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芝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二太太死去的阴魂,面前的牌位也像是在提醒她,不小心掉下来,害得顾云芝尖叫了一声。正是蔺氏的。
从祠堂里出来,外面有桃枝在接应,对姐儿突然提出要去祠堂里拜拜二太太,桃枝有点担心,生怕她受了大小姐的欺负。
结果祠堂里传来一声尖叫,桃枝差点就要冲进去了,就在这个时候,顾云瑶没事人一样慢慢走出来。
桃枝准备好暖手炉,递给她,顾云瑶迈着小步子,走得不疾不徐,桃枝跟在她的身侧,回廊里挂了许多纸灯笼,在风中摇曳。顾云瑶和她的影子一会儿从墙面转到地面,拖拉得很长。
拐过一个角,顾云瑶才对桃枝说道:“芝儿姐姐正在祠堂里跪着,天气冷,我瞧着爹爹是不会过来了,这要是跪一夜,芝儿姐姐的腿也要废了。去给她也准备一个暖手炉吧,还有厚一点的蒲团。别说是我准备的,我怕她不肯接受。找她们房里的人来就行了。”
送顾云瑶回去以后,桃枝依言去办了,只是她还有点愤愤,姐儿心地也太善了一些,什么人都要帮,按她想的,即使大小姐跪坏了一双腿,也偿还不了和惠姨娘两个人一起欠下的二太太与顾云瑶母女的债。
第二天,桃枝发现自己错了,顾云芝非但没被放出祠堂,还被安排加抄《女戒》五百遍。整个顾府现在都在说这件事,传到了大太太肖氏那里,也在冷冷看惠姨娘母女的笑话。似乎是顾德珉晚上也去看了顾云芝,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他和惠姨娘的女儿,也在想,下午对女儿说的话是不是说重了。结果发现顾云芝不但没能好好跪着,手里还有暖手炉,穿的衣物也变多了,坐在一个很厚的蒲团上面,正在吃不知道谁送来的糕点。
可能顾云芝以为,她这么做了,她的父亲也不会责怪她,却是再次触到了他的逆鳞。
用对方的宠爱,去试探对方的底线和肚量,无异于找死。她明白一个人厌烦一个人的过程,就像是她的父亲面对她的母亲。
顾云瑶听到桃枝她们传来的八卦,眉目很平静,在吃厨房里下的芝麻汤圆。香软细腻的芝麻馅被揉在炖得入口就能化的面团里,小小的咬一口,芝麻馅化成了汁水,烫到了有点等不及吃它们的顾云瑶。
薛妈妈在旁边替她擦擦嘴角,又帮她吹了几口汤圆。最近姐儿的饭量更好了,原本她也听说了二爷想为顾云芝请授课先生的事,好像是为编纂《大孟文录》出过一份力的翰林院才子编修。
姐儿虽然也会去,是顺带去的。
昨天下午顾云瑶和顾德珉的对话,只有顾老太太知晓,房中的丫头婆子们全然不知其中过程。薛妈妈还以为是顾老太太看不惯二爷的偏心,把那天晚上送别蔺绍安时,顾云芝摆在脸上的小心思给全都捅了出来。
顾云芝有二爷宠,好在他们的姐儿有顾老太太宠。
惠姨娘在文轩阁里不敢哭闹,顾德珉生气,以前都歇在她屋里,连续两天下朝归家就往书房里钻,连面也不想见她了。
文哥儿在屋中闹,方嬷嬷帮忙惠姨娘,把他捧在手心里,抱在怀抱里,哄来哄去,他还是闹。称要姐姐回来,看不到姐姐,他就是要哭。
方嬷嬷有点无奈,孩子哭的理由千奇百怪,文哥儿又是最闹的时候,苦了惠姨娘,给二爷生了两个孩子,到头来二爷说翻脸就翻脸。
惠姨娘前两日还想着,蔺月柔是个有眼无珠的人,最后选了顾德珉,连个男人都保不住。而今她居然也有同样的遭遇,如何能按兵不动?惠姨娘罩了一件外衫,问方嬷嬷,顾德珉是不是还在书房里。方嬷嬷回答“是”,她这才叫方嬷嬷帮忙看顾下文哥儿,打了一盏灯笼,独自去书房了。
……
