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嘴上答应,心里不以为然。
颜氏何等老辣,自然看得出她的言不由衷,手上的对牌就没放下:“你再想想。”
凤姐摸不着头脑,还当颜氏翻了昔年旧账,便向她赌咒发誓:“我是贾门媳妇,凡事以贾家门楣为先,绝不任性妄为。”
“好。”颜氏松开手,“我信着你。”
面上说相信凤姐,心底里半点儿没有着落,传了四大管家进来敲打一回才稍稍释怀。
颜氏并不知道,她的行事风格极大程度增加了凤姐行事的胆量。
满京城谁不知道,鲁国公主将禁军堵在府外都没见圣人怪罪,比这个更严重的也就是竖旗造反了,贾家会造反吗?明显不可能!既然造反是底线,放点儿印子钱又算什么?凤姐压根儿都没往自己身上去想。
陪房来旺心里是有数的,他没敢坦诚凤姐给的本钱都被逼着办了抚恤慈善,还敷衍着说放了长贷高利,凤姐新掌家务,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知道是来旺办熟的差事,也没有多心过问。
隔了几日,颜氏去荣禧堂请安,恰听到张夫人和凤姐说起人参短缺的话,因问道:“太太找参使?”
“也不是我用。”太太解释,“三老太爷的孙子得了急症,大夫开了独参汤的方子,三老太太求过来,我让凤姐先称二两应急,不想府里的人参都拿去配药了,正要打发人往东府问一问。”
药房有没有人参颜氏自是有数,看了凤姐一眼说道:“原为这个,我那里还有些,先给她拿去去下药,过后买好的补上。”
凤姐忙道:“嫂子有孕,正该拿参补气,怎么能用您的私房?”
太太也说:“现拿银子去买就好,你的留着应急。”
“不妨事。”颜氏转头吩咐春兰,“挑两支上眼的打发人给三老太爷送去,别误了病情要紧。”
凤姐满脸的官司,勉强奉承颜氏:“再没比嫂子更有菩萨心肠的人了。”
颜氏淡淡地说:“有些个事儿,给足教训便罢,断人子嗣的勾当少干些最好。”
凤姐吃了一吓,只觉颜氏话中藏话,再不敢多说劝阻的话。
这倒是贾瑞的造化,颜氏手里的人参,再次也是番邦外臣进贡的极品,四五斤的百年人参喂下去,别说贾瑞年纪还轻,纵是剩下一口气的老人,续上两年命都未必是难事。
贾瑞脱了大劫,一改旧日走鸡斗狗的陋习,酒色财气再不沾染,除了料理家务就是读书学问,不消三年考了秀才,三十出头进为举人,在贾瑚的帮扶下轻轻巧巧谋了外任县令,七十岁上于正三品按察使的位子致仕,也算贾家难得的出息子孙。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贾瑞这事儿上,颜氏全然不觉凤姐有错,之所以搭下援手,不过体恤代儒夫妇老迈,要保贾府一房血脉而已。倘或贾瑞病愈后故态复萌,不用凤姐动手,她这当嫂子的也不能袖手旁观。
结结实实养足三个月,颜氏终于获得了最起码的人身自由,当然,也无需太过妄想,只为太医说了句“胎位不大正,需得注重调理”,贾瑚下了死命令,妻子出门必须有前后左右十八个下人随行服侍。
大青制,除粗使仆役外,各宫主子拥有随侍宫女的数量分别为:皇太后十八名,皇后十六名,皇贵妃十二名、贵妃十名、皇妃八名、贵嫔六名、嫔四名、贵人两名、选侍一名。皇太子妃比于皇贵妃,以此为标准,颜氏的随侍当有十四人左右,如今竟是享受了皇太后的待遇。
贾蓉之妻秦氏抱着儿子来请安时取笑道:“叔叔可真是疼您。”
颜氏故意道:“我揣着他的儿子,难道不该尽心?”
秦氏乐了:“您嘴上这样说,心里可美着呢。”
说笑一回,颜氏关切地询问:“蓉儿如何?他要不老实你尽可来讲。”
“您的侄儿很好。”秦氏红红脸,踌躇片刻后压低声音询问,“我有件事儿一直没得着机会问您,我们大爷早先的伤势——”
“松儿越来越胖了。”颜氏挑挑侄孙的下巴,“小孩子果然要圆润些才有喜感。”
秦氏只好跟着改变话题:“幸好过了暑季,不用担心苦夏。”
颜氏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暗暗称赞:果然是当得起贾家宗妇的聪明人,忠廉王这样灵透都没瞧出破绽,拘于内宅的秦氏倒瞧出端倪,不由她不生感叹。
欣慰过后,糟心的事儿也伴随而来。
越城郡主探望女儿时问道:“你们府怎么干上了包揽词讼的买卖?”
