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青!”贾瑾吩咐丫鬟,“跟着她,别闹出事端来!”
“是史大姑娘么?大好的日子怎么掉起了金豆子?”小儿子最近正练本事,颜氏不免有些犯乏,早起往荣庆堂行礼回来,寿席前露一露脸便托辞早退,方哄了颜苏睡下,正想去荣禧堂瞧一瞧不得上席的贾茗兄弟,走到院门口就看到了满面泪痕的湘云,这才上前询问翠缕,“是哪个奴才大胆冒撞主子不成?”
翠缕虽是湘云的贴身丫鬟,家人身契仍在荣府名下,哪里敢说贾瑾姐妹的长短?听得问话慌忙赔笑:“姑娘看着老太太母慈子孝满堂和气,想起过世的父母十分伤怀,这才有些难过——”
颜氏宽慰道:“听太太说史侯已为大姑娘定了卫大人的长子做女婿,那还是前科的举人,称得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将来少不得一般的满堂儿孙孝敬。”
“只怕我没有那样好的命!”湘云擦擦眼角,“大嫂子,您生在伯府,又有做天子、亲王的外公疼顾,嫁进荣国府婆婆慈爱夫婿得意,再难明白孤女的悲凉!”
颜氏情知翠缕所言不尽其实,听得此话更是蹙眉:“别在日头底下晒着了,去里屋讲。”
却是湘云以己度人,总道姑嫂之间必有龃龉,忍不住就把方才的过往叙说一个大概:“俗话讲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漫说爱哥哥有学问见识,哪怕当真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外人说起来做姐妹的维护尚且不及,哪里能如此嘲讽他呢!”
“嗯?”颜氏便问翠缕,“两个姑奶奶和玥姐儿当着哪家的客人说的如此直白?”
翠缕不敢说谎:“只王妃、世子妃与二姑娘和大姑娘四个人在宝二奶奶屋中。”
湘云嗫嚅道:“总有老太太和二太太的颜面在,二姐姐就——”
颜氏笑了笑:“我当你说不得‘二’字,连着说两次竟也是清楚的。”
湘云的脸色好似煮熟的大虾,捏着帕子一声不敢言语。
“史大姑娘,说句你不愿意听的话,宝玉好不好与你并不相干,宝玉媳妇督促他上进是夫妻一体的道理;姐妹们恨铁不成钢是盼望娘家能多一个为她们撑腰的兄弟。虽说都有私念,咱们可不能说她们是坏心吧?”
湘云辩解道:“大嫂子——我从来把她们当作亲姐妹的!”
“那你更该明白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颜氏淡淡地说,“你方才讲了,不管太太还是兴武,哪怕做做样子呢都不能教外人觉得太宗皇帝挑错了孙女婿。你又何尝不得祖父的恩荫,老史侯爷站死在宫门口,满朝上下有哪个是不动容的?两位小侯爷许身社稷,一刀一枪把爵位拼了出来,没有他们,你会享着今日的尊荣么?”
湘云忍不住道:“总是我的命苦,没有得着一日父母疼爱的福。”
“大姑娘,太太找您回去呢!”颜氏正待说话,忠靖侯夫人跟前的丫鬟扬声而来,到跟前时好似刚刚留意到主家在场,慌忙束手跪下请安,“奴婢大意,不知千岁仪驾在此,万罪!万罪!”
“起来吧。”颜氏心道:真是人才啊!
晚些时候在婆婆跟前提到今天的事儿,张夫人便叮嘱女儿:“做姐姐的,对妹妹要宽容一些才是。”
颜氏叹口气:“今儿她将将没在我跟前怨怼叔婶苛待,史侯夫妇能白担恶名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有句俗话说的好: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回到家中听丫鬟讲起今日过往,忠靖侯夫人气得倒仰,立命套车前往保龄侯府见嫂子,恰巧史鼎兄弟都在议事,保龄侯夫人大骂丈夫:“我们妯娌不修德行嫁给你们兄弟卖力,连累娘家都受牵累!你说说,我何曾一碗水不端平的苛待过她?如今竟然背了不恤遗孤的恶名——”
史鼐脸上挂不住:“她个小孩子家,你又何必这般计较?”
“大伯,不怪嫂子生气!”做小婶的亲自上阵,“齐鲁公主秩同半銮,有襄扶主子娘娘节制中馈命妇之责,万一不慎传到外头,府里几个没出嫁的姑娘怎么办?”
儒教的民俗是极有意思的,不但叔嫂不通问,弟妹也是大伯的克星,忠廉王妃骂过义直王、顶撞过忠雍王,连永泰帝都被含沙射影讽刺过——这些人都是什么反应呢?唯一的反应就是没反应!理由粗暴简单:那是兄弟媳妇!
