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儿道:“被这天籁之音引来的呀。”又转向孟清泉笑道:“表妹吹的真好,就是后面好像有些跟不上。”
他想:“岂止跟不上,我都没法弹了。”
孟清泉垂眸道:“小妹技艺拙劣,让表嫂见笑了。”
馨儿道:“哪里,表妹太谦虚了。”
王梦雪问道:“大嫂不舒服,怎么还出来?”
馨儿笑回道:“不想错过这美妙的曲子。”
他听了面色尴尬,低声对她道:“外面风寒,还是早些回去睡吧。天都三更了呢。”
馨儿吃惊道:“都三更了?你怎么还玩呢?兄弟们就不说了,到底是男孩子;姐妹们可都是千金贵体,若是有一点劳累和风寒,都是你照顾不周。依我说,都散了吧。”
原来是来捉他回家的。
他无奈,正要点头,就听王充不满道:“我们还准备玩通宵呢。我们不累,大嫂若是累了,就先回去吧。”
馨儿问王梦雪道:“妹妹们呢?”
王梦雪犹豫了下,道:“我们也想再玩一会。”
馨儿笑吟吟道:“都是精力好的,不怕累。那好,你们玩。我先走了。”那声音有股子强撑着的意味,因为她已经走了的,大家送了她一次;现在又跑来,又说走,自说自话找台阶下。她不在时,大家玩的很开心,她的到来打搅了他们。她说离开,恐怕大家都求之不得呢。
她需要一个支持,便把目光投向他,似乎问“你呢?”
不等他开口,少年们纷纷开口,不许他走;又有人开玩笑说要跟表嫂借表哥;还有人说表嫂把表哥管太严了,会让他得个惧内的名声,他便张不开口了。
当着这么多人,他很想撑住男儿脸面。
他便笑嘻嘻对馨儿道:“亲戚们难得来一次,我身为主人,多陪陪应该的。馨儿,你先回去吧。”又对若彤道:“好生送少奶奶回去。外头还有什么人跟着?”
若彤回说,还有两个婆子两个丫鬟跟着。
他又命一安和姚褀一起护送少奶奶回去。
馨儿再没说什么,对众人含笑点头,离开了。
可是,他却没来由地心慌,因为馨儿离开时,再没看他一眼,虽然脸上带笑,那笑却不是他平日看到的纯粹的笑,淡淡的,虚应的,仿佛挥手就能抹掉。
他虽然留下了,却再也没心情玩了。
后来玩了些什么,大家都说了些什么,他统统都不记得了,仿佛喝了酒,仿佛划了拳,仿佛和谁说什么来着……都模糊不清了!
他坐不住了,就要起身回去。
第139章 让我靠近你
正在这时,忽听王梦雪道:“大哥,你先回去吧。”
他一楞:“啊?”
王梦雪道:“天不早了,该散了。大哥先走,我和二弟三弟陪兄弟姐妹们。”
孟清泉也道:“是啊,表嫂不舒服,表哥回去陪她吧。我们不碍事的,都是至亲的人,无需客套。”
他忙顺势答应,又说夜深了,叫众人也早些回去,明儿再玩,说完也不管众人什么眼神,冲出馨香亭。
回到别苑,他一步跨两级台阶,飞一般爬到第四进院。冲进卧房,静悄悄的只见孤灯一盏,雕镂奇绝的绣床上,透过粉色纱帐,隐隐可见里面睡着的小人儿蜷缩成一团,似乎低声哭泣。
若彤不在,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些该死的丫头!
他慌忙揭开帐子,问:“馨儿,怎么了?”
床上的人猛回头,向他笑道:“怎么舍得回来了?”口气满是讥讽,笑容也带着讥讽。
他见她无事,松了口气,道:“舍不得你呀。”
馨儿道:“舍不得别人吧?只怕人回来了,心还留在外面呢。既这样,何必回来?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在床沿上坐下,道:“馨儿,别瞎说!”
馨儿冷笑道:“你都跟人上演高山流水遇知音了,还说我瞎说。我是瞎了眼才对!”
他耐心道:“我那是陪客人。”
馨儿道:“陪客人?陪客人要通宵达旦?你们不是言情书网吗?不是世家豪族吗?不是最讲礼仪吗?怎么深更半夜你一个有妇之夫和人家女孩子弹《高山流水》,玩知音相遇,就合乎礼法了?就不该避嫌?”
她声音又脆又犀利,他不禁羞恼。
他道:“高山流水是最雅的乐曲,你怎么尽想些龌龊的?馨儿你太小气了!都是兄弟姊妹,不过合奏一曲而已,你便这样闹,你让孟妹妹脸上怎么下的来?”
馨儿一翻身坐了起来,对着他喊道:“我小气?人家说你们‘天生一对’、‘郎才女貌’,也是高雅?呸!想享齐人之福就直说,别表里不一叫我恶心!”
“你……”他气红了脸,又心虚,“谁想齐人之福了?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话,你也要较真?”
