贞的眼睛和心都在陈姣身上的时候,对着陈姣时,老远就在笑,待转眼看到她,从眉眼到唇角到整个人,就全冷了。她嫁过去整整五年都还是个女儿身。
后来袁氏也不知怎的有了身孕,生了昱元那个庶子,之后李燕贞为要一个嫡子才跟她圆的房。
她也不是没恨过,没怨过,但终归她是个嘴巴硬,心地善良的女子,尽心尽力,替李燕贞打理了二十多年的王府,耗尽了一生最好的年华。
所以,李燕贞于她来说,活着当然好,孩子有父亲,王府有男主人,但便是死了,她心里也没有太多的伤感,毕竟他活着和死了,于她来说实在没有太大的干系。
坐在炕沿上才喂了两口,忽而孔心竹觉得腰间一空,居然是李燕贞搂上了她的腰。她侍疾多日,身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忙着操持丧礼,头发乱糟糟的不说,连着几日澡都没洗过,生怕李燕贞嗅到自己身上的气息要生气。
岂料李燕贞埋头在她身上,却是就那么静静的偎着。
“心竹,叫为夫靠一靠,靠一靠就好。”他似乎极为疲惫,压着嗓子里的咳喘,轻声说道。
李燕贞兄弟仨人,如今死剩他一个,父亲爱他,但也提防着他,人到中年,孩子还未长成,整座王府的命运都得由靠他的决断,做为府中唯一的靠山,他找不到可依靠的人,也唯有在自己这粗粗笨笨的王妃肩头靠一靠,才能消解了那种疲惫。
孔心竹乍乍然见到丈夫软弱的一面,不能适应,也不好惊动他,僵着身子,就那么乍着两只手,木木的挨着。
夏晚出来之后,并没有先去找甜瓜和昱瑾两个,反而是转到了正院,重又进了灵堂。
此时梁清正在拈香。
待梁清拈罢了香,给老太君磕罢了头,夏晚便陪着他走了出来。
冬日之中,处处天寒地冻的,来吊唁的客人们,任你高官大贾,也得挤到一间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吃点心去。
不过梁清总是能找到好去处的。
他带着夏晚出了正院,往右侧走,不过几百步的远,一处门前栽着两颗腊梅树的院子,双扇如意小朱门,门上贴着白楹联,还有铁将军把着门,显然,这是不宴客的去处。
梁清将夏晚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叫她替自己遮着,忽而一把,直接连锁带座儿一并扯了下来,拉着夏晚就进了院子。
院中与外面一般清雅,整整齐齐的四合院,纤尘不染。
待进了屋子,一股暖意带着淡淡的佛手香。这当是个男子的居室,墙上佩着各类弓箭,书架上林林竖竖,插满了书。案头一张铺开的大地图,上面勾勾画画,全是军事要塞。
梁清就跟个田螺姑娘一样,窜出窜进,不一会儿就给夏晚端了茶炉子,热腾腾的槟榔参草茶,翠玉豆糕,藕粉桂花糖糕,还有两笼螃蟹小饺儿,几盘蜜饯进来。
夏晚颇有些气急败坏:“我不过找你聊点事儿,几句话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摆弄这些,好好听我说几句话?”
梁清这才稳了下来,把茶递给夏晚,道:“你吃,必得你吃着,我才肯听你说。”
夏晚记得头一回见梁清,嚣张无比的长安小少爷,拿鼻孔出气的,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殷勤的姿态来,挑了只中间夹着核桃仁儿的蜜枣咬了一口,道:“我要的东西,你可替我置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