京城里一片繁盛之景,忠顺侯府里也不例外,前几日下大雪,府内一片银装素裹,万物都像是歇了,埋在厚厚的雪里,只人走在路上时才有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的声音。
不等雪化,侯府里的家仆已将雪扫到一处堆积起来,只待日头出来,容它们慢慢化。
蔺绍安在静雅堂里,这是蔺老太太的住所。听闻他从边关回来,蔺老太太已经托人寄了信,告知了身边的亲朋好友们。光蔺绍安的表哥表姐们来了不少人。蔺绍安的母亲在原来外家的小姐辈中,排行老五,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有的在京城中,有的在外省。
侯府在京中地位非凡,往年临近新年时,蔺绍安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会在自家过完年,再来拜访。今年有点特殊,许久不见到蔺绍安了,自打侯爷把十二岁时的蔺绍安带去边关历练,已经过了三年,听说年后他可能还得去,这次也仅代表侯爷回来一趟,叫蔺老太太过个安稳年。他们才会集中前来贺年。因过年还有十几日时候,有的已经在侯府里住下。侯府地方大,多的是房间,整座宅院有半条街铺那么大。
蔺绍安的小姑母蔺月彤嫁去封地在江西的誉王,出嫁多年,这次也难得回来一趟,舟车劳顿了多日,高大的影壁前停下一辆外表精美华贵的马车,蔺绍安在门前等了许久,即刻明白是他等的小姑母回来了。
马车外有挎刀的侍卫守护,一群丫鬟婆子们停留在马车前,一只纤纤玉手掀开帘子,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竟徒然生出了玉质无暇透亮的白。
上面挂了一只青翠欲滴的镯子,质地极好,似乎碰到马车的内壁,发出叮叮的响。不等对方露出脸容,蔺绍安赶紧迎上前去,同时两个身影,腰间佩着刀,坐在马背上也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其中一人穿着比他华贵,圆领锦袍,上有四团龙纹饰,玉革带傍身,即使不瞧他脸,也能通过他的扮相认出这是蔺月彤的丈夫,誉王本人。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人,不过比之要瘦削一点,年纪怕是和他差不多大,穿着很简单,一身玄色的袍子,没有多余的纹饰,从他的腰带上可看出,他不是本朝官员。
大孟朝对官员着装有规定,不许人轻易僭越。平时官员上朝便要穿公服,下朝回家之后就是常服。衣服上的纹路,还有所佩腰带,都有严格的要求。
他的腰际挂了一个象牙牌,像是侍卫。只那眉眼,看了一眼就能叫人记住。
无波无澜的冷,没有感情似的,虽然穿了形似侍卫的衣着,却是清贵公子才该有的模样。
两人一起跨马下地,蔺绍安嘴角挂着笑容,能与誉王本人并辔而行的“小侍卫”,带来的趣味一时大过于一切,他竟是忘了要扶姑母去了。
从车里走下一个面容姣好的美人。誉王亲自去扶了一把,蔺绍安先一一问候他们两人,眼光才开始重新停留在“小侍卫”的身上。
“王爷,不知这位是?”蔺绍安看了他一眼。
那人一身玄衣,没有多余的情绪,自报了家门:“纪凉州。”
第36章
名字和人一样, 凉州凉州, 他的周身有一股寒意,不过面容温和,总挂着笑容的蔺绍安却认为, 他们两个是同道中人。
蔺月彤从车里下来, 被誉王亲自扶到他们的身边。只见她梳着垂髫,一支银凤镂花长簪斜斜插在发髻上面,穿的是颜色清丽淡雅的缎袄。领子处有毛,看着很是雍容华贵。一张脸精致且小,下巴尖尖, 面容与蔺绍安有五成相像。