馨儿道:“你也是小孩子吗?你长大了!!!还不知道避嫌?这不白长了!”
他忍耐不住,骄横的脾气也上来了,道:“还不是你,太小气,装什么病?你要是在那,我能跟别人合奏?”
馨儿道:“你说我装病?”
他道:“你本来就装病!”
刚才她就是去搅场子的,当他是傻子呢。
她点头道:“好!你大气,你去陪你的娇客好了,省得人家慢慢长夜孤单。我装病的不用陪。这毛病也不能惯着,最好再给我点教训和颜色看看,省得以后再矫情装病。”
他赌气道:“我本来就要回去陪客。”
说着站起身,就要下床踏。
那脚步却迈不出去,等床上的人留他。
床上的人却幽幽道:“别自作多情了!左一个‘陪客’,又一个‘陪客’,你以为人家真看重你?不过是看重你的家世门楣,和利用的价值!你还是‘三寸丁’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人来拜访你、要你陪呀?”
“三寸丁”几个字戳中了他的心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馨儿会这样说他,愤然回头喊道:“不是真看重又怎么样?我就要去陪!”喊罢,他旋风一般冲出了卧房,冲出了上房。
在廊下,他遇见若彤,正端着一碗黑乎乎、冒热气的汤汁进来,看见他忙叫“少爷”。他想起刚才房里没人守着,不由迁怒丫鬟,对她喝道:“你别睡,给我看着她!”说完顺着游廊大步走去,转眼就出了院子。
他果真又去了客院,和少年们闹到天明。
次日,他这口气还没消,依然没回去。
他生气归生气,却无法忽视馨儿的酸楚和怨怼,因而和大家玩乐时,再也没有与哪个女孩子合奏或者对对子。
一位周姑娘曾托王梦雪找他要一幅字画。王梦雪说她是歙县县学周教谕的女儿,是王家远亲。他断然拒绝了,说“学艺尚浅,不敢献丑”。王梦雪也说拒绝了好,不然有这一个开头,别人都要起来,就不好再推拒了。
这些事,他都没心思理会。
他正忙着和馨儿赌气呢。
这一天,馨儿都没出来,说是病了。
这一天,他过得寡淡无味。
老太太和王夫人被惊动了,次日就带他们返回了华阳镇。
客人们也纷纷告辞离开,有些是从贺城别苑这边离开的,有些是随他们回到华阳镇才离开的,只剩下几家亲眷,其中孟夫人正向东方神医求诊,兼泡温泉治疗腰痛。
回到华阳镇,馨儿被老太太关进了佛堂。
他慌忙去找老太太去求情。
老太太板着脸道:“我关她是为了她好,要磨一磨她这烈性子。她说你的那些个话,是为人妻该说的吗?对夫君毫无敬重之心,客人还在就跟你耍脾气,这如何使得?”
他赔笑道:“馨儿还小呢。”
老太太道:“就因为小,才要多磋磨,把这性子磨平了,以后才不容易吃亏。大了就扭不过来了。”
母亲也说要磨一磨馨儿,叫他别管。
老太太又训斥道:“你还为她求情呢,都是你引起的——深更半夜纵情玩乐,本就不妥,还与人家女孩子琴箫合奏,这举止更不妥!若不顾及你的脸面,连你也要关起来。”
一发狠,把他也禁足了,要他好好反省。
他想,让长辈压一压馨儿也好,他还记着馨儿说他“三寸丁”的话,心里还气呢,觉得深深受伤。
然只过了一天,他心里便如长了草一般。又听若彤说,少奶奶那日没装病,是月事来了,从河边回来就腹痛不止,痛得缩成一团,她才去熬红糖水。
他急道:“喝红糖有用吗?你怎不早说!”
若彤低头道:“婢子没来得及告诉少爷。”
他便没话说了,想起自己那天根本没给这丫头说话的机会,就跑了,不由后悔万分。
他又问:“回来可找神医看了?”
第140章 坍塌的人生(逍遥九世和氏璧+)
若彤道:“看了。神医开了四物汤。”
他再熬不住了,想去看馨儿。
他想她,想她笑靥如花的小脸,想她牙尖嘴利的口齿,想她纤细娇柔的身子,甚至想她那晚吃醋赌气地模样,比往常更加惹人怜爱。吵架的事被他抛在脑后,再说他们以前经常吵架的,又算什么呢?还不是越吵越亲密。
可是他被禁足,出不去屋子。
更准确地说,他拉不下脸去见馨儿。
他便想给馨儿写信,让若彤送进佛堂。
若彤说她早去过了,棋妈妈亲自在佛堂守着,不许任何人探视,不知道给不给传信,不如她去问问。
他估计问也是白问,若是能传信,还不如让他亲自去探望了,因此摆手道“等我想想。”正想着,忽觉腿边有动静,低头一看,是墨云,正挨挨擦擦地跟他闹。
他脑子灵光一闪,道:“让墨云去!”
