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命都快没了,你还惦记着她,值吗?”刘曜不能理解,但他也不能忘记,因为世间少有这般傻子,而这个傻子居然还是机智过人的陆斐,这更让人难以理解了。
以前的陆斐或许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今日不同,他笑着点头,笑容轻松又明媚,竟让人想起他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值。”他拱手弯腰,“陛下,托陛下鸿福,臣已经寻到了她。”
“当真?”刘曜站了起来,吃惊程度不下于当日陆斐见到活着的阿媛了。
“你是说真的?真的有这个人,她还活着?”刘曜追问道。
不怪他这个圣上戒心太重,而是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十几岁离开家,乱世洪流之中,她还能活下来并且找到陆斐,这、这简直是让人难以置信。
“是,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陆斐点头。
刘曜坐回椅子上,收回诧异的表情,面色古怪:“朕一直以为你是拿借口敷衍朕,没想到真有这个人。”
陆斐无奈一笑:“臣什么时候对陛下说假话了,自然是真的。”
“如此,我倒是要见一见她了,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把朕的大司马迷得颠三倒四……”刘曜有些好奇了起来。
“她不过一介平民,陛下还是不要见了。”
“说的什么话,平民也是朕的子民,朕如何不能见呢?”刘曜神色正经,“你,别给朕打马虎眼,过几日就把她带进宫来,朕要好好会一会她。”
“陛下……”
“就这么定了,你退下。”刘曜一锤定音,丝毫不给陆斐反抗的机会。
陆斐一脸无奈,拱手行礼:“臣告退。”
走出宫门,等在外面的许秋迎了上来,见陆斐神色愉悦,他立马知晓定是事情办成了。
“还是主子里厉害,这一招估计连陛下都没想到。”坐进马车,许秋赞他道。
陆斐闭着眼小憩:“此事非同一般,她即使有机会面圣也不一定能和他父女相认。”
“她长得跟宫里的那位如此相像,陛下即使当时不说,但之后定会生疑的。”许秋道。
陆斐轻轻点了点头,他打的便是这样的主意。
……
以往陆斐还会应友人之约出门,但自从阿媛在书房伺候之后,他每天回了府定是要去书房打发世间的。
今天也一样,换下朝服,他穿上宽松的袍子朝清晖堂走去,走动之间,衣袂飞扬,似有竹林七贤之风姿。
“老爷回来了。”阿媛站在书房门口,笑着迎他。
陆斐点了点头,大步跨入了书房。
阿媛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许秋,然后退进来一步,关上房门。
许秋:“……”
陆斐也抬头看她,如此举动有些不似往常。
“老爷,阿媛斗胆求证一件事。”她转身面对陆斐,神色冷淡了下来。
“陆斐。”
阿媛看他,陆斐翻开一页书,道:“不是‘陆斐’更方便你质问吗?”
“不是质问……”
“这样的语气不是质问是什么?”他的目光从书中移开看向她,“有什么就说,你我二人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阿媛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说着,她上前拿起一幅画卷,抬手一抖,展示在陆斐的面前。
“这是谁?”她问。
陆斐眉头一跳:“你私自翻了我的东西?”
“这个我之后再认罚,但你先回答我,她是谁!”她的神色似乎有些激动,握着画卷的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觉得那是你?”陆斐不答反问。
阿媛:“我没有穿过水红色的裙子。”
“这是画,我可以臆想出来。”陆斐答。
阿媛:“可我的笑涡只有一边。”
“兴许是我画的时候记错了。”
阿媛仰头,胸膛起伏不定,大约是被气的。
“还有吗?”陆斐扔开书,笑着看她。
“那好,我说这幅画并非出自你手,这样够明白了吗?”她低头,视线重新聚集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如何判断?”
“我熟悉你的字迹和你的画风。”
陆斐愣了一下,从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所以,逗够了吗?”阿媛将画放在他的案桌上,上前几步追问,“可以回答我,这上面的人是谁了吗?”
陆斐往后靠在椅背上,脸色似乎有些欣慰?
“你长大了,看得更细想得更清楚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当然,更重要的是以后再也不好骗了。
“陆斐,求求你……”她绕过案桌,蹲在椅子旁边扒着扶手,几乎落泪,“你告诉我,这是谁?她和我长得这般像,是和我有关系的人,对吗?”
