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杯酒下去后,梁心铭腮颊布满红晕。大炕临窗,窗棂内镶着大幅玻璃。她哈了口气,伸手在窗玻璃上擦了擦,擦掉一块雾气,凑上去看窗外的景致,朦胧中只见一片白。
她笑道:“明早就有好景了。”
这举动很有些孩子气,可是赵子仪却很纵容她似得,举起酒杯和她碰了下,陪她饮了一杯。
赵寅心中忐忑没着落:梁心铭在他这无拘无束、开怀畅饮,他怎么就觉得不安呢?他便盯着梁心铭的脸琢磨。
梁心铭凑近他,问:“世子这样看着下官做什么?”
赵寅道:“我观青云风姿,不知比潘安、宋玉如何呢。”
梁心铭道:“潘安、宋玉是什么样的,下官不知道,但世子和大哥却是少见的英豪。世子长期带兵,气质冷肃了些,不如大哥豁达豪迈。世子,你太老成了!”
说着,她灿笑如花。
雪夜看美男,饮美酒。
这日子,夫复何求!
赵寅挑眉问:“那王亨呢?”
梁心铭道:“恩师呀——”她转向窗户道——“等明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恩师就像那雪后朝阳。”
赵寅揶揄道:“王亨像朝阳,难道我们像落日?”
梁心铭道:“那倒不是,气质不同而已。世子也不用不服气,下官看恩师自然是哪哪都好。再说,恩师确实很优秀。他年幼时曾得侏儒症,还能有如今这成就,本就超越常人。世子若不服,就当下官‘情人眼里出西施’好了。”
赵寅没好气道:“你这样自污名声,是破罐子破摔?”
梁心铭道:“下官说的都是实话!”
赵寅瞪着她,忍了又忍,决定不跟她讨论这个问题,真真假假的且不说,要被她的厚脸皮给逼疯了。
梁心铭道:“瞧,说真话没人信。”
一副莫可奈何的神情。
赵子仪撑不住,呵呵大笑起来。
他跟了梁心铭这么久,对梁心铭时不时来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偏还说的不带一丝烟火气,早就习以为常了,见赵寅被梁心铭调笑,觉得很有趣;又为自家大人的胆识自豪——寻常县令谁敢在世子面前放肆!
饭后,赵寅带梁心铭在青枫馆内转了一圈,顺便消食,然后再回到东次间炕上,和她下棋。
只下了一盘棋,梁心铭便用素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道:“夜深了,早些睡吧。明日好些事忙呢,早睡早起。”
赵寅盯着她,目光转深,认真问道:“你有什么忙的?”
梁心铭道:“不是太妃生辰吗?”
赵寅道:“祖母生辰你有什么可忙的?”
梁心铭道:“吃酒看戏啊!”
赵寅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看进她心深处,“看戏”二字,听在他耳内,别有意味。
梁心铭道:“世子怎么了?”
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赵寅拨开她手,沉声问道:“青云说要坐等我被打脸,可是有什么线索了?”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梁心铭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赵寅道:“怎么,不便说?”
梁心铭却道:“是有点眉目了。”
赵寅问:“能告诉我吗?”
口气满是希冀,还带点祈求。
梁心铭摇头道:“不能。”
赵寅问:“为什么?”
梁心铭道:“这件事并不由下官决定,需要一个契机。就像唐家那件事,若是下官事先告诉世子,世子也未必相信,还会惊动唐家,告陆姑娘一个不贞和谋害小叔的罪名。当所有证据都对陆姑娘不利时,下官该如何判呢?”
赵寅道:“现在我相信青云了。”
梁心铭道:“世子相信我也没用,此事不由下官决定。”
赵寅颓然闭嘴,无力地看着她。
梁心铭起身,回客房睡觉。
她也不是毫无戒心的,晚上睡觉,她比谁都谨慎。她要求跟赵子仪住一块,她睡暖阁内,赵子仪睡外面的炕,等于让赵子仪帮她值夜。这必须的啊,不然她的女儿身被人发现了怎办?若有万一,她宁愿让赵子仪先发现。
赵子仪只当她被刺杀怕了,到陌生环境格外谨慎,安慰她道:“大人只管放宽心睡,属下很警醒的,晚上也没喝多少酒,一点动静就能醒。”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打定主意,今晚上不睡了,就守着大人。
梁心铭道:“有大哥在,小弟不怕。”
于是洗漱一番,各自睡下。
赵子仪听见里间呼吸均匀了,才轻手轻脚将个长条枕塞进被子,做出人睡在炕上的样子,自己咻一下上了房梁。借着窗外的雪光,又是居高临下,他两眼如夜鹰一样盯着门窗,并听着院里动静,就这样为梁心铭守夜。
那边,赵寅则招来亲卫李寒,问道:“可打听清楚了?”
李寒道:“梁县令进京后,分别去了皇宫、王府、苏府这几个地方。世子去请他时,他正在苏府。”
赵寅沉吟道:“苏府?”