墨云听见叫它名字,立即把尾巴竖起来摇摆。
若彤忙说这主意好,说墨云跟她去过一趟,当时她被棋妈妈挡在外面,墨云却爬上假山,从墙头一跳就进去了,棋妈妈也没拦它,可惜它不能说话,不然托它问候少奶奶可不容易的很。
他笑道:“墨云不用说话。”有信嘛!
他便坐下,挑了馨儿喜欢的薛涛笺写信。提笔先写了三个字“小馨馨”,想了一想,觉得不够亲密,于是揉成一团,又重新拿了一张纸,再写道:“小心心……”
后来发生的事他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跟做梦一样:
他和馨儿通过墨云书来信往,吵翻了脸!
他被馨儿尖刻的言辞气疯了,然越闹得僵,他心里越放不下她,又不肯放低身段去找她,于是在信上做文章,每一字每一句必定要反复斟酌、反复推敲,字面意思很傲气,可是略一品味,便能品味出他的牵挂与求好之心。
那天傍晚时分,他让墨云送了信后,便焦急地等回信。
那个时刻真难捱,隔一会他就要问一次若彤,墨云可回来了。每次若彤都说,墨云才去一会呢,少奶奶回信没这么快。可是,他依然等得不耐烦。最后,他也不管禁足令了,使出下九流的手段翻墙越院,去接墨云。
他不敢去佛堂,怕惊动棋妈妈。
他就守候在墨云经过的半路等它。
等啊等,始终不见墨云回来。
他难受极了,馨儿还在生气呢。
他惩罚自己似得缩在花丛中,发誓不等到墨云出来就不回屋,馨儿生气,他也陪着生气。
一直等到快三更,却见狗儿从松园茅舍那边颠颠地跑过来,他虽疑惑,也大喜,一把抱住不放。
墨云受宠若惊,开心地又是摇尾巴又添他的脸。
他闻见墨云身上一股怪味,气恼道:“哪钻来的?弄这么臭!”他避开它,从它项下的荷包内取出书信,撒腿就往回跑,墨云跟在后面紧追。
回到房中,在灯下看见小馨馨熟悉的字迹,他激动得手都哆嗦了,然打开信后,他便呆住了。
馨儿这封信很简短,她说,她要离开他、离开王家,好聚好散,从此大家相忘于江湖、放过对方吧。
他不顾一切地冲到佛堂,已经人去屋空。原来,墨云是先跟着馨儿出去了,再被她打发回来送信的。
他痛悔万分,如果他早去佛堂,便能早发现了。
他带着墨云冲向山中,可是墨云跑到山道上,便原地打转,再不知去往何处。
他急得踢了黑狗一脚,怒吼:“馨儿呢?去找啊!”
黑狗呜呜叫,乱窜一气,还是没方向。
他忽然想起墨云身上怪异的臭味,难道因此受干扰、鼻子失灵了?他便带着狗去山泉边清洗。
墨云被他搓得一身狗毛都湿淋淋的,方向感并没有变好,跑跑停停,在山中打转。
王家大乱,派出无数人寻找馨儿。
这当口,那只关在松园茅舍的老虎忽然发狂,咬伤了医童,冲出铁笼,冲出王家,冲进山中。姚褀等护卫全部出动射杀,被它伤了两人,也没能阻止那场惨剧!
他永远不能忘记,他赶到那个怪石嶙峋的峡谷中看到的情景:一片凌乱的血迹,一团皱巴巴的杂着血骨和毛发的衣服!他希望那衣服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可是不行,那衣服他太熟悉了,即便被血染透也能认出是他家小馨馨的。
“馨儿——”
他觉得天空黑了,山峦崩裂!
他害死馨儿了!
他昏迷了一天,醒来也跟活死人一样。
东方倾墨用参汤吊着他性命。
那些日子里,他床边来来往往许多人、许多面孔,有哭的,有劝的,有骂的,他一概都置若罔闻,满脑子都是和馨儿的书信吵架,悔恨、绝望、眼中没有生机。
半个月后,他坐起来了。
老太太和母亲大喜,母亲更是衣不解带地亲自守候在他床前,伺候他、开解他、宽慰他。
那天,王夫人送走了一拨探望的人,一面接了丫头递过来的热手巾帮他擦手脸,一面轻言细语告诉他生病期间,都有哪些人来看望他,特别提到了孟清泉。
她叹道:“孟丫头从小就喜欢黏着你。从前我跟她母亲玩笑间也提过结亲的,谁知你的病难治,这事就搁下了。谁家父母不巴望孩儿好?将心比心,我也不怪他们。孟丫头倒是痴心一片,把从你这得的哪怕一片字纸、一幅画、一个小玩意儿都收着,好几次对她母亲提起,想来华阳镇看你,都被长辈阻止。碍于长辈,她一番心思不能实现……”
听了这些话,他一直木然的神情终于松动了。
他定定地看着母亲,直直道:“今生今世,我只有馨儿一个妻子,绝不会再娶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