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8-05-09 14:33:04

我以右手握住砸伤的左手,颤抖地看向马背上的公主,疼痛未减,又憋不住窜出一阵愤懑,“阿真虽微贱,却还清楚自己的斤两,从未有过附骥攀鸿之心!公主若嫌我不配侍候,自可让我消失!”
“你……”
“丽质,你太过分了!”
公主尚要说些什么,皇后却突然驾临了。我与众人忙慌伏跪在地,而公主亦花容失色,迅速下了马。
“丽质,你自小聪慧明理,又通达诗书礼仪,如今怎么倒乖张起来了?!方才那句是你该说的话吗?!”
“母亲……我……”
面对母亲责问,公主结舌难言,不敢反驳,而我这此刻也平静下来,便略抬头望去,只见公主樱唇紧咬,眼含泪光,煞是可怜。我不免心软,想她年纪小,又是高贵的帝女,一时顽劣,心肠却不坏,况我自己冲动冒犯也是有错,便斗胆进言道:
“公主只是嫌阿真没有钉好马掌,请皇后娘娘莫要苛责。”
皇后将目光转向我,脸上怒意也减去许多,略待便让小宦将马拉走,又让公主及众人先回了寝殿,自己向我走来。
“快起来。”她将我扶起,语态温柔,又抬起我的左手,口中微叹了一声,道:“一定很疼吧?是我没想到丽质那孩子存了这个心,你受委屈了。”
“臣本就微贱不堪,不怪公主有此想法,只是臣当真不愿高攀。”我同皇后交了真话,也放下了受伤的手收在背后。
皇后柔婉一笑,走到我的右侧倒揽过了我,“走吧,时辰不早,去我宫里梳洗上药,酉时陛下在丹霄殿设宴近臣,还要你去陪侍的,不能晚了。”
“这等隆重场合,为何要臣去陪侍?”我不免一惊。
皇后仍是含笑,只携我走着,并不回答,我不好追问,只思虑着此事应当不会简单。稍待抵达皇后寝殿,她命人给我清洗上药,这才与我谈讲起来,只不过三两句下来,却不提宴会之事。
“阿真,我曾听陛下多次提起与你的谈话,他很是赞赏你敢于直言的态度,我也很佩服你。后廷女子虽则镇日空闲,花心思在读书明理上的却不多,也不似你这样通透,所以这一点是很可贵的。”
我只道自己每每都是惹怒了皇帝的,他又怎会对皇后这样说起我?可看着皇后真诚和煦的目光,又不像有言外之意,便带着些疑虑回道:“臣虽能知书识字,却到底缺少教养,不宜侍奉陛下。”
“教养虽也重要,性情天赋却更难得,而况既能知书,又何愁教养不全?你不必谦虚了。你那番‘厩焚,子退朝’的言论,还有那个‘家国’之论,我都从陛下口中领教过,着实极妙,很精当。这可不是无见识的人说出的话,何况还是当着天子之面,得有胆量。”
皇后越发夸耀推举,倒让我不适意起来,还说得这样条条清楚,虽无明显的弦外之音,却好像是在提点一般。
我琢磨不透,只顺着理解的意思说道:“臣每时性急妄言,不辨好坏亦不知轻重,臣以后少说话就是了。”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皇后微笑着说道,眉目舒展,又轻轻握起了我的手,“陛下胸怀宽广,明辨是非,有时朝臣犯颜直谏,他也能宽怀纳谏。若有实在触忤圣意,上怒难消之时,则需以理婉谏,疏通为要。婉者委婉也,非一味媚从,乃以柔克刚,以屈求伸,如此则必疏情通理,达成所愿,亦不会有损君威。”
皇后此言入耳,我盯着她的眼睛足足愣了有半刻的时间。一个“婉”字,她既说透了,也做透了,从头至尾没有说我一句不好,也未提到任何敏感之事,却处处都在劝我规矩言行。她教我这些与君王相处之道,其实也就是在帮李世民“收服”我吧。
“臣……知道了。”我终究只能以这僵硬回答来结束这场谈话。
不久,梳洗更衣,我只道他们会拿来一些华美衣裙,却不料是一套首领女官的服制,乌青巾子,朱色圆领袍,黑色长靴。我倒也随意,只便一一穿戴,跟着前来接我的内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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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林霜叶混无主(三)
申时两刻,丹霄殿外。
我随内侍站在阶下,正遇着两队官员依序缓缓而入。别的倒不论,只其中有两位我是认识的,一位是虞公,另还有曹国公李勣,徐道离的父亲。因便想起萧公却不在列,恐是病体未愈,今日不曾来的。
