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自有人去执行,无需他操心。
因书房昨晚被梁锦云当洞房用了,他不要那书房了。新书房还在收拾,他便只在卧房内看书。看了一会,似想起什么来,从胸前掏出那对血玉鸳鸯,用手指轻轻摩挲。
两枚玉鸳鸯又交颈扣在了一起!
为什么他和馨儿还是天人永隔?
可见,这灵物并不灵验。
或者,它是灵验的,鸳鸯相聚,预示着他和馨儿要团聚了,只是还没到时候,时候到了自然就相聚了?
他被这想法振奋,不由很期待。
没来由的,眼前浮现梁心铭的面容。
慕晨进房来,见他手上的鸳鸯,问:“大爷原只有一只的,怎么又得了一只?可要奴婢打个络子穿起来?”
王亨道:“不用。我那个海东青啄雁,上面的络子你帮我拆下来,再把这个穿上我戴。”
干嘛拆旧络子用?
慕晨虽觉得诧异,还是答应了。
青梅嫁梁锦云的消息在王府传开后,想凭“本事”打动王亨的丫鬟们花容失色,再不敢到他面前放肆。
不是说梁锦云不好,只是青梅被王亨无情地赐给一护卫,这话要被人好一阵说道,谁能丢得起那个脸面?
王谏听后心凉半截。
他确定了儿子“无能”。
侏儒症留下了严重缺憾!
王亨对青梅的处置,他不敢发一句话。若承认青梅是受他指使,他老脸上挂不住;训斥王亨,他又狠不下心。他不敢面对儿子,怕戳穿儿子伪装出来的坚强。
他喃喃道:“天罚我王家!罚我王谏!”
王府的事很快传到外面,证实了王亨不是男人的流言。
流言泛滥,王亨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他根本就没当一回事。
此后数日,王谏天天命人跟踪王亨,打探他行踪。他每日不是在宫内,就是在翰林院。落衙后,若不回府,就会和洪飞等同僚去吃酒,还叫歌女弹唱作陪。
十一月初,京城降下今冬第一场大雪。
这天王亨落衙后,骑马往德政路去了。
跟踪的人见他进了梁家,忙回去禀告王谏。
王谏听后半响无言。
再说王亨,原本要回家的,走在大街上,看着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雪花,心念一动,强烈想见梁心铭。
他遵从自己心意,就去了。
到梁家,一安上前敲门。
乔老爹开门,见是他们主仆,十分高兴,忙热情地往里让,说“梁公子就在里面。”
王亨隔着院墙,便听见内院笑声阵阵。
转过福字大影壁,进了垂花门,只见绵绵密密的雪花世界中,梁心铭和女儿头戴红帽,正满院子奔跑。许是跑动的缘故,他们脸上如搽了胭脂一般粉艳,一团团白色雾气从他们口中喷出,清脆的笑声和雪花共舞。
乔老爹跟过来,正要叫梁心铭,王亨抬手制止。
他静静地站在垂花门内,望着这一幕。
他脑海中浮现另一幕雪中嬉戏的场景,是他和林馨儿打雪仗的情形,两人在雪地里追逐、打滚,红艳艳的小脸被白雪衬得格外的粉艳。那时他便觉得,馨儿是世上最美的女孩,是他心中最爱、最疼、要一辈子呵护的女孩!
“爹,来人了!”
小朝云发现了王亨。
梁心铭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门口。
“恩师!”她很意外王亨会来,忙迎过去。
“好大雪。恩师怎会来?”
“就因为下雪,过来瞧瞧你。”
“多谢恩师记挂。”
梁心铭打量王亨:里面还穿着官服,外面罩着青色缎面水獭大氅,站在雪地中,丰神如玉、光彩照人。
王亨也打量他:头戴绒线编织的红帽,身穿青灰色短袄和长裤,腰部扎得紧紧的,不像书生,倒像山上砍柴的樵夫。只是这樵夫的脸色,比大姑娘的脸色还鲜艳。
小朝云过来,冲王亨福道:“师爷爷好!”
王亨忙道:“免礼。起来。”
他有些别扭,觉得自己好老了,就冲这声“师爷爷”,他该捻着胡须才对,然没有胡须可捻。
梁心铭仿佛看出他心思,笑了。
当下一面寒暄,一面让他进上房。
李惠娘正和乔婆婆在东边起居室大炕上做针线,不时看一眼地上的炭炉。炭炉上熬着姜汤,预备给那父女俩玩累了回来喝的。两人正说着闲话,便听见外面声音。
李惠娘略一听,便知是王亨,暗自噘嘴。
心里虽不满,面上却不敢露出来。
她忙起身下炕,出去招呼客人。
梁心铭将王亨让入西边书房,请他宽了外面的大氅,除了官帽,上炕坐下,自己去套间换一身灰棉袍来相陪。
炕桌上有他之前写的文章,王亨正看。
看完问梁心铭:“这是你写的?”