嫁给誉王的时候, 她才十四岁大, 去了誉王的封地江西已经有好几个年头,她是府里的三小姐, 也是前代老侯爷最小的嫡次女, 其实和外甥蔺绍安的年纪差不了多大,蔺绍安现年十五岁,她也不过才二十岁罢了。
正是年华正盛, 貌美的时候。
可惜一直以来身子不太好。自从去了江西以后,更是不好了。在那里,蔺月彤对当地的气候条件一直不适应,水土不服有点严重, 蔺月彤六年期间, 怀过两个孩子, 竟是全都滑胎了。不过誉王怜惜他的王妃,连个通房的丫头也没有。
回顾一下顾府那边,嘴里说会对他二姑母好的人,却是抬了三个姨娘。蔺绍安面容不变,心里却是冷笑了一声,莫名想起那个软软的,看起来有点可怜的表妹。心中想到,迟早得有机会治一治那位顾德珉顾大人。
上前有礼地喊了一声“姑母”,蔺绍安嘴角有微微的笑意。看到这个小姑母,十分亲切。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时常跟在这个小姑母的身后玩耍,二姑母嫁到顾府以后,只有小姑母能陪在他身边了,虽说喊她一声姑母,更像是作为她的“弟弟”被她照顾。
蔺月彤也没想到,几年时间不见,当年那个会跟在她和二姐身边的小不点,竟是长得这样大了。不仅一表人才,英姿挺拔,相貌也是一等一的无可挑剔。她情不自禁看了一眼站在誉王身侧的纪凉州,他也如松柏,长身玉立着,眼里无波无澜,很平静。原本觉着王爷身边这位故友的儿子,相貌已经是人中龙凤级的。突然安心了一点,他们侯府出的孩子,也是无可比拟的。
想到两个孩子好像是同岁的样子,蔺月彤伸出纤纤玉指,对纪凉州招了招手。
他的目光平移过来。
看人的时候很冷,没有感情。
誉王明白了王妃的意思,介绍道:“这是我一位故友的儿子,说来你父亲,老侯爷也认识我的这位故友。他们曾经一起为保家卫国建立过功绩,正是那自沽坝一战。”
大孟朝建国二百多年以来,一直与前朝的纷扰不断,前朝打着要匡扶正义的名义,在大孟朝开国初期,上下发起了大大小小战役无数次。后来在忠顺侯府等一代老祖宗作为的老将们的奋战拼搏下,杀出了条条血路,把前朝皇帝的子孙几乎赶尽杀绝,情况才好了许多。
但是边关的一些其他部落种族,因生产力、还有气候等条件限制,总是觊觎大孟朝境内的资源财物。还有海上不断纷扰的海盗们,前有过田大人作为福建巡抚去整治过,只可惜被迫入了诏狱,在等待年后由隆宝帝发落。如今的边关则有现任忠顺侯爷蔺侦仲镇守。
作为一等名将,隆宝年之前的嘉欢年间,蔺侦仲已经被任命守候在边关。嘉欢三十一年,北边的蛮子集合所有部落子民,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那是四分五裂的也先族子民第一次团结一致,倾巢而出的他们让大孟朝险些被灭。嘉欢帝立即与群臣商量对策,派出了三十万兵力进行北伐,其中就有蔺侦仲,以及纪凉州的父亲。
自沽坝一战最终以孟军们大破蛮子军为胜,老侯爷因此受到了加倍赞赏以及器重。
蔺绍安听后马上明白过来,眼前此人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曾经作为战友行动过。他带了些许倾佩之情,血战沙场不是儿戏,没有必死的决心和决胜的信念,无法战胜对方。他主动和纪凉州作揖。但是对方表情淡淡的,没有说话。
蔺月彤不曾听誉王说起过纪凉州的来历,只知道是誉王故友的孩子,放在誉王身边照料。她有点关心后事,问了一声:“那后来那位故友怎么样了?”