他侧身,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嘲笑她:“看你这点儿出息,刚才我算是白夸了。”
阿媛一眨眼,眼泪落在他的指腹上,热热的。
“听我说,别哭也别激动,做得到吗?”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眼神专注的看着她,手指摩擦着她的脸蛋儿。
她使劲儿地点头,唯恐他会再一次反悔。
“画中人是圣上的妃子,宫里的惠妃娘娘……”他低头,轻轻揉了揉她的额头,“也是你的母亲,窦氏英华。”
第39章 灾星
“我母亲?”阿媛抓住他的手, 眼睛里的光忽闪不定, 像是一个从深山里走出来的小鹿, 眼神中罩着一层迷雾。
“是, 我派人查访了许久,包括你之前待的吴家。”陆斐问, “你可还记得那个陈嬷嬷?”
“记得, 她是吴夫人的心腹,扬州一别,不知道她被卖到哪里去了。”阿媛点头。
陆斐说:“她亲口证实了此事。当年是她配合着窦夫人将你送到了吴府, 并且将吴夫人的儿子则送往了王府。”
阿媛的呼吸一下子乱了, 她抓着陆斐的手紧了又紧,几乎挠出血痕。
“我娘是窦英华, 那我爹不就是……”她抬头看向陆斐, “宫里的大皇子不就是……吴夫人的儿子?”怪不得,怪不得, 这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吴夫人对她的算计,她在关键的时候选择给了吴芳菲一条生路而不是她,这些困扰她多年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释。
“事关重大, 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我们都不敢妄下定论。”陆斐道。
如果仅仅是阿媛认父不难,但其中涉及了皇室秘辛, 甚至是储君的废立。而这当中一旦出了丝毫差错, 阿媛这颗小脑袋便要身首异处了。
阿媛站起身来, 她揉了揉眼睛, 转身捡起地上的画卷。
“别看了,不过是一个抛弃了你的女人。”陆斐随之起身,从身后抱住了她。
“我再看看。”她握紧了画卷,红了鼻头,认真地盯着画上的女人。
她们长得可真像啊,第一眼看到的时候阿媛甚至以为这是陆斐画的她。可再仔细看看,虽然她们的五官相似,可神态却相差甚远。画中的女人下巴微抬,满脸的张扬自信,像是站在了山的最高处,睥睨天下。这样的神态,阿媛绝不会有,她是卑微的、弱小的,即使偶尔还保留着一丝骨子里的桀骜不逊,却也差不多要被命运磨平了。
看着看着,阿媛的眼泪便落下来砸在了画卷上,双眼起了雾气,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影,握着画的双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陆斐夺过她手中的画,一把扔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阿媛带着哭声大吼。
她正弯腰要去捡,陆斐一下子将她拉了回来,将她推倒在椅子上,他扶着椅子两侧把手,看着她:“这般狠心抛弃你的女人,你还要认她吗?”
“可她是我娘,我还没有见过我娘的样子……”阿媛嘴角一瘪,哭出了声。
“即使从你生下来她就亲手把你送给别人,你也要认?”
“陆斐,你不明白,你一直都有娘疼,我没有……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拐卖的到清水村的,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爹娘还在不在这个世上。我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他们了……”语无论次地说着,阿媛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陆斐的表情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可没办法,不争气的是她,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抬起臂膀环过她的后背,咬牙切齿的安慰她:“怕什么,你还有我。”
此刻她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之别什么地位之差了,她紧紧地抱住陆斐,放声大哭了起来。
没有爹娘,没有家,她已经在这世上晃了二十年整。
如果可以选择,她愿意自己真的是赵大头的女儿,那么她虽然憎恶自己的父亲,但绝不会再心心念念地奔着一个残忍的结果而去。
换子……从知晓她性别的那一刻起,她的母亲就选择了姨母的儿子,然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
她的存在,是被她母亲亲自否决了的,多么残忍的答案。
……