梁心铭回道:“是。请恩师指点。”
王亨便拿起笔,蘸了墨汁后写起来。
李惠娘泡了茶送来,梁心铭接过去放在炕桌上;惠娘又倒了红糖姜汤来给梁心铭喝。
梁心铭喝罢,将碗递给她,她并不离开。
她站在那,看着低头写字的王亨。
王亨忽然抬头瞅了她一眼。
惠娘顿时觉得,自己在这有些多余。
可是眼前这两人……
她实在不放心他们单独在一起。
第57章 新欢和旧爱
王亨写一会,递给梁心铭看。
梁心铭看了,道:“谢恩师指点。只是这样措辞,显得观点模糊。恩师这样改正,定有用意。”
王亨道:“不错。沿海通商税收,朝堂上已经争执多日了。朝廷大臣尚且不能下定论,你一个赶考的举人,若提出明确的观点,不论是否合适,恐怕都不得好。”
梁心铭问:“那恩师以为学生写的如何?”
王亨道:“很不错。还有几点不够完善。我想你是对沿海通商了解还不够,所以才没能考虑周全。等将来你了解其中内情,恐怕就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了。”
梁心铭点头,表示受教。
这篇文章是她练笔用的。再天才的人,也要勤学苦练,才能修成正果。她每隔几天就要写一篇文章,有些是分析历史和经义,有些是议论当前时政,都是为了练笔。
两人说着话,惠娘又端了茶果上来。
梁心铭觉得惠娘和王亨之间怪怪的。惠娘是因为听过林馨儿的遭遇,所以讨厌并防备王亨;王亨呢,则是本能就讨厌惠娘。唉,新欢和旧爱,天敌!
梁心铭便对惠娘道:“你去准备几个菜,请恩师留下来吃晚饭。但不知恩师可肯赏脸?”最后一句话是看着王亨说的,征询他的意思。同时也提醒:若留下来吃饭呢,他们这就去准备;若不留下来,是不是该告辞了?外面天快黑了呢。
王亨“嗯”了一声,道:“如此,叨扰青云了。”
梁心铭忙道:“学生荣幸之极。”
然后看向惠娘,示意她去准备。
那无奈的眼神仿佛说,他不走,我也没法子。
惠娘觉得,王亨就是故意的。
梁家这么穷,这饭有什么好吃的?
惠娘不情不愿地走了。
王亨分明看见,心情很好。
他一边和梁心铭谈讲文章,一边等晚饭。
面对他直视的明亮目光,梁心铭有些心慌,总是不经意地垂眸,不便与他对视,也不敢与他对视。
王亨则有些迷惑。
梁心铭的眼睛太像林馨儿,可是馨儿才不会这样内敛,动不动就垂眸掩盖自己的心思。林馨儿是狡黠的,笑意盈盈地看着人,不知不觉就把人哄得团团转。
他不是林馨儿!
他告诉自己。
可不知怎么了,他依然像被磁石一样吸引着,不断靠近梁心铭,来看他,还留下来吃晚饭。
天黑了,惠娘饭也做好了。
她先端了一个锅上来,热气腾腾。
在炕桌上支好炭炉,放上锅,然后满脸歉意地、吞吞吐吐对王亨道:“恩师……这是一品锅。穷家小户……没什么好东西……中午剩的菜,我就一锅炖了……我们乡下常这么吃。恩师怕是吃不太习惯。还望担待!”
王亨本来闻着那香气觉得还不错,听了她这话,不由瞪起眼睛——她竟然把中午吃剩的菜炖给他吃?
他朝锅内看去,里面有肉、有豆腐皮、蛋饺、菜干、笋干、还有灰色的一块块不知是什么,搅和在一起,一锅糊,他顿时觉得恶心,哪还有半点胃口。
梁心铭诧异,中午她忙着写文章,根本没顾得上吃饭。她不吃,那娘俩便也随便糊弄,只把剩饭煮一煮、就着咸菜吃了。根本没烧任何菜,哪里来的剩菜?
她喵了惠娘一眼,忽然明白了:
这是故意恶心王亨呢!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是她必须帮惠娘。
她便拿了大汤勺,满满地舀了一勺汤菜,放进王亨碗里,微笑道:“所谓一品锅,这是文雅的名儿,大户人家都这么叫。乡下还有个俗名叫‘大杂烩’。就是把所有的菜一锅炖。虽然卖相不好,味道却一样鲜美。恩师且请尝尝我们小户人家的大杂烩,看比你们的一品锅如何。”
她没有解释这不是剩菜。
但是,她也没有否认。
惠娘顿时身心舒畅,果然梁心铭还是向着她的。
王亨看看碗里的菜,又看向梁心铭。
梁心铭目光期待地望着他,他只好强笑着拿起筷子,搛了一片豆腐吃了。觉得味道还不错,他一咬牙,又搛了一只蛋饺吃了。因为他觉得蛋饺这东西,要吃就吃一只,没人会将蛋饺咬一口再放回去,就算是中午剩的,应该还干净。
豆腐和蛋饺都很鲜美。
他继续吃,把碗里的菜都吃了。
梁心铭见他吃了,也舀了一勺吃起来。吃得很香,因为她真饿了。还有,这菜看着不怎样,味道却极好。
惠娘这才笑着出去,继续端菜。
王亨吃完,放下筷子对梁心铭点头道:“味道确实很鲜美。你媳妇持家有道,人是不错的,就是眼界窄了些。”
梁心铭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这是在说她媳妇不好?