到了次日,包括张夫人在内的亲戚世交全都得着了史家的请帖。
作者有话要说: 七章之内完结似乎有点儿困难
☆、保龄府客席合亲 荣庆堂家宴分流
张夫人接了帖子很快给出答复,初八日就与王氏带着凤姐、宝钗、贾萱去了保龄侯府做客。
一门双侯的史家虽比不得荣府贵重,在勋贵堆里已经算是靠前的门第,自从老侯爷站死在宫门口,天子的荣宠便一日不曾断绝,弟兄俩前后外放大员,又几乎同时在今夏受调回京,明摆着是有所任用的。是以三亲六眷接了请帖都给面子,赫赫扬扬到了十几位诰命。
为首的自然是天子师妹、齐鲁公主婆婆、宗郡王岳母、懿郡王亲家、国公夫人品级贾张氏。
大史夫人是主家,先向女客们福了半礼:“今日邀得诸位贵客到府,原有不情之请想要得个公证,在此与弟妹先行谢过!”
众人都道“夫人客气”,大史夫人这才开启正题:“自先伯兄与长嫂不幸亡故,外子并舍叔受先舅托付养育女侄湘云,此为亲友所知,不必多行赘述!”
湘云舅母石童氏越次陪笑:“全仗两位夫人劳心,倒教我这做舅家的无地自容。”
大史夫人摆摆手:“这是我们做叔婶的本分!再则府上三节两礼并不短少对外甥的问候,我与弟妹都看在眼里的。”
“应该的!”石童氏从袖中拿出一张封贴来,“夫人要的东西我已带来,请您过目。”
在一片好奇的目光下,大史夫人说明本意:“如今侄女已经许婚,我们也算不负先人托付,就请诸位做个见证,现将湘云的嫁奁资业一体公示。”
张夫人心中了然,因代众人表态:“你们是怎样的人品我们能不知道?又何必多心!”
卫淑人附和道:“贾夫人说的很是,说句无礼的话,正因仰慕史家忠善门风,外子方才立意高攀成就秦晋盟好。”
“亲家不必如此!”小史夫人郑重道,“英灵虽体明知,我们毕竟还有防备市井蜚语的私念。”
王氏看向张夫人:“却是一番良苦用心了,我们很该成全!”
大史夫人又从丫鬟手上的托盘里拿起一个荷包:“此为亡嫂嫁奁,一样的也是三份,石宜人方才所示便为娘家留备,现将当众比对,皆为湘云翌日添妆所用!”
核对已毕,女先生又手录一纸清单,大史夫人将官中所留转交卫淑人:“兄嫂已故,嫁奁明细还要留在石家,我史家与湘云并府上各持一纸,也是公正明道的意思。”
众人纷纷称赞:“夫人虑的周到。”
“说来惭愧,我与弟妹不懂经济,如今空大的侯府不过勉强济日而已。”大史夫人话锋一转,“虽是如此,我与弟妹不敢委屈侄女,先凑一千两金子以为对先嫂嫁奁经营不善的补偿,再自两府共集白银两万两当做添资,也请诸位亲眷公证。”
张夫人赞道:“便是嫡亲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两位史夫人自行签下文书,又教卫石两家共作押印,在座女宾皆为保人,待得丫鬟捧着印泥近前,张夫人摆摆手:“萱儿,你先来!”
贾萱是齐鲁公主的代表,她的份量不言而喻,两位史夫人心石落地,都向张夫人表达了感激之情。
也因于此,史湘云已经在事实上变成了侯府的弃子。
颜氏听得女儿叙说经过后略怀感叹:“老太太差了!早先把史大姑娘接来府里打擂台,又不助她定一个前程,如今不进荣国府的门槛,反把史家嫌弃了,这可好——将来教卫家摸到门路,指不定如何难过呢!”
夏莲宽慰道:“依奴婢的意思来看史小姐的将来是着落在新姑爷身上的,娘家门第、公婆性情都是次一等的缘故。”
“但愿如此吧!”颜氏苦笑一声,“不过这种道理我是不信的。”
夏莲正待接话,鹋根急匆匆进来回道:“主子,东边传了消息来,花姑娘见红了!”
“嗯?”颜氏略感吃惊,“怎么回事儿?”
原还担心宝钗因此会吃瓜落,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瞧瞧,二报已然传到:“宝二奶奶诊出喜脉来了!”
颜氏微微笑道:“果然不曾看错她!”
同为女人,齐鲁公主明显站到了薛宝钗无法攀登的高度,但一样是贾家媳妇,弟媳妇的那点儿不顺畅放她身上充其量是毛毛雨。
宝钗有孕的消息传开后,最先有反应的却是贾母,中秋家宴上忽然吩咐站着伺候的孙媳:“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讲。”
待等李纨凤姐告罪上席,贾母先问颜氏:“听说真腊王世子已然请旨,要永居tianchao臣服上国,陛下可恩准了不曾?”