这一晚,阿媛是在陆斐的怀里哭着睡去的。命运对她太残酷,而她此刻只想找个能依靠的怀抱安稳地睡过去。
“二十岁了,还是没什么长进。”见她睡熟,躺在她身边的人低头凑在她耳边抱怨她。
……
次日,阿媛从陆斐的房里走出来,孙妈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着阿媛的目光像是染了毒液的箭矢。
“孙妈妈。”阿媛忐忑地走上前。
本以为孙妈妈会教训她一番,最不济也要说一些话来暗示她谨守本分,可没想到孙妈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轻巧地从她身边走过。
阿媛:“……”
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抬腿离开,不料一件袍子突然从天而降罩在她的脑袋上。
“这一件是你哭湿的,你负责洗干净。”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阿媛伸手扯下脑袋上的衣裳,闷声闷气地回答:“知道了。”
陆斐的温柔只会出现在她哭鼻子的时候,其余她没有哭的时间里,他则负责让她哭出来,例如现在。
洗衣房里,见阿媛拿着一件男人的袍子在洗,让其余人看她的目光又变了一层。
“有些人命真好啊,一飞冲天……”
“听说老爷不仅对她另眼相看,还让她在书房伺候了整晚……”酸酸的语气从旁边传来。
“这么快就爬上老爷的床了,往日的确是小瞧了她……”
类似这样的闲言碎语阿媛平时并没有少听,在陆斐对她做出一系列超出主仆关系的动作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了会有今日的结果。
“阿媛,你不辩解几句吗?”同样从顺阳郡王府被卖出来的丫环春喜问她。
“辩解什么?”阿媛低头搓着衣裳,心里却在警惕陆斐这衣裳料子可不菲,她可千万别洗坏了。
这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就是清者自清,无意辩解。
春喜点了点头,对着阿媛竖起大拇指:“有气量,是我小看你了。”
阿媛抬头,有些茫然:“皂角粉还用吗?”
“你来你来。”春喜赶紧把罐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多谢。”阿媛抓了一把皂角粉,仔细地洒在衣襟上,认真地搓了起来。
春喜:不愧是一等丫环,这都不生气,真是太厉害了……
而阿媛是这个意思吗?当然不是。
“辩解什么?”的意思应该理解为:睡过,摸过,亲过,还有什么辩解的余地吗?
衣服晾干了,阿媛折好抱进了书房,准备亲自交给陆斐,以表示自己哭湿他衣裳的歉意。
“放一边,先说一件重要的事。”陆斐见她进来,率先开口。
“还有什么吩咐?”阿媛笑着将衣裳放在一边,站在他面前。
陆斐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用意不言而喻。
阿媛往后退了两步,就差退到窗沿边儿了。
陆斐点了点头,收回手:“本来想告诉你进宫面圣的礼节,既然你这么不相信我,那自己去琢磨吧。”
“面圣?”阿媛愣了,“你说我吗?”
“否则还有谁?”陆斐挑眉。
阿媛至今仍然不能把圣上和父亲等在一块儿,当然,就算是皇子也不敢将父和君混为一谈,何况是她这样尴尬的身份了。
“他要见我?”阿媛冷静了下来。
“他对你很好奇。”
“因为你?”
“聪明。”陆斐扬唇一笑。
阿媛却有些不是滋味儿,她说:“也只有从你这里才知晓我了,他又不知道我是谁……”
“从我这里有什么不好吗?”陆斐站了起来,他一步步朝着阿媛走过去,直到与她半臂之隔,“我可以光明正大在别人面前提及你,在我这里你不用做一个藏在地底下的人,也不用背负身世的包袱,你就是阿媛……”
他抬手捧起她的脸,低头看她:“你就是我愛的那个傻姑娘……”
余音消失在了两人厮磨的唇舌间,被他拥吻的时候,她第一次闻到了花蜜的香味儿,她想做一只蜜蜂,不顾一切地朝这样甜蜜的味道飞扑而去。
你就是我愛的那个傻姑娘。
苍茫人世,还有比这更甜蜜的语言了吗?
……
花姨曾告诉她,男人都是口蜜腹剑的家伙,他们嘴上说着珍视你喜欢你,可心里却只想赶紧睡下一个女人。
当然,阿媛也不打算完全信花姨的,毕竟她自己都跟着一个赤脚大夫满山尝百草去了,那她说的话又有多少的可信性呢?
何况……陆斐吻她的时候,天旋地转,她的心噗通噗通地乱跳,若不是他正堵着她的嘴,恐怕心立刻就会从嗓子眼儿钻出来了吧?
阿媛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思及在书房里发生的场景,心情仍旧难以平静下来。
原来,她竟是喜欢陆斐的呵。
一翻身,她扯了被子盖在脑袋上,耳朵红得要滴血。这样的认知,让她浑身发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等着发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