他没来由地想起苏莫琳。
那是个胆大犀利的姑娘。
他听说苏莫琳曾在王府带一群姑娘拦住梁心铭,两人还相谈甚欢,梁心铭去苏府会不会见苏莫琳呢?按说不会,哪有姑娘家随便出来见男客的,梁心铭和苏家又不是亲戚。可想到苏莫琳的性子,赵寅又不是很确定。
这晚他失眠了,满脑子都是梁心铭。
第298章 我保证不惹事
梁心铭却连梦也没做一个,一夜好眠,纯净得就像窗外白雪。次日清晨,一睁眼便看见窗户上天光大亮,急忙起身,在丫鬟伺候下洗漱了,去外面看雪景。
大雪下了一夜,终于停了。
梁心铭走出青枫馆,向山下远眺,一片银白世界中,有零星的黑点在移动,仔细一看,原来是仆妇们在清扫道路上的积雪,所过之处,青石板路呈现出来,蜿蜒曲折。
忽听右边枫林中有响动,她信步走过去,只见赵子仪和赵寅在林中雪地上厮杀,剑光闪闪,碎玉乱迸。
她看了一会,转身走开。
赵子仪眼角余光瞥见那俊雅的身影,心想大人怎不多睡会儿呢?刚才赵寅找他过招,他怕惊醒她,特地和赵寅出了青枫馆来这,谁知大人却没贪睡,已经起来了。
他便想结束厮杀。每天早上,他都要陪梁心铭习武,或是舞剑,或是打拳,不指望她成为高手,全当锻炼身子骨。正要收手,梁心铭又走了。而他走神的工夫,赵寅攻势转凌厉,他好胜心起,急忙凝神应付。
梁心铭往回走,一路赏玩,寒风微动间,隐隐一股清香送到鼻端,她深吸一口气,只觉沁人心脾。
回到青枫馆,走在游廊上,迎面碰见一丫鬟,看见她,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屈膝施礼道:“大人回来了?”
梁心铭含笑问:“这附近有梅花吗?”
丫鬟回道:“有的。不多,山上总共也就十几棵。”
梁心铭道:“怪道闻见一股幽香。”一面回到房中,丫鬟也跟进来伺候。她便请她将窗户支起来,然后在琴案后坐下,弹起琴来,清淡的琴音飘出青枫馆,在雪林间盘绕。
丫鬟悄悄退出,飞奔出馆,去林中最近的一株梅花树下,折了一支殷红的梅花回来。插在天青色的美人花瓶中,双手捧了,轻手轻脚地送进客房,放在窗前桌上,再轻手轻脚地退出。这过程中,她不止一次偷瞥梁心铭。
梁心铭此时的心境很空灵,身处繁华京城、郡王府邸的园林中,却仿佛置身深山旷野,俗务公务和仇恨算计都被大雪掩埋了,只剩下一色琉璃世界。
境由心生,琴音泄露了她的心境。
她从未将《阳春白雪》诠释得如此完美!
枫林中,赵寅和赵子仪听到琴声,停止了对招。这次,是赵寅主动先停手的,急匆匆转身就走。
半个时辰后,梁心铭结束操琴。走出屋子,发现赵子仪和赵寅都背着手,笔直地站在庭院内,画面很美。她便知道这二人刚才肯定在听她弹琴,不想打搅她,才没进去。
听见动静,那二人同时转身。
赵子仪走过来,叫“大人”。
梁心铭点点头,招呼道:“大哥早上好。世子,早上好。”
赵寅则看着她不出声。
梁心铭挑眉,等他发话。
半晌,他才道:“用早膳了。”说完抬腿向上房走去。
梁心铭嘴角一弯,跟上。
陆君如带着丫鬟媳妇们,亲自将早饭送到青枫馆,足有几十样品类,梁心铭自然开心,放开了吃喝。
赵寅则一直很沉默。
饭后,他换了一身喜庆的衣裳,带着梁心铭下山,半路上忽然站定,认真问梁心铭:“青云今天会出手吗?”
梁心铭仰面,和他对视。
良久,她微笑保证道:“请世子放心,借下官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朱雀王府、在太妃的寿宴上生事。”
可是,赵寅无法放心。
他怕梁心铭出其不意。
他想了一晚上,也分析不出梁心铭会做出什么举动,即使梁心铭做了保证,他依然不放心。他心情很矛盾,像嫌犯亲属,害怕最终审问结果,又盼望早些水落石出。
这真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如此不放心梁心铭,怕她做出什么事,却不愿限制她,更别说伤害她。
梁心铭见他站在雪地里不言不动,什么意思?
她笑吟吟道:“世子,下官会一直跟着世子,不离世子左右,直到寿宴结束。你就放心吧!”
赵寅忽然道:“走吧。”
转身大步走了。
梁心铭走在他身后,打量他背影,感觉他去的果断,脚步坚决,心想:“这是做出决定了?”