“这些啊,都是陛下的亲近之臣。为首的两位是左仆射房玄龄和右仆射长孙无忌,后头那位年长一些的则是秘书监魏征。不过说到朝堂新贵,那就要属第五排右手那位侍御史马周了,去岁还是寄住人家,无职无品的食客,今年就成了御史台从六品的官员,也才三十岁啊!真可谓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我并未想打听什么,这内侍却作了好一通感叹,倒令我不得不有了些了解。稍待官员全部入内,这内侍便领着我进了大殿的侧门,侧门接一长廊直通后殿,正是全部侍者的集中之处。内侍将我安排在一列侍女之首,说到时候跟他走便可,而我的职责则是坐在皇帝身边,为他斟酒侍宴。乍一听好似并无繁难,但一想到下面坐着那许多大臣,难免不自在起来。
未及多思,酉正将至。一路又穿过之前的长廊,而后经一个小门入了大殿。殿上为皇帝席,尚还空着,而左右两侧则早已坐好了方才的两队官员。我按照指点跪坐在帝位之左,也不敢随意,片刻只听内侍高唱“皇帝至”,便同所有人一样伏跪在地,行了大礼。
眨眼的工夫,李世民落坐正位,只听他免礼众臣,我也不知自己这样的侍者该不该抬头,可就在犹豫之间,倒被一把拉着胳膊拽了起来,将眼看时,正是李世民。他含笑看了我一眼,很快转对群臣说道起来,也不露什么痕迹。我这才略放了几分心,只便端正坐好,专心为他侍宴,想着熬过这几个时辰也罢了。
“臣有一事想向陛下进言。”
未几,正当宴席气氛融洽,一名绿衣的年轻官员却忽然起身从席间走到了大殿中央。此人倒也不是别人,就是方才内侍口中特别指出的那位新贵马侍御。
“马周,你要说什么?”李世民放下手中酒杯问道。
马周便拱了一礼,先也不言,只退后几步抬手指向了坐席的最后。我循而望去,那末席坐着两个人,形容举止倒也无甚不妥,只是穿着深色袍服,不辨品阶。
“臣以为,今日是陛下宴请朝臣,等级高贵,不应该让那两个养马之人与臣等同席。他们只会养马,并无其他长处,不配参加这样的宴席,陛下过于抬举他们了!”
马周此言一出,不但鄙夷之意尽显,且惹得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而我听在耳内,一来知晓了那两位的身份,二则心中顿如冷水浇下。这马周虽非辱我,可当着他口中所言的这个“高贵”场合,如此轻贱养马之人,不得不令我生出同病之感,就像顺带着也打了我的脸。我再无心侍候酒宴,脑子里又想起下午长乐公主的冷厉之言,一时悲怨交加:低微之人也知自己不配做许多事,可也正是因为低微,才有了更多的不得已,为何这也成了错呢?
“陛下!我二人虽是养马之人,却也是遵照陛下旨意前来参宴,实在没有非分之想!请陛下明鉴呐!”
那二人亦离席扑跪在地,一声声喊得愈发可怜,我有心顾及却更无立场为他们说话,只暗暗咬紧牙关,极力忍耐。
“你去替朕给他们每人敬一杯酒吧。”李世民长久不作声,蓦然开言竟是对我说的。
“我?”我立时呆住,听不真切似的指着自己向他反问。
李世民轻轻一笑,气定神闲地点点头,那眼神好像是要看戏一般,又很像示意着什么。我观此状,一时解读不出,又不敢当着殿下这么多人的面耗费时间,便只好恭敬应下。
我起身下殿缓缓而行,身后跟着一名端酒侍女。席间众人无一例外地看向我来,这其中自有虞李二公。我路过他们的坐席,李公倒还平常,想他也认不出我,而虞公则早注意到我似的,抚着长须对我频频点头。我本有些紧张,看到虞公和蔼的面庞倒忽然踏实了下来,面对这位马侍御,也有了主张。
“陛下何故让一女官给臣敬酒?”
我刚走到马周面前,他倒不理,只忙向李世民问起来。李世民也不应他,还是那番看戏的态度,这时我便趁机发了话:
“小人斗胆,奉命向马侍御敬酒之前,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哦?你还知道我是侍御之职。”马周皱眉看我,对我端量起来,“那你便问吧!”
我私心里想着反驳他,却也不敢过于不敬,只点头道:“小人想问,马侍御既然姓马,可知道马姓有一个出处,乃是官职。”
“但凡姓氏自有许多出处缘故,这怎么了?”他没弄懂我的意思,只便反问。
我淡笑道:“《周礼》一书对这些官职作了详尽的记载。其一,‘马质,掌质马,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皆有物贾’,这是专司验马、征马之官;其二,‘巫马,掌养疾马而乗治之,相医而药攻马疾’,这是专司医马之官;其三,‘廋人,掌十二闲之政,敎以阜马’,这是专司驯养马匹之官。担任这些官职的人,他们的子孙后裔多改了马姓……”
“住口!”他忽而打断我,一阵疾言厉色,“你这女子难道是指我的祖先曾担任这些马官吗?!”
我看他急了,心中暗喜,倒不怪他打断,反觉他这话更能助我驳他,便更添底气,答道:“小人方才说过了,这只是马姓的一种出处,而马侍御博学,也说了但凡姓氏都有许多出处,那又何必自乱阵脚,倒责问起小人来了?难道说这么巧,就被小人言中了不成?”