“是”颜氏回道,“这真腊王储本为真腊王元妃嫡出,概因母族为明末之际汉室南迁,素来仰慕儒家学问,待王妃薨逝,其父宠恋新妃,愈发恶其异志,而今上有军功庶兄,下俱得宠嫡弟,日子想也难过。”
贾母又问:“圣人有意为探春许婚,可是定准了么?”
探春羞的面红耳赤,贾瑚在屏风后回道:“这王储人品不错,只是有些呆根,陛下降旨,封授其镇南将军之职,加归义公,秩同王爵,内务府已然择地为其选拣府邸——指婚的事儿怕是圣恩难却的。”
贾母并贾赦兄弟俱怀感念:“圣上皇恩浩荡!”
颜氏遂作顺水人情:“老太太与二老爷二太太倘无异议,明儿我进宫把这桩亲事定下来如何?”
贾政连声称谢,王氏亦有元春指点,遂向贾母请示:“虽是番邦,毕竟为一国储妃,不可拂了圣人美意,媳妇有心仿效大嫂将探春记在名下,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贾母点了下头:“探丫头,还不给你太太磕头。”
凤姐扶起小姑笑道:“可是好了!双喜临门。”
不喜的跟着来了。贾母转头吩咐琥珀:“都是一家子骨肉,没得忌讳许多,把屏风撤了罢!”
颜氏心中有些诧异:这老太太,又要摆什么戏台?
贾母开了话匣:“我今年七十八岁,如今身子骨也还硬朗,又吃不到儿孙的气,想来还能看着葵儿娶妻生子做五世同堂的高祖母,虽然如此,毕竟世事难料,有些事还要赶早交代的!”
“老太太!”贾赦先就表态,“儿子是要伺候您到一百岁的。”
“毕竟怕个万一!”贾母笑了笑,“你们依着我的意思才可欢喜。”
贾政附和道:“请母亲吩咐便是。”
“我嫁进荣国府五十八年,从重孙媳妇做起,如今也有了重孙媳妇伺候,可算享尽贾家的福,看着你们共聚一堂是再没有不知足的地方了。”追忆了过往,贾母紧跟着便语惊四座,“可自古就有树大分枝的道理,探春的终身已经定下,宝玉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索性趁我没闭眼先把家分了,免得将来闹出是非教外人笑话。”
“老太太!”王氏的声音都扭曲了,“哪有老母在堂兄弟分家的道理?”
贾赦赶忙表态:“老太太,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话来了?可是儿子媳妇伺候的不尽心?”
贾母摆摆手:“已经跟你们明说,这是我的意思,若能应了才算对我的孝顺。”
张夫人犹劝:“老太太,二婶说的极是,若真分了家,不知道的必当咱们子孙不孝兄弟不和妯娌不睦,于家声是极有妨碍。”
“无妨!”贾母解释道,“我不糊涂,还有公主在,哪怕老圣人与主子娘娘问呢,少不得也得给我两分体面。”
不独贾瑚贾琏,贾葵贾兰也代表诸弟劝说曾祖母收回成命,贾母执意不允,最后又道:“你们要是贤孝的子孙,今日必得顺从我的心意,否则打明儿起我便水米不尽!”
贾赦只好让步:“全凭老太太做主。”
说到底贾母才是荣国府名副其实的宝塔尖,除非大青朝灭亡抑或皇帝脑筋犯抽不顾翌日救驾勋劳将贾代善刨坟掘墓,荣国夫人的诰封是雷打不动的,什么秩同东宫、天子师妹、皇孙外祖——在她老人家面前全是浮云。
贾母开了脸问次子:“你的意思呢?”
贾政虽然百般不愿,究竟难以违逆老母的决定,到底是做出了妥协:“听老太太的。”
贾母趁热打铁:“择日不如撞日,选在大后天叫蓉儿请了族老并史张王颜诸家亲戚过府公证即可。”
这一晚对贾府来说又是不眠之夜。
二房如同死水一般沉寂,不知过了多久,贾政终于叹息发话:“既是老太太的意思,咱们就预备着吧。”
“老爷,好好的老太太怎么就——”分家对二房的不利不言而喻,抛开这层不提,如今的时机亦教她难为,人比人气死人,同样是有两个儿媳的妯娌,颜氏与凤姐好似虎狼一般,李纨与她们相比就是波斯猫狮子狗,宝钗倒有主意,偏偏在这个档口怀了身孕,想在不利的形势下力争相对的有利条件都变得毫无几率。
“明天你带宝玉去劝劝老太太——”贾政并没有旁的主意,“老太太兴许是一时起意——”
贾赦同样没觉得乐观:“老太太一向偏疼老二和宝玉,怎么好端端就提分家的事儿?”
张夫人揣测道:“老太太难道是忧心在她身后分家二叔会吃亏?”
“许是如此!”贾赦有些恍然,“真为这个,咱们做兄嫂的让一让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