“嗯?”颜氏摸不着头脑,“这话从哪里来的?”
郡主叙说原委:“江南□□时,原任天津守备刘敬曾在你父亲手下用命,也算咱们家的门人,他的儿子与天津大户张家小姐自幼定亲,张小姐前几日到水月庵上香,竟被天津知府的小舅子窥见,立意要娶她进门,刘敬早年伤病在身,现已致仕,张家贪慕知府的权柄,立意退亲另聘,刘敬赌气不从,竟不知张家如何走了你们府的门路,官司打到津辽戍边司云光那儿,云光早得了你们府里招呼,强逼刘敬退亲,刘敬义愤难平,修书给你父亲,说他‘不念袍泽旧义、但知借贵欺人’,你父亲又气又屈,不是提着他你如今有孕不管庶务,他能闹到荣府来。”
颜氏丢下手上的酸梅吩咐春兰:“去叫赖大查一查,这些日子都有哪些腿长的往天津去了。”
不消半个时辰,赖大查明底细来回:“只二奶奶的陪房来旺出过远门。”
颜氏冷声道:“叫了来!”
越城郡主宽慰女儿:“这事儿察觉的早,也没传到外头去,我是怕你从别人嘴里听到消息,再不管不顾的伤着孩子!”
颜氏微微一笑:“我原是要闷出病来的,这下可好,有了事儿发泄一下。”
来旺在凤姐面前是见了老猫的耗子,到东大院的地界就似羔羊走进豺狼窝,提着心脏半点儿不敢懈怠。
都不用出言恫吓,来旺第一时间招供,绝对算得上问一答十:“前儿为着大奶奶胎像不稳,太太叫了水月庵的主持净虚来念《血盆经》,她在用茶时说起刘张两家的纷争,二奶奶索了三千两银子,命奴才用二爷的名义找文书先生写了交送云光老爷的私信,必要刘家退了张家的亲事。”
“主子不做好事,当奴才的也是为虎作伥!”颜氏不怒反笑,“我今儿就借你一条命,让你们奶奶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来旺魂飞魄散,磕的地砖砰砰响:“公主大奶奶超生,奴才是奉命行事,奴才再不敢了!”
越城郡主赶忙说道:“你有身孕,不能见血光。”
颜氏不改主意:“上回见你知道惧怕,我是饶了你一遭的,你且算算,这才几日工夫?刘守备是我父亲的门生,你欺负到他老人家头上我不追究,往小处说,贾家再没人将我这个长房奶奶放在眼里,朝大局讲,我不让满大青朝笑掉门牙?”
“奴才实不知情,求公主大奶奶明察。”来旺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奴才倘或知道,长了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冒犯伯爷的虎威!”
“好,我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再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颜氏“哼”一声,“还想要命便回去告了你们奶奶,让她把自己的烂账一笔笔说给你们二爷知道,我这里看结果,你们二爷护短,还有老爷太太与老太太在上面,我还不信他们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种关口由不得来旺多想,“奴才一定办好。”
撵走来旺,又打发春兰去收缴对牌,越城郡主有些担忧:“毕竟是一家人,你这样伤着妯娌脸面怕有不妥。”
颜氏苦笑:“不只为这个,我也宽忍的够了,纵的她愈发不知进退。”
越城郡主面带困惑:“还干什么了?”
“不提这个。“颜氏开始善后,”您先请父亲修书给刘守备,就说我们府里有人受了奴才蛊惑办下错事,现今业已查明,必不能轻饶了谁去,等他们兄弟回来,再叫贾葵二叔向刘守备送礼道歉,云光那儿自有瑚哥开销。”
“很妥当。”越城郡主恨恨的,“那个水月庵的姑子也不是好人。”
“不能便宜她”颜氏立时发落,“到僧录司传我的教令,拿了净虚跪经三日,先饿她几天长长记性,再有下回必定绞了她的舌头。”
好端端被夺了权,凤姐几如遇着晴天霹雳,待来旺照颜氏吩咐说明原委,更是轰了一半魂魄,左思右虑没有注意,到底向丈夫坦承了错误。
☆、教责胞弟非徇私 却庶嫡统成王德
贾琏大惊:“包揽词讼的事儿你也敢做!”
凤姐不认为管了张家的事儿有多了不起,她检讨的是不查之下打了顺义伯的脸。
贾琏夫妻来东大院请罪时做嫂子的极不留情面:“我为封国公主,一日不敢纵使下人欺凌百姓,汝只恭人品级,何以交通外官侮及命宦!”
贾瑚蹙眉不语,虑着贾琏颜面说道:“总算你知道的早,不曾捅出大的事儿来。”
“啪”颜氏蹲了茶盏,“她王家缺教养,你们贾家也是没有律条约束的门第?”