这次寿宴,朱雀王府并未打算办得很隆重,但京城该来的豪门权贵都来了。厚厚的积雪不是阻碍,是陪衬。大家一方面是来贺寿,另一方面想探听消息:据说今天赵世子和孟清泉会定亲,就算不定亲,王府也会将此事过明路。
赵寅在东路偏殿迎客。
每来了客人,他都会为梁心铭引见;若偶尔梁心铭不在他视线内,他也会找到她,将她叫到身边,为她介绍,说这是某某府上、现居何职等。
两人站在一处,一文一武,一红一绿;一个是少年将军,一个是当朝状元,于是来客都认得了梁心铭。
一个小小县令进京述职就够引人注目的了,还跟赵世子走得这样近,大家不免心中都困惑:怎么赵世子不仅看上了王亨退亲的未婚妻,还看上了王亨的门生兼男宠?难道他和王亨杠上了,凡是王亨的,他都要抢?
也不怪大家乱猜瞎说,若是王家今天办喜事,梁心铭出现在王家,一点不出奇;可出现在朱雀王府,还跟赵世子如此密切,怎不让人疑惑呢?有知道内情的告诉说,梁心铭曾救过赵世子的表妹,大家也还是觉得说不通。
梁心铭虽不知大家所想,从众人面上神情也能猜到一二。她并不在意,一面含笑以对,一面暗暗记住所有来客的身份、相貌,关注其言谈举止,在脑中勾画第一印象。
随着来客增多,她也咂舌:几乎所有的王公贵族都来了,举目一看,无不是锦衣华裳。
大靖的纺织业已经相当发达,不仅丝绸业空前发展,混纺毛纺技术也突飞猛进,印染技术更是领先世界。纺织业发达,贵族们的服饰也千变万化,令人炫目。春秋两季,他们喜欢系绸缎斗篷,飘逸轻暖;冬季则流行厚重挺括的毛料大氅,大气、华贵,多为翻领或竖领。若是骑马外出,也有穿羽缎大毛斗篷的,梁心铭今天就穿的大毛斗篷。
殿内两只青铜瑞兽熏炉,温暖如春。
客人进门后,纷纷解下大氅,交给侍女。
赵寅接连为梁心铭引见:
“这是方二爷。”
“这是誉亲王世子。”
“这是白虎王世子。”
……
第299章 挨过今天就好了
方磊,忠义侯第二子,梁心铭在王家见过的。忠义侯父子戍守南疆,侯府外务都是方磊在周旋。
誉王世子是皇族,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
白虎王世子林子程,三十多岁,唇上和下巴上留着一圈短须,看上去沉稳又威严,将帅气势十足。
这时,赵世子引着一个身穿黑色箭袖、衣上绣着金色玄武图案的文弱书生向梁心铭介绍:“这是玄武王世子。”又指着世子身边的青年道:“这位是张二爷。”
张家二爷名叫张伯文,即王梦雪的夫君。
玄武王世子名张伯远,前不久才从西北边关回来,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白面无须,气质儒雅,一点不像武将,更像是文士。他一身黑衣来参加寿宴,可不是不懂礼数,这是玄武的特定服饰。按照五行学说:东青龙属木,为青色;西白虎属金,为白色;南朱雀属火,为红色;北玄武属水,为黑色;中央正黄色,属土。
梁心铭一面行礼,一面暗自诧异:怎么这些镇守边关的将领都回京了?有什么大事吗?她官职虽小,然前天才进的宫,还和皇上贵妃吃了饭,没听到风声啊。
张世子目光从梁心铭身上一晃而过,微微颔首,没有放肆打量,也不特别亲切热络,恰到好处。
梁心铭却仿佛被他一眼看尽的感觉,当即断定:此人绝不简单!张二爷一望而知性情开朗活泼,拍着梁心铭肩膀笑道:“梁青云,听舅兄说过。果然仪表非凡!”
梁心铭微笑道:“二爷谬赞了。”
当下,白虎王世子、誉王世子、玄武王世子等见面,彼此寒暄落座,互相打趣说笑,轻松热闹;而另一批世家子弟则去看戏听曲、吃酒寻乐,两拨人泾渭分明。
梁心铭举目一望,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这时候,她若硬凑到王孙公子圈内搭讪,尴尬不说,还容易被人看轻;若不过去,更显出被排斥的尴尬,虽然人家并没有刻意排斥她。她暗叹:即使有赵寅引见,又有王亨的关系,她依然无法顺利融入这个圈子。这不仅是身份的悬殊,还因为文武有别,彼此很少打交道。
她又不愿混去纨绔圈内看戏。
倒不是她清高,跟那些人不搭调啊。
要如何打破这尴尬的处境呢?
忽朝门口一看,有了!
有尴尬,找世子嘛。
恰好眼下没客人来,赵寅默默地站在殿外,不知想什么,也不进来招呼客人,梁心铭慢悠悠地走过去。
“世子心不在焉?”她状似随意地问。
“何以见得?”赵寅当然不承认。
“世子心事重重。”梁心铭点明。
“本世子就这副脸相。”赵寅道。
梁心铭瞅着他,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神情。
赵寅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问:“你一直盯着本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