书房外,端菜过来的惠娘听见了,不禁气坏了,这个王亨,居然在梁心铭面前说她的坏话!
她倒要听听,梁心铭怎么回话。
梁心铭道:“学生出身贫寒,自然比不得恩师有眼界。媳妇是女人,来来去去都在内宅打转,更不用说了。”
王亨道:“我说你媳妇眼界窄,并非瞧不起她出身。她生活节俭固然没错,却要看对什么人。今日为师过来,她煮了剩菜待客,为师自然不会计较;若换了别人呢?岂不给你丢脸!你卖画得了近三千两银子,敞开了花自然不对,但连最基本的人情来往她都考虑不周到,将来如何帮助你在官场上立足?怕是要把人都得罪光了!”
梁心铭忙道:“媳妇不是没想周到,而是想太周到了。眼下学生并未考上,有些事不能不提前打算。若学生落榜的话,下一科还要再等三年。三年,回乡路途太遥远;若留在京城,生活无着落,三千两银子够什么用?因此她才未雨绸缪,还请恩师见谅。”
王亨不满道:“你还真护着她!”
梁心铭道:“媳妇辛苦,都是学生无能。”
小朝云帮娘送筷子来,趴在炕边还没走,仰着小脸看二人说话,听来听去,虽不大懂,好像怪娘煮了剩菜。
忽然她道:“没煮剩菜。”
王亨一楞,看向小女孩。
这话什么意思?
第58章 致命的吸引
朝云见他疑惑,很肯定地解释道:“中午吃咸菜的。”
娘可节省了,爹不吃饭,娘就不烧菜了,煮了剩饭、就着一小碟咸菜就打发了她。晚上这些菜是特意煮给师爷爷吃的。她闻了都流口水呢。师爷爷还说是剩菜,瞎说!
王亨灵光一闪,迅速明白了李惠娘的意思:她再抠门,也不会用剩菜招待客人,之前那么说,故意恶心他呢。
这女人,恐怕还惦记上次在别苑他轻薄梁心铭的事,也许还跟最近外面的流言有关,她这是吃醋了!
敢戏弄他,这小媳妇反了天了!
他脸一沉,问梁心铭:“怎么你媳妇说这是中午剩菜?”
他倒要瞧瞧梁心铭如何替妻子圆场,若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就必须让李惠娘来给他赔罪;若梁心铭只维护妻子,不尊师,他可就不客气了。
梁心铭在朝云说话时,心里便咯噔一下,暗想“坏了!”她大脑十万细胞一齐开动,想办法解释。
外面,李惠娘一听朝云说露陷了,也吓一跳,要进去,又不敢进去,急得团团转。就听梁心铭道:“恩师是不是误会了?这确是中午的剩菜,但不是吃剩的。学生怎敢用吃剩的菜招待恩师呢!”
王亨盯着她,追问:“你什么意思?”
梁心铭道:“学生之前做文章,做得投入了,就没顾得上吃饭。惠娘做了菜,不敢打搅学生;她又俭省,见学生不吃,也不舍得吃,就和女儿随便弄了些剩汤饭就着咸菜,对付了一顿,把菜留到晚上,等学生一起吃。因为恩师来了,那菜热了也不像样,所以就一锅烩了。”
王亨看着她,不知该信还是不信。
李惠娘对梁心铭的急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端着菜进来,故意做不知情模样,一面放菜,一面道:“这真是太寒酸了!留恩师吃饭,也没个像样的菜。来,吃这个。这是晚辈请乔老爹去真真羊肉馆买的羊肉,刚热了一遍。还有个羊汤,还在热着,等吃了饭再喝。”说着对王亨灿烂地笑,好像问:她这样待客还不够热忱?
王亨也疑惑:难道真是他听误会了?
梁心铭怕他深究,赶紧劝他吃菜、喝酒,要把这一节岔过去;又对惠娘使眼色,命她出去,别在这碍眼了。
王亨顺势下坡,叫小朝云也上炕来吃。
他还想套小朝云的话呢。
李惠娘急忙道:“晚辈带她在灶房吃。”
说罢拉着朝云就退出去了。
梁心铭松了口气,可把这一节混过去了。
王亨听说锅里烩的不是中午吃剩的菜,没了嫌恶之心,放心大胆地吃起来。他觉得,李惠娘做的这大杂烩虽然卖相难看了些,味道确实很鲜美,比一品锅不差。
他搛了一块灰色的东西举着问梁心铭:“这是什么?”
梁心铭笑道:“这可是穷人的菜。恩师不妨多吃些。”
王亨感兴趣的问:“哦,可有什么说头?”
梁心铭道:“有。这叫‘霉豆渣’。虽然是做豆腐滤剩下的渣,还是有些养分的。把豆渣用特殊的手法发酵后,就成了霉豆渣。用肉、青菜一起煮,自有一股鲜美。若是油腻东西吃多了,吃霉豆渣可以清理肠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