贾琏只得作揖:“是弟弟约束无方,让嫂子受累了。”
“当然是你的错!”颜氏不买账,“今儿我把话放在这儿,你哥哥还想把荣国府的将来托付给你,我就说句明白话,一个侯伯爵位虽不放在眼里,也不能让你们顶着祖宗招牌为非作歹牵连后嗣!”
贾瑚不意妻子捅破窗户纸,赶忙截胡:“说的哪里去了?”
“说到哪儿是哪儿。”颜氏明显阴阳失调,“还没爵禄高品呢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万一成了侯伯夫人,还能有不敢说、不敢做的事儿吗?”
贾琏满面羞惭:“弟弟并不曾心生妄想。”
凤姐也道:“都是我的不是,求大嫂子宽恕一回,以后再不敢了。”
颜氏逐客:“我累了,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商量!”
贾瑚使个眼色让贾琏跪安,安顿好妻子才出来问罪:“你是怎么回事儿?”
贾琏觉得自己快冤死了:“弟弟实在不知情!”
贾瑚不悦:“你是做了父亲的人,难道也跟二叔似的万事不理?”
贾琏唯唯:“嫂子那儿还求您帮着圆话。”
“你当刘守备不是顺义伯府门生便没事儿了?”贾瑚脸色阴沉,“假若叫你做了内务府总管,怕是又要将鸡蛋买出珍珠的价格来!”
贾琏嗫嚅认错:“弟弟这就打点赔罪的礼物派人送天津去。”
贾瑚横了凤姐一眼:“从前是挺有机变的,如今越发活回去了。”
颜氏在丈夫回房时还抱怨:“贾琏好歹是你的亲弟弟,怎么就为他娶了个傻大胆儿的媳妇。”
贾瑚点点头:“却是我的不对。”
“嗯?”颜氏好奇地看着他,“你竟然认了?”
“我的公主,你以为有了太宗皇帝和陛下的赏识,我就能顺顺当当成为‘天策上将军’?”贾瑚解释,“琏儿不娶王子腾的女儿,我如何在军中轻易站稳脚跟?”
颜氏默然,他还少说了一层,倘若大房没订王家女,王子腾必然帮着二房抢爵位,就算不能得逞,膈应人是一定的,不是为这个,贾赦会点头才怪。
贾瑚叹口气:“你就看我的面子,多多包涵琏儿吧。”
“你这弟妹贪了公中多少银子我没追究,拿着全府月例放印子钱也容她,虚报公支吃回扣都是小事儿,你还想让我怎么宽容?等她挂着牌子在东小院卖官鬻爵才过问?”颜氏心头发堵,“你友爱兄弟我不拦着,荣国府的爵位让了就让了,一等国公我许是挣不到,侯爷伯爷的还不在话下,至于家产——你们荣府老库那点儿金银,及上我给茂儿的零花钱就不错了。”
“好好好,我知道你能干。”贾瑚用指尖摸摸妻子的小腹,“可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不起摩擦的道理,都是一个性情一条心,人世间哪还有恩怨是非呢?
“歪理。”颜氏哼一声,“明儿我就进宫,参那个云光一本,好给天下官员一个警醒。”
云光是荣府门生,贾瑚自要维护一二:“奶奶,多大的事儿呢,我派人训诫两句就是了,何苦坏他前程?”
颜氏没好气:“官僚!”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家丑更是不能外扬。颜氏不能真的在宫里参奏夫家,于中宫审定《内训》时脸上的情绪多少露了些出来,连皇后都关切地询问:“看你心不在焉的,有不顺心的事儿?”
“嗯?”颜氏回神看向皇后,“舅妈,您是国母,大青的后院都是您管的,大的不提,您教教我,如何就将一大家人管的妥妥贴贴。”
皇后一愣:“这个还用我教你?”
颜氏认真地说:“您嫁给皇舅二十多年,从太宗皇帝、皇太后到妯娌、儿媳,再没有说您一个‘不’字的,现在庆幸没给您做儿媳,两下比对着,简直甩出几千里去。”
“这是妄自菲薄了。”皇后笑道,“周旋内帏的事儿你可能胜不过我,论及行军布阵、度支理财,我是没法同你比较的。”
“女人离不开的是内帏”颜氏叹口气,“该长进的地方我是半点儿没学好。”
“你呀。”皇后摇摇头,“我要教你,只七个字足矣——”
颜氏急问:“哪七个字?”
“该当糊涂且糊涂”。皇后微微笑道,“有些事,心里明白也不妨自个儿骗自个儿,让人看出你洞若观火反倒不是好事。”
颜氏默然不语,良久才问:“若是哪个王妃干犯国发让您知晓,您会提醒皇舅惩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