我既知他轻贱养马之人,则必以与马沾边而感到不耻,然其恰又姓马,便如此反激于他,他定会出乖露丑。果然,我话音刚落,满殿里就发出一阵哄笑,甚至还有人击起掌来,而马周羞愤不已,面上涨得赤红,更是无言以对。我这才解了心中意气,也不愿再叫他难堪,便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酒呈到他面前:
“马侍御既能在一年之内,跃居六品,必是才德兼备,深谙礼义之道的君子,而为君子者,宽而不僈,廉而不刿方能担得起君子之名。那两位养马之人一无过犯,二也是同你一样,遵照陛下之命前来赴宴,侍御又何必轻慢嫌恶,刻薄相待,反损了自家名声。”
“你……你究竟……究竟是何人啊?”马周这时转羞愤为茫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全无方才的气势。
“小人就是一个敬酒的女官,请侍御满饮此杯。”我平静言道。
“哈哈哈,嗳!我说马周后生,你看你连一个小小女官都说不过,还嫌弃别人!快回去坐着吧!哈哈哈……”
“哈哈哈……马周,今日陛下设宴你快别在这添堵了!我等老臣都未说什么,你还一肚子怨气!快饮了坐下去吧!”
马周正还踟蹰,倒见席间两个紫衣大员相互搭着腔就笑闹了开来,形貌像是武将,言语之间十分不羁,便又引得满殿一阵大笑。
“陛下恕罪,是臣冒失了!”马周这才含愧低头,将酒一饮而尽,回了坐席。
我料理了这头,便继续走到那两个同病之人身前,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我未说话时,只看他们的眼里都噙满了泪水,真是又心酸又委屈。
我赶紧劝道:“马侍御不是有心,二位也不必过于介怀。养马之人凭一技之长得享御宴已是常人所不能及,再者,陛下同样赐酒,也便就是一视同仁之意,二位大可安心了。”其实我说这话,多是出于自己的情感,也当真不知李世民是不是或有没有这个意思。
他二人也便会意,拭干眼泪道了谢,接过我呈送的酒饮尽而去。
我终究松下一口气,走回殿上,落坐交差。李世民望着我,意味深深,不似之前有些戏谑,却也没对我再说什么,只是转对殿下群臣开了言:
“你们在坐的,许多都跟了朕十年以上,都知道朕是爱马之人。那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它们随着朕东征西讨,出生入死,可以说没有它们便没有今天的大唐。而驯养马匹的人呢?道理是一样的,没有他们将马儿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朕又何以应战各方?大唐基业的创立,养马者也有功劳,他们理应受到尊重。朕对你们是一视同仁的,也希望你们不要对旁人怀有偏见。”
李世民一番话言辞恳切,推心置腹,虽有教训之意,却句句都是以理服人。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而他也提到了“一视同仁”,又令我颇感意外。
于是,群臣感戴,再无嫌隙,和乐的气氛又重新回来了。而直至宴席结束,我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情绪里,非喜非忧,不可描述。
回到侍女居住的彩屏苑已过了二更,与我同寝的侍女们早已睡下,我因思绪不定,也不想吵到她们,便又回头走了出去。这九成宫的道路比太极宫要简单得多,一来二去我也认了些地点,便来至西海前一个凉亭靠着柱基坐下,听风观月。
这西海乃是聚杜水而成的一个湖泊,虽因人力造之,却也不失自然情态。远有山峦叠影,近则野鹤飞渡,加之这一时月盈见魄,犹如明灯高悬,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湖面,更恰似天地一通,当真一处超然俗外的佳境。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我因有感,不经意倒念出这句来,细细体味却又觉此句合景而讽情,心中蓦然一恸,泪水潸然而下。
“你今岁只得三十之半,何生此叹?”
正是伤感不已,却闻身后乍然一句,惊了一跳,赶紧起身细探,竟是李世民赫然立在那里,身后只跟了一个掌灯的近侍。
“陛……陛下。”我窘迫地站着,只迅速拭干眼泪,也不知如何。
他笑笑,暂未置词,只从近侍手中拿过灯盏支在凉亭栏杆之间,然后命那近侍退远了些,这才开言:
“我正要去皇后那里,半路看见个身影,近了才知是你。这宴罢也有许久了,怎么不在住处,却在这里呢?难道又不认路了?”
“认得,只是回去晚了不想吵醒别人,来这里坐坐。”此时了无兴致,也没了往常见他时的那番周旋应对之情,只便如实回道。
“嗯,也罢,那我就同你一起坐坐。”
他说着便很随意地走到凉亭内坐下,我无可推辞,只得也进去跪坐一旁。沉默片刻,也还是他先说了话。
“今晚宴会上,你三言两语,理折侍御,倒是让我很意外。只是你怎知马周官职,又知他一年之内,跃居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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