纪凉州终于开口,声音冷冷的:“家父已经死了。”
蔺月彤有点悻悻的,不再开口。蔺绍安也在心里想着什么,倘若他的父亲还在世上,他也不会留在王府里做一个小侍卫了吧。
誉王则从中缓和一下众人的尴尬,笑说道:“难得来一趟京城,绍安,你也不用叫我王爷,显得生分了,叫你姑母的时候,喊我一声姑父便行。至于凉州这孩子,是我故友的遗腹子,他十岁大的时候我才托人找到了他,一直养在王府里。这么些年了,我和他有感情,早把他当成弟弟来看顾了。”
蔺绍安微微带着笑,将他们一起迎进门。
……
顾府安喜堂里静悄悄的,连点风声都听不见。顾老太太喜欢礼佛,平日里屋子中也点了一个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面袅袅的生出一点青烟来。
屋里银丝炭烧得极旺,顾云瑶正坐在小杌子上和桃枝夏柳两个人学习打络子,前两日顾云芝被罚了跪祠堂以后,又加罚了抄《女戒》五百遍,现在被困在惠姨娘的文轩阁里出不来,薛妈妈眼光六路耳听八方,一早就把二房这边发生的大小事全部告诉顾云瑶了。
听到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顾云瑶眉目很平静。桃枝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家姐儿,二房大小姐受难了,她家姐儿没有多余的反应,也许和姐儿还是一个不懂怨为何物,恨又为何物的孩子有关。
桃枝偷偷地对天拜过,希望她家姐儿能够再长点心,莫要再被奸人害了。
教书的杜老先生受邀的事情,已经传到大太太肖氏的耳朵里。听闻是翰林院退休下来的老编修,且是一个才子,肖氏只觉得机会甚好,两个儿子正在念族学,倘若老太太还有二爷允许的话,也想偶尔借用一下杜老先生过去。
顾德珉听说肖氏把他馈赠给大房的财物又转赠给顾云瑶,没说什么,此刻大嫂提出了条件,也算侧面的帮了一个忙,托信联系了一下杜老先生,对方也很爽快,立即答应了。顾德珉准备在他的月钱里再加些银子。
顾云瑶听说的版本是,杜老先生原名杜名远,可能是在上一世,她这般大的时候,杜名远已经从朝廷退下来,她对他的印象不深刻。且上一世他爹虽然也请来了先生,不是杜名远,而是其他名气稍小些的人物。这一世有些地方有小小的转变,这让她更加笃定,可以规避前世不好的结局,只要通过自身的努力。
反倒是杜名远的次子杜齐修,她有印象。这个人在十几年后是个文官,恰好和哥哥顾峥同一届会试,她才有如此深刻的印象。顾峥连中三元,是不少文人心生向往,甚至是心生嫉妒的存在,殿试里的神来一笔,让他状元及第。至于第二名榜眼,正好就花落到杜齐修身上。
顾峥后来进了吏部,吏部主管人事、官员考核等,杜齐修则进了兵部,还是能捞到油水的武选司。
说来都是京官,又是同一届的考生,说不定能成为友军?前世顾峥和杜齐修是不是政敌,顾云瑶不清楚,即使前世是又如何,今生改变成不是,便行了。
想定了以后,顾云瑶越来越期待杜名远杜老先生的到来。
第二日一早,顾云瑶被夏柳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撺掇出来,经过桃枝等人精心的梳洗打扮,今日穿得格外挑亮。一身粉红色水锦弹花袄,还是梳的双丫髻,不过更精致了些,期间桃枝还拿梳妆盒里的玉兰耳坠子比在她的耳间,笑道:“姐儿也快是大姑娘了。”
镜中的容颜让她有点陌生,虽然还是她的脸,那容颜糅杂着一点女孩子的粉嫩,还是显得成熟了,和她的年龄很不符合。
无端想起前世临死时,那个姓纪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和身为厂公的梁世帆之间的对话。
她记得姓纪的都指挥使好像说了句:“留着她的活口,给你糟蹋么?”
然后在他的绣春刀下,她也成了顾府的亡魂之一。
顾云瑶不禁想,梁世帆活捉她以后,是想怎么糟蹋?
薛妈妈忽然脚步加快地进来,知道这么多天来,顾云瑶总是盼星星盼月亮希望一个人能兑现诺言出现,这等好事已经冲淡了她原本要告诉顾云瑶二房惠姨娘的事,薛妈妈高兴地说道:“姐儿快去正堂里看看,究竟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